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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第11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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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七。”
“高十一”
“见过沈掌教!”待沈峤坐好,二人齐齐见礼。
沈峤笑着对他们点头:“我与长恭多年未见,他如今可还好?”
想起晏无师之前的警告,高七和小十一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家王爷他……他……”高七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他武功高强,身体康健,我们走的时候,王爷还是好好的。”
沈峤听后蹙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眼睫轻闪,直视高七:“你说你们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那之后呢?之后他怎样了?”
高七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只觉得情绪翻涌,一股热意在他眼眶里打转,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让他发不出声音。
“之后他……”高七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峤见他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一沉,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身上的力气也仿佛要被一点点抽干,晏无师的目光一直未从沈峤身上挪开,见他心神激荡,连忙从后面将人扶住。
沈峤几乎是半靠半倚在晏无师身上,这才勉强坐直了身体。
他另一支手扶在桌案上,侧头去看晏无师:“发生什么事了,不许瞒我。”
他很少说这么强硬的话,但眼下,他必须要问个明白。
沈峤目光满是坚定,看得晏无师心头一软,环在对方腰上的手却紧了紧,轻声哄道:“事情不急于一时,等你身体好了,我亲自去平阳将人带回来见你,好不好?”
在沈峤印象里,晏无师的性格强势又自我,平日里嬉笑怒骂毫无顾忌,除了别有用心的时候,几乎从没说过软话。
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却独独对一人敞开心扉,很难不令人心生触动。何况,沈峤从不会把别人对他的好,当做理所当然。
沈峤将另一只手放在晏无师的肩上,定定望着对方,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事情这么悬着,我反倒会胡思乱想,无法安心养病。”
按说,他与兰陵王匆匆一面,相处不过数日,多是在谈武论道,两人之间的交情并不深,沈峤的反应不该如此强烈。但有些人,注定要惊艳众生,就算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也会为之叹惋。
而且,沈峤视兰陵王为友,他现在又受情蛊影响,每一丝情绪都会被放大数倍,只能说这个消息来的不是时候。
他虽性情温软,人却坚韧,行事也不像晏无师那般随性,他从来都以大局为重。
“这件事不仅关系到长恭的安危,更关乎平阳战况,此战若能顺利灭齐,天下一统便指日可待。现在,天下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那边,贫道也不例外。”
晏无师微微眯眼,幽幽道:“本座倒是忘了,沈掌教还是个忧国忧民的菩萨心肠,可惜这份心思从不肯分给本座半分,一片痴心俱成灰,祁凤阁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他脸色忽然沉下来,再无半点笑意,仿佛先前的温言软语都是错觉。
堂下二人俱是一颤,他们敢用身经百战的本能发誓,晏无师动了杀心。
沈峤早已习惯他这副翻脸无情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我这份善心又是拜谁所赐?若无晏宗主为我分说家国天下,领略苍生疾苦,贫道还在深山老林里不问世事的修道。我的想法,我的思考方式,都是你教的,现在倒成我的不是了?”
沈峤看似是反唇相讥,实则在顺毛。
晏无师挑眉:“我还说过人性本恶,你怎么不记得了?”
“君子和而不同。”沈峤眼中含笑,轻声道:“我们有同样的目标已是万幸,余者还需互相体谅。”
都说人心易变,可有些人哪怕碎骨淬血,也不改其琉璃本质。
两人对视良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晏无师顾忌沈峤体内情蛊,好些手段都无法施展,只能后退一步,叹息道:“罢了,你想听就听吧!”
紧接着又嘱咐了一句:“你如今不能受刺激,答应我,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沈峤点头:“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晏无师拿他没办法,瞥了高七一眼,没好气道:“装腔作势,遮遮掩掩,不是早就想说了吗,怎么现在又成哑巴了。”
高七闻言,再也没了隐藏的心思。王爷身份尊贵,又才貌双全,在邺城中追求者无数,他都不假以辞色,如今为了沈掌教,连命都搭上了,付出了那么多,总该让当事人知道,可不能让魔君专美于前。就是死,也要在对方心中留下痕迹才好,否则,他都替王爷委屈。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横,将那日的情况娓娓道来:“得知王爷从天南山里带出和氏璧,我们都很高兴,想着这下可以对皇帝有个交代,不用被罚办事不力了。但王爷却忧心忡忡,一路上也没个笑模样。他说,自己此行凶多吉少,可却不得不为,这是他作为兰陵王,唯一能为齐国做的事了。”
“我们都知道此去平阳,他是抱着必死之心的,王爷打算为齐国战到最后,战死在平阳战场上。但后来,事情发生的太快,根本没给我们反应的时间。”
兰陵王为人如何,满朝文武明着不说,暗地里却都知道他是个有底线的人,然而,这并不能使他的处境有所好转。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兰陵王这样的人,落在齐国那个大染缸里,想要出淤泥而不染,实在太难,也太碍眼了。
左丞相斛律光死后,无人分担高纬的火力,那些奸佞小人就将矛头都转移到他身上,尤以陈恭为最,后者想要获取兵权,便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兰陵王。
何况,离间计古来有之,周国并不愿意见到兰陵王再次领兵出现在战场上,早早买通一帮朝臣向齐主进言。最后,齐主以极其荒诞的的理由,逼着兰陵王卸了兵权。
高纬并不傻,只是他对兰陵王的猜忌日益深重,便顺势下旨,让他率军去抓沈峤,等得就是兰陵王抗旨不从,正可一举拿下。
所有人都知道,兰陵王不会假接圣旨,率军出逃,他太有底线了!
沈峤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想起了晏无师之前说过的话,当皇帝的,不管明君、昏君,历来都半斤八两,区别只在于有些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有些无法克制或不想克制。齐主显然是后者,能在存亡之际做出自毁城墙的事来,想来是已经放弃做最后的挣扎了!
正常人果然理解不了疯子的想法!
“他们利用王爷的忠心,利用王爷的操守,生生逼死了他。”高七说道最后,语带哽咽,泪流满面,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顶着晏无师杀人的目光,眼含希望的看向沈峤,希望什么 他也不清楚,也许是希望沈峤能够同仇敌忾,骂上几句,又或者,希望沈峤能为王爷报仇,杀进平阳城去。
晏无师不耐听这些,冷冷道:“看什么,阿峤是你能看的吗?高长恭既然生出决死之心,死在战场上和死在朝堂上又有什么分别,他若不顾及高家那一亩三分地,大可脱身而去,谁能拦住他。说到底,是他自己想不开,委屈都是自找的!”
这话说的极其不客气,尤其是听在以兰陵王为天的高七耳中,十分刺耳。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晏无师说得都是对的。从以前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王爷为什么要那么听话,干脆把那些不当人的东西都杀了,自己当皇帝多好,何必受制于人,不得解脱。
高七无言以对,半天不出声,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良久,他似乎想到什么,又或者想岔开话题,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瞧我这记性,我们此来是奉王爷之命,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您。”他一边说,还一边在小十七背的包袱里翻找。
同样的包袱他身后也有一个,或者说兰陵卫每人身上都有一个,只不过那些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唯有小十七这个,才是王爷真正的交托之物。
高七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木匣和一个锦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们,放在沈峤面前的桌案上,为了这两样东西,他们一路上损兵折将,死了二十八个弟兄,终于完成任务了。
高七后退几步,长吁一口气,这半个多月来,他们且战且退,白天杀敌,晚上砍人,今天总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案上摆着两样东西,匣子里面,应该就是和氏璧了,那锦囊中的是……?!
沈峤没去看木匣,而是先拿起了锦囊,针脚寻常,用料朴素,唯有结实耐用可称道一二,完全想象不到它能和兰陵王联系在一起。
沈峤的手很稳,指头灵巧的一拉一拽,便解开了上面的绳结,他低头去看,里面装了两样东西,一封薄薄的信和一个素白的玉瓶……
将玉瓶捏在手里,样式很熟悉,这是他与高长恭临别时的赠礼!只是这个手感……
为了验证心中想法,他拔起瓶塞倒了倒,一颗褐色药丸从里面掉出来,在桌案上滚动。
沈峤面带哀色,缓缓闭上双眼,似是不忍目睹。
晏无师见状,撵起那粒药丸,问:“这是什么?”
沈峤沉默半晌,才道:“七日回魂丹,是一种……假死药。”
晏无师闻言立刻明白沈峤的哀从何来。
这个答案听在兰陵卫耳中,却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高七从没觉得自己脑袋是如此的灵光,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虎目瞪向沈峤,悍勇之气扑面而来:“沈掌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爷他……他不可能抛下我们,一死了之的!”
高七呼吸粗重,双手锤在桌案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小十一还有些懵懂,却极力拦着他,以防他开罪晏无师和沈峤两人。
沈峤体谅他的心情,不在乎对方失礼之举,还在晏无师的手上按了按,安抚对方,这才将事情原尾道来:“家师飞升前曾带我下山游历,因缘际会下我与兰陵王同行了几日,当时他在齐国朝堂上的处境已然初露端倪,我为他卜了一挂,命途坎坷,死劫来自血缘亲人,以防万一,便送了他这颗七日回魂丹,如今……”
如今七日回魂丹在这里,那说明什么,自然也不言而喻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高七口中喃喃自语,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这样的结果叫人如何接受,若是事无转圜便罢,可现在明明有着活命的机会,王爷却亲手放弃了,为什么非往死路上走?齐国当真那么重要,值得他以死相殉?
高七追随在兰陵王身边十数载,还是不明白对方真正想要保护的是什么。
乱世之中,光是活着就竭尽全力了,真的没有心思想太多。
他不明白,沈峤却能理解兰陵王做出的选择,生命是珍贵的,更是应该被珍惜的,但有些东西,值得用生命守护。
正如高长恭曾言:国事就是家事,他一生都在保家卫国,此刻国家到了存亡之际,要他假死脱身,眼睁睁看着齐国被灭,无异于在剜他的心。若他能上战场,还有扭转乾坤的机会,可偏偏在这时候,高纬失了智般的自毁长城,卸了他的兵权,也堵死了自己的后路。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也只能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按说,齐主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动高长恭,可架不住身边的人都和他不是一条心,像冯小怜、陈恭等人,不仅有武艺傍身,还在江湖上有一定势力,离了高纬也不耽误他们享受荣华富贵,何况他们背地里与萧履勾结,早就找好了下家。
而像穆提婆这样的佞幸,也与周国暗中接洽,只要膝盖够软,还怕没人让他们跪吗?甚至就连高纬本人都不急,宇文邕推动汉化,想留下良善美名,总归要做做样子,把他这个前朝皇帝安排好了。
当皇帝最快活的地方便是只要他豁得出去,就可以只享受权利,不履行义务,而高纬的下限,低到常人无法想象。
这个道理不仅沈峤懂,兰陵王也懂,只不过齐国于他,便如玄都山于沈峤。故乡,到底是不一样的!
沈峤可以设身处地的去想,去尊重,去理解,不过伤心叹惋还是免不了的。
高七和小十一缩在一起默默无言,他们哀兰陵王的不幸,也怒兰陵王的不争,更为自身未来而感到迷茫,一时间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峤放下玉瓶,拆开了那封信,以往他们碍于局势,若无要事从不联系,彼此都很克制。但如有机会,也会写上一封厚厚的信,聊聊自己的近况,探讨一下武道。但这封信却很薄,只有区区两页纸。
沈峤逐字逐句的去看,一句:此生只愿做高长恭,也只会做高长恭,让他不禁潸然泪下。
泪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却化不开那抹哀痛。
晏无师心中一惊,坐直了身体,时刻观察他的情况,见他无恙后才舒了一口气。他环住沈峤的肩,为他拭去泪痕,温声道:“高长恭也算一代天骄,可惜他们自家人都不珍惜,如今有你这位肯将他放在心上的朋友,终归没白活一场,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沈峤握住对方在自己肩上的手,轻声道:“希望如此吧!”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只能这么想了。
沈峤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对僵在原地的两人说:“长恭在信上叮嘱,让我为你们安排以后的生活,你们自己可有想法?”
“啊?我,我们,全凭沈掌教安排。”高七语无伦次的回答道。
方才见对方哭了,高七脑子里登时乱成一团,觉得自己不去找罪魁祸首,反而迁怒对方,着实是他错了。都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但沈峤的眼泪却不会让人觉得软弱,只会更触动人心。
不知不觉间,高七心中的怨愤之气消散了几许,晏宗主说得对,人生得一知己,王爷应可死而无憾了吧!
沈峤想了想,说:“齐国接下来并不安全,你们且休息几日,然后带着我的手书,去玄都山吧,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们的。”
兰陵王受到如此对待,想来他们是不愿再为齐主效力的了,兰陵卫又都是孤家寡人,在邺城中并无牵挂,两人跟周军打了一辈子仗,送他们去周国并不合适,玄都山在三国交界处,又是世外修行之地,无论他们是想要进入道门修行,还是在玄都镇上生活,长老们都能安排。
沈峤多方考虑才会如此安排,二人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当务之急应该先安定下来,将来若有其他想法再改变不迟。
晏无师似是看出他的想法,笑道:“阿峤好生体贴,本座都要吃味了。”
边说还瞥了下方二人一眼,他笑的温柔,高七却连冷汗都下来了,不等沈峤开口就立刻表示,奔波了一路早就累了,想要休息,然后拉着小十一便要落荒而逃。卸去心中那口气,如今再来看晏无师那视他们如蝼蚁的眼神,只觉得后怕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