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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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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烬明听着门口脚步声渐远,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关于她是细作这件事,其实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
承恩六年是她来家里的第三年。
林诗酒当年是以萧家的义女身份住在萧家的,她说她家中父母皆因山匪而死,族中排行老九,大家都习惯唤她阿九。
萧老将军见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又怜她小小年纪却身世凄惨,便收她为义女。
改名为萧九玥,大家私下里都喊她阿九。
小时候的林诗酒对什么反应都淡淡的。
或许不该这么说,林诗酒小时候又跟所有人都玩的来,每个见到她的大人小孩都愿意多和她说两句话。
粉雕玉砌的小姑娘,总是会更惹人喜爱一些,好像和谁都亲近,但是总是淡淡的。
就像是江南梅雨前的艳阳天,像是被谁的衣袖半干不干的掩住了口鼻,却叫未曾看穿的人觉得不适又一时也说不上来哪里不适。
那天是腊月初六,大家都裹在厚厚的衣袍下,缩在生着炭火的暖房里。
萧烬明原本是想来看看阿九的,却见府里上下哪里都找不到阿九的身影。只好自己抱着暖炉慢慢悠悠的走在曲折到心烦的园子里。
冬天养在闺阁里的姑娘们都不喜欢出门的紧。也不知道这丫头去哪里玩了。
他问过了照顾她的姑娘们,谁也说不上来她在哪里。
萧烬明有些不解,就想着自己也出门逛逛算了。
冬日里除了讨生活的摊贩们在各自的摊子前哈着气搓着手以外,就是外地的客商还在街上闲逛,街上的散客零散的可怜。
逛了一圈集市,外面天寒地冻的,小少爷本来冬天就倦怠的狠,遛了一圈也就没了什么兴致,倒是困意愈发的浓郁。
小少爷正慢慢悠悠的往家赶的时候,却听见巷子里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不过一息之间就没了声响。
萧烬明原本是想走的,他今日出门想着不出远门随便逛逛集市,谁曾想遇到这种事,身上也没带个佩刀出门。
脚刚抬起,却不想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谁让你们过来的?”
萧烬明瞳孔骤缩,收回了向前迈出去的脚。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这天气所感染一般,一呼一吸之前好似有冰碴子在划拉着他的血肉。
只听见对方说:“上面的意思,你也要违抗吗?头儿已经对你在将军府的不作为很是恼怒了,今天来的是我们,明天来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阿九’似乎也开始让步了些许,放下了对准他们的兵器说:“旁的我自是愿意听头儿的。只是将军于我有恩。我们这些人手里本来血腥味重,又昧了良心干活恩将仇报,你替我问问上面这种走狗她敢不敢用。”
对面穿着粗布麻衣的细作对视了一眼说:“姐姐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劲,我们这些人原本干的就是探听消息的伙计,虽说姐姐接到的任务是经营这边明面上的生意往来,但是这细作的活怎么还有做得做不得的区分呢,横竖干的都是缺德的买卖。”
忽然寒风乍起,挂着黎国冬日依旧翠绿的树叶,沙沙作响,断断续续的遮盖着远处的声音。
‘阿九’头也不抬的把玩着有些老旧的剑穗说到:“…………对抗……盐国…便可…竹骨关…谁想…搅浑?”
那细作哂笑两声,摸了摸鼻子说到:“上面只管下命令,我们只管听令行事,上面自然有上面的想法,姐姐这次违抗了头儿的意思,自己还要多加小心,也许下一次来的就是……”
“我自然知道,谢了。”
萧烬明听着他们脚步声渐远,发了会呆被迎面的寒风一浇才回了神,寒意沿着衣袍四处攀爬,萧烬明摸了摸怀里的暖炉,本来是想取个暖的,手刚伸进狐皮裹着的暖炉里,却被冻的一激灵,只摸到一手刺骨的冷意。
萧烬明在长街上走了很久,走到长街的商户们开始边打着哈欠边吹了窗口的油灯
盼着放工的小二一听见打烊的声音,一下子就拉下了窗口撑着的杆子。
萧烬明突然感觉肩膀上有阵风吹过,回过头去发现是旁边卖夜宵的阿嬷。
阿嬷许是没想到这个走神的青年怎么反应这么快,也被吓了一跳。
阿嬷有些拘谨的收回了手,在围兜上擦了擦。
阿嬷笑着对他说:“小伙子快到宵禁的时间了,别在街上晃了回家去吧。再晚的话要被禁军当细作抓了去的。”
萧烬明这才回过神来,握了握手中用狐皮包着的暖炉,对着阿嬷笑到:“谢谢阿嬷,阿嬷也早些回家。”
萧烬明刚回了府里,家里的顾嬷嬷赶忙跑过来给他掸了掸肩头落下的雪,硬拉着他冻僵了的手忙往屋里跑,直到进了屋里被暖香熏了好一阵才渐渐有了知觉。
萧烬明拍了拍嬷嬷说:“顾姨我已经好多了,我现下有点想吃八珍糕,你去帮我做些来吧。”
顾嬷嬷看着萧烬明乌紫的嘴唇在屋里呆的变的红润了许多,虽然还是担心,但是又怕萧烬明饿着,又细细叮嘱了萧烬明几句才肯走。
顾嬷嬷前脚刚走,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屋里。
萧烬明懒散的靠在主位上喝茶,对着那男子说:“今日之事你听到了多少?”
“属下离的远并未听到什么,主子有什么吩咐,可是要调查阿九小姐吗?”
萧烬明抿了口茶说:“无妨,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你是我的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向我汇报,先等我命令。”
“属下明白。”
“你这几日去替我在远处看着小姐,务必保护好小姐安危,一有事情让暗八随时回来禀报我,还有不许惊动九小姐。”
“是。”
自那日起萧烬明就一直缠着阿九,几乎是形影不离。
五日后的冬至阿九跟着京中女眷去城郊灵杉寺祈福,可载阿九的马突然发了狂,连人带车一起跌落悬崖,马车的残片顺着悬崖下的河流飘了二里地,怎么也找不到人。
萧烬明一波一波的派人去找,只找到了在学堂时他给阿九买的玉佩。
萧家原本是想好好给小九操办后事的,却只草草的搭了一天的灵堂就撤了。
外人都说萧家人心狠无情,连义女的葬礼都办的不体面。
只有萧家自己人知道,长公子被随从架着回府,眼下一片青黑。素日整洁守礼的长公子,却连发髻都是杂乱的,衣袖上是大片暗色的水渍和已经干透了的污泥。
长公子从马上下来,愣愣的看着府门前挂的白布,也不理会周围前来吊唁的士族大夫,直冲冲的闯到灵堂里,扫开了牌位和贡品,扯下了四周挂着的白布,发疯一样的把棺材里的衣物抢了出来,逃似的跑到阿九之前的房间里,生生把自己关了三天。
是老夫人看不下去,让人撤了灵堂和陈设,亲自去劝他,萧烬明这才被老夫人劝出来。
府里的随从是打小看着长公子长大的,长公子从小因为生母身份的原因,从小明里暗里受了不少那些所谓的世家公子哥们的嘲笑排挤。
照顾他的阿嬷讲公子小时候很苦,被人欺负的狠了,总是要装成更纨绔的样子欺负回去,回家了却总是悄摸摸的跑到她房里来哭。
原本公子其实跟朝阳长公主,也就是萧烬明的继母关系也很好,朝阳长公主也可能也是年轻,虽然骄纵,但是到底也不是那种作威作福的人,又或是想在这个家里找个真正能说上话的人吧,她一直把长公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
后来朝阳长公主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和萧老将军的关系还是每况愈下,长公子也越来越像之前的萧夫人,朝阳长公主对长公子也越来越没有耐心,甚至可以说是把气撒在了长公子身上。
闲言碎语像附骨之疽一样伴随着长公子的童年,长公子连最后一片避风港也没有了。
没过两年朝阳长公主也撒手人寰了,留下刚会说话的小公子,那个孩子跟长公子失去母亲时一样大。长公子即使对朝阳长公主有怨气,也没办法对这个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孩子撒气。
而萧老将军对于家里发生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实都一清二楚,但是他总是选择逃避这一切,沉湎于自己的悲伤里。
说起来其实萧烬明也是恨他的。
小时候的长公子在外人看来性格顽劣,骄纵。只有阿嬷知道长公子过的很苦,是因为没办法消化外界的诸多恶意才滋长了像刺猬一样的尖刺,扎向每一个他无法判断出善恶的人。
后来阿九姑娘来了家里,长公子才算有了个像样的玩伴。
阿九姑娘对谁都笑嘻嘻的,像个漂亮精致的瓷娃娃,难以想象在逃难那么恶劣的环境里是怎么长出向日葵一样热烈的姑娘的。
阿九姑娘头七那天,萧烬明背着家里跑到了边关当兵。
这时的萧老将军因为年事已高,皇帝开恩让其留守京城负责新兵的军事训练,黎国这两年能叫得出名字的将士皆出于萧老将军门下。边关只有萧老将军的弟弟和弟媳在,也就是萧家二爷和余家小娘在。
萧烬明到的第二天,就被余家小娘从人群里挑出了这个小兔崽子给家里送了回去,只不过半路让这小崽子逃跑了。
只不过半月后萧二爷写信给家中说在边关又看到了这个崽子,萧老爷子气急,让萧二爷好好练练他,存心想让他吃些苦头,等他自己回家,毕竟萧烬明是整个晏都都知道的出了名的纨绔,吃喝玩乐没有他不精的,读书舞剑是最能偷奸耍滑的。
谁承想真让这娇生惯养的小狼崽在边关站住了脚。
边关苦寒,关外的黄沙磨砺磨砺着他的双颊,富贵窝里长大的小狼崽却只总是呆愣愣的看着边关来来往往的商队,在不当值的日子里,萧烬明每天都在巴望着各国的商队,渐渐的他开始能区分开热爱络腮胡子和衣服要脱不脱,穿衣半耷拉着一半的盐国人,在荒漠里也要簪着花的是西南的俞国人,沉闷又古板打扮朴素的是殷国的商队。
到后来慢慢的商队都不爱来了,城中商人来往贸易的那条街渐渐的没了各类干果制成的糕点,没了花样温婉的绸缎,没了挂开就有一个摊子大的地毯。
渐渐的他也不爱来了。
看着渐渐衰败的老街,他知道他等不来像雪狐一样狡黠的姑娘,只是一遍一遍幻想她只是又回到了原来的商队,只是重新做回了她那小没良心的细作身份,只是她想念故乡就偷偷跑回去了。
想象她也许会穿着不知道哪族的衣服,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带着他从街头跑到巷尾,一会儿被草蚂蚱吸引,一会儿又吵着要吃糖山楂。
萧烬明看着北斗七星的斗柄从东方转到了北方,又从北方转到了南方。他所经历的战役也一次比一次惨烈,从第一次杀人的不忍,到第一次获胜的兴奋,再到后来渐渐的他不再为一个又一个生命的逝去而感到悲伤,不再在战役结束后的庆功宴角落默默呕吐。
他渐渐的失去对立功的欲望,看着边境亮如白昼的银河,看着漫天的繁星转啊转,却总是转回到同一个地方,周而复始的轮回,萧烬明开始感到疲倦,开始难以忍受眼看着伤兵的生命随着喷涌而出的血液逐渐变得冰凉,看着兵营里的人从不熟悉到熟悉,又一夜之间从熟悉到不熟悉。
直到萧家被烧,他被追杀,时间的齿轮好像才刚刚跳出循环,重新流动起来。
此时的萧烬明躺在床上,望着床上的帏幔发呆,突然发现屋里已经清晰了很多,才发现自己又抱着往事细数了一遍又一遍。
天已然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