《亲爱的爱丽丝》罐装世界

32、再见

　　这是第几次来到这条河，这座木桥上了呢？河边没有路灯，远处大楼的霓虹灯清晰可见，不知静静的河水反射着月光或是其他什么。
　　我靠在栏杆上拆礼物，这份亲手包装的礼物终究还是自己拆开了。我在用漂亮的包装纸包裹起四四方方纸盒时，就预想到亲手撕开它的情景了。
　　四分五裂的纸片飘入黑暗中，落入微凉的河水，光亮不足的水面看不到几片微不足道的纸片，紧接着的纸盒倒是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一个金属环如同戒指般挂在我的食指上，细短的链子连接着做工精巧的搪胶哈士奇。
　　当初买下这个钥匙扣的想法是什么，我还清楚记得。
　　哈士奇是富有活力的，毛绒绒，温暖的动物。冬天有那么一只大狗狗在身边的话，冻僵的手就能暖起来了吧，说不定连孤独的心都能活络了。
　　而且，球场上的他的矫健身姿，也像那样的灵活犬类。有着用不完的活力，在人群中熠熠发光。
　　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哈士奇。
　　想要余生有它陪着我。
　　对他的感情，就如哈士奇一般。
　　我盯着手里的钥匙扣看了很久，摩挲过坚硬材质上每一道刻纹。黑白相间的皮毛，尖尖的耳朵，还有那似人的蓝色双瞳。
　　和他根本不像嘛。我嗤笑出声，他们完全不是同一类，我以前怎么会认为他们像呢。
　　真可笑。
　　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不属于我这一点。
　　河水上划过一道圆弧，伴随打破寂静的落水声，又有什么消失在了黑暗的水波里。
　　我侧头对爱丽丝说：“我的愿望，全部完成了。”
　　我没有看到少女的表情，那应该会很有趣吧，是惊愕，不解，后悔，还是悲伤呢。无论是哪种，在那张漂亮的圆脸上都会很可爱吧。
　　可是不想看到那样的神情。
　　看到了说不定会放弃。
　　我跃入水中。
　　不像入水的鱼，鱼跳入的是生存，而我接近死亡。
　　非要找一个比喻的话，那应该是折断了翅膀的鸟。直直的，僵硬地落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尽管本意是警示统治者，但我认为这句话将人对水的复杂感情体现得淋漓尽致。
　　作为生命之源的水，同时也是死神之手。
　　堕入水中的人会被水热情的拥抱溺死在宽广的怀抱里，尸体膨胀，发臭。最后水又松开了它的手臂，让尸体暴露在人们眼中。
　　泡涨后苍白的皮肤似乎就浮现在我眼前，真是残忍的死法，光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于是我闭上了眼。哪有不痛苦的死亡方法，即使有也不是常人能接触到的，况且没有真正体验过的人，怎能轻易断言是无痛苦的。
　　说到底，死亡本身就是一件充满苦痛与绝望的事。
　　这些有的没的念头都是我跳河前想的，在跳的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在我耳边呼啸的不仅有风声，还有恐惧。
　　当然，以及不能不提到的，少女的吼声。
　　“顾雪！你别想死！”
　　还没等我的大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迎面的浮力已将我整个人包裹起，像陷入了软乎乎的棉花糖堆里。
　　脸朝下躺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撑起身子，迷茫地观察起托起我的这个物体。那是一条半透明的船型，静静停泊在水面。
　　随后，爱丽丝跟着飘了下来。那张带着一点婴儿肥的小脸上此刻怒容满面，压抑的眉头充分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风雨欲来。
　　“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先发制人，在被骂之前以平平的语调说道。
　　爱丽丝白了我一眼，叉着腰转了几圈，似乎冷静了一些：“是啊是啊，阿雪当然没错，每次阿雪都没错。”
　　爱丽丝终于还是绷不住自己的脸，恶狠狠地冷笑起来，十足反派样。
　　“就算死不认错，阿雪也从来没有开心过不是吗。就算贬低自己，就算做了清单上所有的事，就算抛弃一切……现在你也没有笑啊。”
　　话语之间，爱丽丝的表情渐渐放松，她以温柔的目光浸润我。我却被激起了反叛心，扯开嘴角往上勾：“你要说那些不是我想做的吗？你错了，这就是我想要的。能逃离这个世界就是我最大的期望，为什么不笑？这不是被你阻止了吗？变成幽灵以后，我肯定会笑得比什么时候都大声。”
　　爱丽丝微微摇头：“我不认为哦。”
　　“有一件事还没有跟阿雪说过，我变成幽灵以后，游荡了很久。没有去处，没有归途，也不知道该怎么了结自己的执念。说到底，我连自己的执念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说到这里，爱丽丝低头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嘲笑那段迷茫的时光。
　　“因为实在太无聊了，我就去看了下朋友们的生活情况，就算没有我，她们也过得很好。所以我就放心了，但是看到阿雪你的时候，却一点都不好呢。”
　　“在我死后的两年里，大半的时间都在跟着你，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我竟然没看到过你真心的笑。就算是新年，阿雪也是死气沉沉的。”
　　“我从没想过会看到这样的你，小时候的顾雪，虽然不喜欢说话，但笑起来很可爱。讲到自己喜欢的书眼睛就闪闪发亮，像钻石一样。”
　　“那时我看到的阿雪的眼睛，却是蒙尘的钻石。即使笑声再大，也是灰扑扑的。我想，你一定很累吧。”
　　“于是我决定哪怕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也想陪在阿雪身边，和你好好聊聊。”
　　“我想看到你的笑容。”
　　白裙的少女，犹如传说中的天使，口中尽是轻柔的话语，简直令人哽咽。我抬头望着她，眼眶一热，经不住说出心中的话：“和爱丽丝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
　　苦涩漫上喉头，我从没想过在过去如迷雾中行走的时间里会有那么一个人默默望着我，我的狼狈、绝望、怨怼、麻木、快乐、寂寞、苦痛都被收入眼底。
　　然而沉默的陪伴与不说出口的爱是一样的，被注视的人只能溺死在孤寂的海里。
　　我会将爱丽丝过往的默默守护收入心中，那也是一方温暖，但我更想抓住现在可触及的手。
　　“可是，以后就不会有爱丽丝在我身边了。”没错，我恐惧活下去要面对的。不仅是苍白平淡的人生，还有无法再拥有的人。
　　“有爱丽丝，我才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有点意思。我想和你一起逛街，一起选衣服，一起吃想吃的东西……想和你永远是朋友，想跟你说我经历的一切，上班时的烦恼，奇怪的客人，烦人的同事……即使说这些无趣的东西，爱丽丝也会认真倾听吧？也只有爱丽丝会那么认真地听我说话了。”
　　“我不想再回去原来的生活了。好孤单，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酸涩的悲伤如同咕噜咕噜冒着的火山岩浆，在不断喷涌，炽热的温度连心都能烫伤。我拼命压抑的情感仍然通过沙哑的嗓音传递了出去。
　　这时，少女的手臂环上我的脖颈，她的身体随之靠近。她小心地把握着距离，不让身体触碰到我的皮肤，只有微微的冷气刺激着颈上的毛孔。
　　我现在不讨厌这股刺骨的凉意了，它证明着爱丽丝的存在。
　　爱丽丝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音量一向不高，却能听得清清楚楚，似乎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虽然阿雪一直在否定，但我可是坚信阿雪是个善良的人呢。我没有看到过阿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承担，也从来没有说过伤人的话。”
　　那不过是虚伪的礼貌，我本想这么说，但我被眼前的事物震惊，一时间忘记了本要说出的话。
　　荧荧光点，似天上星光，飘散在空中。美丽的，不详的光。即使不清楚它的具体意义，我还是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爱丽丝轻柔的话语仍在继续：“这个世界最了解阿雪的，就是我，对吧？”
　　我愣愣地点头，也没考虑到爱丽丝能不能察觉到我的动作。
　　那些萤火虫般的光点，出自爱丽丝身上。
　　“归根结底，阿雪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吧，那就由我来告诉阿雪吧。”
　　“活下去。这是阿雪要做的。”
　　“爱这个世界吧。这是阿雪要相信的。”
　　“然后，为自己找到幸福吧。”
　　“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是种很痛苦的感觉，我知道啊，像在无人救援的沼泽里一样，一点点被吞噬、窒息……多么恐怖啊，光是回想就想哭了。”
　　“我明白的呀……”爱丽丝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不过，我还知道阿雪看不到的事情。变成幽灵的感觉可不好受，明明看着五光十色的世界，一切却都与自己无关。一定会后悔的，抛弃这个世界的话。”
　　“死后才来得及看到的东西太多了，比如香喷喷的炸鸡，软乎乎的玩偶，清澈见底的河流，某一天格外湛蓝的天空……”
　　“……还有，朋友的哭泣，关心之人对自己的思念，以及……被我遗忘的阿雪。要是以前来找过你多好，那样是不是你就能开心一点了呢？我总是这么想，可惜什么都不能改变了。”
　　“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都没为你做。但现在我更害怕怎么也没办法劝回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