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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覆巢之下,尚有余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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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林诗酒头也不抬,想也不想的嗯了一声。
“我想救喽,你要是觉得不愿意亏欠于我,会有需要小将军帮忙的时候的。真要说起来的话就当你家老头子积得德好了。
不过今晚见的人确实很重要,天色不早啦,吃不下就走叭少爷。”
二人出了酒楼,就往建宁郊外去了,路上左拐右拐的愣是绕了个大圈子才出了城门。
萧烬明透过车窗看到了外面,又看了一眼端坐在其间看书的林诗酒。
“哟,大名鼎鼎的逐乱在自己的地盘也要如此小心?”
林诗酒被讽刺了也不恼,只瞧了一眼他说:“那好啊,只待你把人瞧完,我便拱手把人送给那些追杀你的人。”
萧烬明脑子有一瞬的迷茫,一时间没理清楚什么人会对那些追杀他的人来说是有意义的。
追杀他的人无非是盐国为了斩草除根的人,或者是黎国残余知道他还活着的复国旧势力。
突然萧烬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追杀他的人是冲着萧家来的,那……也许…也许他家中尚有人还活着。
会是谁呢?又或者不报那么大的希望,只要是他身边…曾经鲜活的呆在他身边的人就好,谁都好。
萧烬明一时间激动太过,喉头发干,想说句话却不知道为何只嘶哑的发出了不成调的声音出来。
萧烬明咽了咽口水,理了理尴尬,强压心头的激动,迫切的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太害怕知道谁活着,也太害怕失而复得的希望会落空。
“是…是谁?”
萧烬明双眼紧盯着林诗酒的眼睛,像要望穿她的一切一样,手攥的发紫,连指甲扎进肉里都没发现。
“别紧张,到地方了。有什么话你自己去问他吧。”
林诗酒率先下了马车,挑开了帘子等他。
萧烬明扒住马车门边,稳住了自己的心神,这才掀开帘子下了车。入目的是一间不起眼的小院落,地方不大胜在幽静。
萧烬明紧张到耳边听不清声音,只有一阵一阵的耳鸣。
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个铜质的门环上。
他还没有做好可能有谁生还的准备,萧家着火的前一天爹才给他写了信,说他准备好了他走那年酿的酒,等他回来要好好的吃顿饭。
可本该是团圆的一天,年迈的他们却要在吃团圆饭的那天筹备他的葬礼,最终被人困死在了火里。
而他从火场逃出来潜回都城的时候,刚进城就发现东南角火光冲天,人们四散奔逃,一问却没人能对哪家着火了说个所以然出来。
他想不出到底应该是谁或者说都有谁活了下来,在没开门之前,他只要骗自己也许…他们或许都还活着。
他站在门前纠结了很久,怎么也不愿意敲开这扇门。
又不愿意这么狼狈的走开,只能一遍一遍的骗自己,她不过是在骗他。
本想推开的门,却没有控制好力度,一下把门推倒了。
在木门轰然倒塌的同时,反着光的匕首直扑萧烬明面门而来,萧烬明躲闪不及,刀刃将将擦着面皮而过。
萧砚亭和萧烬明隔着纷飞的木屑遥遥相望,却谁也没有往前走。
林诗酒多少有点无语,但是仍旧为萧烬明感到开心,不过嘴上功夫不落下。拍了拍他的肩,将他往前推了推。
“不是我说,记得赔钱兄弟,想想怎么还债吧。”
那边的男孩,面容青涩,瞧着不过十二三的年纪,身姿欣长,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衣,明明是正常的衣物,穿到他身上却显得空荡荡的。
少年手腕处露出来的皮肤上,是大块的烧伤,像是被人狠狠攥过的衣物一样。
少年见到来人,将手往身后藏了藏。眼尾的红色渐渐涌到少年的脸上。
少年低着头,恶狠狠的用袖子擦拭脸庞,将鼻涕眼泪一股脑的都蹭到袖子上,才肯抬起头笑着对萧烬明说:“哥,诗酒姐早说你快回来,我盼了好久了都,你……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萧烬明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也不戳破他。只是上前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轻声哽咽的说到:“砚亭我回来…回来晚了,对不起。”
林诗酒想着他们刚见面,还是他们哥俩自己聊聊天的好,这俩兄弟虽说是同父异母,但是关系尚可。也许是黎国小皇帝还尚有两分的良知吧,到底还是对自己亲姑姑的孩子留了手。
林诗酒冲着萧烬明说了句在马车里等他就出去了。
林诗酒在马车上坐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刚合上书,帘子就被人挑起来了。
林诗酒朝着马车外面吩咐了一句回林府,转头看向萧烬明。
“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再多叙叙旧嘛?”
萧烬明转身落座,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林诗酒说:“林姑娘肯帮我们已经是给了我们莫大的面子,怎么还能将林姑娘一个人晾在这里呢?只是萧某人好奇家父做了什么,让姑娘对萧家多次照拂。”
林诗酒对上那双眼睛,笑盈盈的说:“萧老将军一生为人正直良善,乐善好施,我不过是他帮过的人之一罢了。”
林诗酒说的话半真半假,被萧老将军搭救是真,其余…全凭心情。
萧老将军确实良善,但身为将军比人多了份良善,也就多了份优柔寡断。
不过萧老将军的优柔寡断不在战场上,而是在家里不断徘徊在两个女人之间,最后两个女人都不得善终。
这一点也完完全全遗传到了萧小将军上,只是萧小将军的优柔致命就致命在战场上,若是此刻他不多了那份为人的良善与良知,他会比现在过的更好些。
……起码不会纠结于过去的罪与孽。
萧烬明还是死死的盯到她的眼睛,想从她那点笑意里面咂摸出点真心来。
可是她的眼睛太空洞了,像脸上带的面具一样冷漠。
两个人之间的眼神对视终究还是萧烬明先败下阵来。
萧烬明垂下眼睛,望着马车底部的板子随着轮子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萧某还有一事想问姑娘,黎国神宗承恩四年‘阿九’姑娘在哪里?”
林诗酒努力控制面具下的表情,思索着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掉的马甲。刚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承恩四年啊……”
突然看见了萧烬明的眼睛,咽了口口水,刚想好的说辞混着这口口水,呛得她不上不下的脸都红了。
萧烬明眼神暗了又暗,最终还是伸手替她拍了拍后背顺顺气。
“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的,我去外面透透气。”
转身就要出去,这时候林诗酒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喂……咳咳…你…能不能让我…把这口气顺了来再…再说话。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林诗酒使劲拽了拽他的袖子,见他还是不为所动。
翻着白眼又使劲拽了拽。
“坐坐坐,站着做什么呢这是。”
萧烬明不情不愿的坐下,眼睛一直盯着车帘子,就是不看她。
“错了错了,我的大少爷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萧烬明不回头,只是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许。
“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我们?”
“承恩四年遇到萧老将军本是意外。那年原本是逐乱使的第二轮考核。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的,那年山匪横行,是萧老将军救了我。
而在萧老将军带我回去的第三天,我借阿九的身份联系到了逐乱使的人。
原本我接到的任务是找机会在黎国京都简化重组殷国的情报。但是正巧被萧老将军捡到,就有了个更合适留在黎国的身份罢了。
再后来到了逐乱使大选的日子,我的任务也差不多收尾了。
我便只能假死脱身……现在你也该看清我了吧,我不是什么好人,接近你们的每一步都有目的,包括现在接近你。不过现在…我暂时不能放了你。”
萧烬明抿嘴一言不发,林诗酒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了句:“我接到的任务只是重组情报系统。至于借萧家当诱饵,骗取盐国举兵进犯,最后失败导致灭国的这件事好像跟你们那个丞相李权盛有关。逐乱使之前的线报中曾提及,‘承恩九年,萧将军大获全胜,黎帝设家宴邀群臣,宴毕,帝却于宫中大怒,召李权盛入宫。’
后续黎国皇帝有意识的在部署和提拔新一批的青年将领,边境那边也有部署军事防御和后勤保障路线。不过奇怪的是,或者说也许是你们皇帝是个喜欢世家子弟的吧,派去的人里面有不少没什么实绩的草包,有些你也认识。”
萧烬明确实有听说过那年皇帝动怒的事情,不过他在宴席上并没有发作而是在后宫中发了大脾气,甚至不惜连夜打开落锁的宫门,让李权盛入宫觐见。
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他阿爹的重视,只是说是当晚皇帝喝的烂醉,才干下的糊涂事。倒是文官逮着皇帝上书骂了两日才肯罢休。
也因为文官把事情闹大了,萧烬明才对这件事有一些印象。
李权盛此人曾经在黎国可谓是天纵英,风光无限。年仅16岁就连中三元,成为黎国史上最年轻的状元。
但可惜为人孤僻又出身贫寒,18岁就被接连贬谪,直到二十五岁才得以重新回京做官。
萧老将军早些年对李权盛是赞誉有加,也为皇帝贬谪李权盛一事多次上书皇帝,希望皇帝不要让好好的人才把大好的青春年华都付诸于边陲小城。
可惜多次上书都未曾动摇皇帝分毫。
萧烬明也曾远远的见过那位鲜衣怒马的年轻状元郎。
从远处望,那少年像夕阳将落未落时染红的云霞,火红的一团。即使脸庞尚且青涩,也掩盖不掉眉宇间的意气风发与张狂。
少年在马上坐的笔直,即使出身贫寒也不曾折过腰,像雪后的青松,即使积雪压弯了枝桠,也没办法折断他的脊梁。
但是他回朝的时候,明明才25岁,边陲的风霜却好像压弯了年轻的松柏。曾经宁折勿弯的少年面对朝中的多方势力可谓是游刃有余,左右逢源。
朝中年轻一派想要出头的人太多了,人人都在巴结朝中资历深的老前辈们,世家之间不是血缘就是姻亲关系,利害关系盘根错节。
榜下捉婿,世家姻亲的橄榄枝,朝中狎妓之风都没有吹进李权盛的府中。
一时间官员私下对李权盛性格孤僻怪异的言论四起,朝臣们的攻击和诋毁之声愈发强烈。
而回到朝中的李权盛即使在左右逢源,也还是单单守着他的亡妻,不肯续弦。
萧烬明将思绪从回忆中拔出来对林诗酒说:“此事也和他有关?”
林诗酒把玩着手中的珠串说:“我们的人在宴会后察觉到皇帝的暗桩在往萧家加码,次年二月萧老将军顶撞黎国老国君,由此退居二线。”
林诗酒望着他说:“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跟你讲了。现在我需要你过两天陪我出席春日宴,不论你想不想。
你想表现出对旧主衷心不二也好,想表现宁死不屈也好,都无所谓。事成之后,我们会给予你一定的自由,但是很抱歉,现在不是放你离开的最好时机。
等局势稳定以后,我要你保证绝不参与进第三方势力中,且作为我们救你的代价,你弟弟必须留在建宁归属逐乱使,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萧烬明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我……”
到了林府前马车突然一顿,林诗酒迷茫的回头看着他。
萧烬明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先行下了马车。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哪怕前面那些话,他听了都没有那句“走”的时候莫名其妙的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走了之后又该去哪里,甚至有些隐秘的嫉妒砚亭可以留在她身边。
林诗酒有些莫名其妙,想着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话了。一掀帘子,才发现有只手停在她眼前。
此时暮色沉沉,仅剩的日光在萧烬明身后拉成了一道细长的红霞,晕染出了些许暖意。
萧烬明背着光,半垂着眼,浓密的睫毛挡着他的眼帘,叫人看不真切。
林诗酒站在高处对着他的手楞了一下。
晚风吹过少年有些僵硬的手,只觉得这冬日真是漫长又冻人,哪怕是快春日了呀这么令人难受。往后缩了缩,转身要走。
林诗酒赶忙伸手,借势跳下马车。
萧烬明正想往前走,却被拉的一顿。顺着视线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林诗酒的手中,好像攥的比刚才还要紧一些。
萧烬明看着手中的手,有一瞬的呆愣,也许是想起了小时候的林诗酒,也许是别的什么。
萧烬明死死的望着林诗酒的眼睛说:“你明知道我把你当成家人来看的,为什么现在我们之间这么疏离。”
萧烬明死死盯住林诗酒的双眼,想讨个说法出来。
林诗酒嘴张了又张,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萧烬明拂开了林诗酒的手,径直往府中去了。
林诗酒咽了咽嘴中的苦涩,下意识的伸进袖子里攥紧了药瓶子,下一秒就又变成了一副混不吝作风的样子,像是她刻在骨髓里的獬豸面具。
林诗酒大步追上萧烬明,像个孩子一样绕在他身旁。
林诗酒拽了拽他的袖子说:“你生气了嘛?”
萧烬明还是不理。
林诗酒望着地上的虫蚁,自暴自弃的玩着脚边的尘土。
林诗酒又轻轻的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垂着眼睛说:“可是你现在知道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从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就是我蓄谋已久的拿不上台面的阴谋。”
萧烬明觉得自己心头乱的很,像是放下面子后没有听到期盼的答案的小孩儿,扭头径直往屋内走,暴躁的说:“对,是我犯病,是我非要相信你,是我非要攀上您这位逐乱使的高枝才跟你说这些不值一提的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你满意了没。”
萧烬明随手甩上了房门,震的房檐上的灰尘都抖了抖,年岁久远的老瓦当一下子没承受住叮呤咣啷的碎了一地。
林诗酒看着那从古玩市场上收回来的旧物件,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一边又在懊恼为什么一定要在他面前把自己说的如此不堪,不知道怎的好像把自己往最坏的地方说才能缓解一点点她的不安。
尤其是在萧烬明面前,好像一定要把她脸上那层伪善的皮囊撕的稀碎,才能让她怯懦的灵魂得以短暂的喘息。
林诗酒就像那只在不远处湖里沉睡的乌龟,缩在自己的王八壳子里仿佛这样就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