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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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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执走得很快,赦令一到他便被钦天监的人接走了。徐济白日里找借口强行路过了一次,院子仍旧被寂静包裹着,失修褪色的木门上却已经多了两张封条,新鲜的红印耀武扬威地蹲守在门上,张牙舞爪地等着下一个入住此地的倒霉鬼。
徐济转身要走时,却听见门内传来了喵喵的叫声,再一看,果然有一条橘色的影子在叶间一闪而过,围着院墙的树梢随着猫叫也起了一阵舞动。
徐济觉得李执这算是上阵托孤,便很是心善地趁着月黑风高,潜入小院,以两块小鱼干诱之,将虎奴抱回了自己的瓦房。
点了灯,徐济才发现,虎奴身上好几处地方都被剃秃了,没毛盖着的地方长长短短地拼在一起倒看着像是个卦象。徐济对卦象只是粗知,他和虎奴斗智斗勇到了大半夜,才将这只一点都不认生的猫捉住,依葫芦画瓢地描下了它身上的花样。
徐济将卦象拿给老崔看的时候,老崔嘬着牙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哎呀呀呀,这是泰卦。哪哪都好啊。我们少卿是从哪求来这样好的卦啊?”
得了回答,徐济悬了整夜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对着老崔开始信口开河:“猫挠的。”
“哦,猫挠的呀,我晓得了。”老崔得寸进尺,“原来现在钦天监的猫都会算挂了呀。”
徐济杵了老崔一肘子,老崔“嗷”得一声蹲下了,夸张地捂着肚子使劲叫唤。
徐济甚是敷衍地给老崔倒了杯热茶赔罪,嘴上和老崔说着抱歉,嘴角却是下不去,心下想的是臭小子还算有良心,出门还知道留条不让他挂心。
李执在路上走了三天才到的兴庆宫。
李执本以为钦天监上奏叩请行祭礼不过是太子要放他出来找的借口,但出了懋都才发现钦天监的说法可能并非是空穴来风。
一出都城,他们的车速就慢了下来,每隔个二三十里总有乞儿拦路,越是靠近驿站的地方,他们被围堵的越是严重。
敢驾着好几辆车在官道上行走的,不是官府差役,便是雇有镖师的商贾。李执一行人走得匆忙,他那日理万机的太子大哥给他带了不少祭器却没分多少仆从护卫,如此一来,这支看起来很是富贵的队伍便成了各路流民的首选。
一开始有人拦车,侍卫还会持鞭执戟地恐吓他们。但李执见这群人挨了打也不走,言语中所求的也只是果腹之食,便掀了车帘问吉祥,他们车上可还有多余的干粮,能否分一点给这些流民。吉祥一脸为难地看着他,尖声细气地答说他们这一路上的水和粮都是有定数的,不敢擅动。
李执哪能不知吉祥的意思,便从手边太子送来的一堆礼物里拿了一个锦盒给他,让吉祥自己看着办。吉祥得了好处,脸色也晴朗起来,自个掏腰包颠颠儿地去路边茶肆买了不少吃食分给那些流民,丝毫不提两张饼才一文钱。
后来车一停,吉祥就会来掀李执的帘子,然后满脸忧国忧民地看着他。李执懒得计较吉祥的那点心思,见他来问,便扔一个锦盒给他,还没到溯阳,吉祥就已经跟在李执身后一口一个将军地叫得很是欢快,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才从东宫调来的事实。
太子似是为了表示对堂弟去钦天监的支持,李执一出那个小院就派人送来了不少金银细软,还安排了吉祥为首的四个小黄门去照顾他这一路上的起居。吴王自也是不甘示弱,他人没到,却给李执送来了一份礼单,说是给他的礼物都已提前被送到兴庆宫了,甚至其中还包括了四个通晓佛经道法的小宫女。李执穷困了这么多年,突然富贵重临,他着实有些不习惯。
到了溯阳,他们又多行了五十里先绕去空兰山祭拜了成祖陵,然后才退回郦山,走了半日山路才到了兴庆宫。
候在那里的钦天监众人见了他又是一顿折腾,等用过晚膳,终于能躺下的时候,李执觉得自己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常年被圈在那么块巴掌大小的地方,虽说也会练从前学的那些拳法剑术,还整日里和猫打架,勉强算得上是身体康健,但这几日又是上山又是远行的,陡然间增加了如此多的活动量,他实在是有些吃不消。况且他是来主持祭礼的,得斋戒,吃不得任何荤腥。李执看着吉祥给他端来的那碗稀粥,默然了片刻,然后一口气闷了,没动旁边的配菜就准备就寝了。
动得多,吃得少的结果,就是半夜被饿醒了。再想入睡,一闭眼就是荷叶糯米鸡,蜜渍桂花糕,肠胃空空时灵台越发清明。李执叫了两声吉祥,没见动静,再看外间守夜的两个小宫女正是鼾声起伏,觉美梦甜,便也没叫她们,准备自己起来走走。
兴庆宫虽也有个行宫的名头,但建在山上,主要也是作祭祀用,又是由道观改建而成,各种规模形制自是远不达标准。
李执被安排在东南角的出云殿,说是这里离藏书阁和璇玑道长的住所最近。
夜晚的空气总是格外新鲜,另有山风带着林间特有的旷达疏放席卷而过,将渺远落拓洒在了赏月人的肩上。
李执想,这样的天气还站在外面,若是叫从小跟着他的中侍郎看见了,定是要大惊小怪地喊着小祖宗,然后冲上来手忙脚乱地用大氅将他裹起来,不由分说地架着他往回走。那个时候他总觉得这个没胡子的老头很烦,不管做什么都要掬着他,现在,他便是站在外面吹一晚上的风,也没有人会说他了。
但今夜的景实在是好,他很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也很久没吹过这么野的风了。
原是想略站站便回去,但李执在折返的路上遇到了白日里跟在璇玑道长身后的两个道童。李执同他们行了个叉手礼,但两个道童却好似不认识他一般,用力瞪了他一眼,嬉闹着就从他身前过去了,两人神色怪异,举止轻浮,全无白日里跟在道长身后的庄严稳重。李执抿嘴,果然这种地方就是秘密最好的温床。
他对此本也不甚好奇,但等回了出云殿,李执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路上竟是一个巡夜的守卫也没碰到,就算是兴庆宫不受重视,自己这个钦天监灵台郎也不得重用,整个行宫的规章法度也断没有荒废至此的道理。且本应守夜的吉祥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回来,难道这里对他来说会有比看着自己更重要的事吗?
李执思索片刻,又轻轻地带上了自己寝殿的门,朝着刚才那两个童子的方向而去。
过了正殿,便逐隐约有丝竹喧闹声传来,但却仍未见灯火明亮之处。李执又顺着声响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看到了热闹的来源。那是另一处山头上的一片宅院,夜色中闪耀着醒目的红,人声鼎沸,烛火跃动,若是仔细辨认,喧哗中甚至还有女子的呻吟和嬉笑声。
李执在山道旁多站了一会,等到了几个从那宅院里回来的人。这几个人虽看着装束身份均不同,但却都是神情亢奋,姿态放浪。李执语塞,怎么折腾了大半夜,看到的还是这种把戏,可见这么些年,众人的享乐活动也没点新意。他还是早点回去歇着才是正经。
李执就这么在山上住了下来。每日卯时起,用过早膳后前往凌霄殿同璇玑道长谈经,下午便在出云殿抄经书,写祝文和祭辞,晚上酉时便歇下了。吉祥他们几个成日不见踪影的,李执也不追究他们的去向。众人皆心知肚明,只要他能熬过这一个月,顺顺利利地捧着请来的圣水回到懋都,便算是大功一件。
李执在兴庆宫过得清闲,徐济这里却又忙了起来。
万年令协同京兆尹府在贴出海捕文书几日后,终于在城郊的一处庄子上抓住了那个草菅人命的游医。
因着大理寺也曾经手过此事,京兆尹府差人来请徐济去旁听审讯。
造成这番混乱的游医虽然瞧着年纪不大,却已很有成为一派传奇人物的潜质。头发散乱,衣衫上沾满了污渍,两只眼睛沤地一片黑青,但怎么都不肯承认自己判断有误:“……虽然这些病患的症状皆表现为发热呕吐,但热而不寒,并非是寒症。这些病患皆是呼吸急促,面色发白,食不下咽而浑身盗汗,显然病灶已经入体,若不用猛药又何以使病灶排出?”
“胡说八道!”被叫来作证的一个老医师反驳到,“近来入夏,天气酷热,这些病患又都是常下地干活的庄稼人,劳累之下,贪凉受冻,寒症发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知这位白大夫有何依据非要认定他们是并入膏肓,非下猛药不可。”
那姓白的游医反问道:“天气变化,偶得寒凉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这些既皆是常干活的庄稼人,则想必向来是身强体健,又怎可能突然间集体受寒?必然感染了邪气。”
听着两个大夫辩论的京兆府少尹高敬之皱起了眉头,“医书上何来邪气一说?那依白先生的意思,这是邪气究竟是什么?”
游医向着高敬之行了一个大礼,慎重道,“草民怀疑,是疫症!”
“疫症?!”高敬之大吃一惊,徐济也难以掩饰自己的神情,“疫症可不是闹着玩的!先生想好了再说!”
“草民并非是危言耸听!草民看诊时也曾问过家属,这些病患是何时发的病,都说是出去做工后回来就病倒了。农闲时庄稼人外出做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草民怀疑,这病源就在他们做工的地方!聚集而传染,正是疫症发病的重要原因。望府君明察!”游医说完就拜倒在地。
高敬之闻言,即刻派仵作剖验了两具尚未下葬的尸身,果如那位游医所言,其心脏膨大而肝脏僵硬,腑脏内均有一层黑褐色的黏膜状物质附着,一看便知亡者并非是因寒症而死。
虽不敢确认这就是疫病,京兆府还是即刻派人看住了病患集中的几处村子,不许村民随意出村走动。京兆府总共就这么点人,看住了村民还要再派人外来送行,人手就有点不够用了。高敬之顺理成章的一脸无助地看向徐济。徐济知道他也是怕真有点什么,京兆府无法一力承担,就很是爽快地接下了调查这病灶来源一事。
徐济一行人再次走访了有死者的几个村子,查看了死者生前的居住环境,询问了家中常吃的菜式,甚至让仵作验了村里人常用的几口水井,却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且虽然这些互相有过接触的病患都陆陆续续生了病,但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却没有一个发病的。这又看着不像是疫症了。
只知道,这些死者都曾于农闲时在懋都的码头上当过搬运工,因而互相间颇为熟悉,前几日正遇上农忙便回来下地了,谁知回家后还没过上几日,就这么倒下了。
徐济断定问题就出在这码头上,要去探过之后才能确定事情的真伪。这码头又受船舶司的管辖,京兆尹和船舶司来来回回打了近五日的机锋,船舶司才松口,答应让他们查看搬运工的住所及来往船只。
懋都码头上的搬运工大多都是本地的农户,闲暇时会来这里做工挣一点外快。所以那些船老大也不怎么敢亏待他们,住的地方虽然是废弃船上搭出来的大通铺,但却很是讲究,不仅没有船上常有的海腥味,甚至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香气。
老崔看着几个船工搁在枕头边的香包直笑,说没想到这么多人里最不讲究的竟然是自己。红烧肉跟着汪了好几声表示赞成。
徐济几个在这个废船上找不到什么,正准备下船,却见那跟在他们身后想要将功折罪的游医却是盯着那几个说是驱蚊用的香包目不转睛。
到了那几艘梁国商船上,老崔已经忘了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了,一副猿人进城的模样,这也要摸摸那也碰碰,还总是揪着徐济问觉不觉得这个地方好香好香。徐济点头附和,而在一旁的游医更是神色紧张,看着老崔的行为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一回到京兆府衙门,原先死不认罪的游医,对着主审此案的京兆府少尹高敬之噗通就跪下了。他承认自己的判断发生了错误,那些人不是死于疫症,而是死于一种叫逍遥散的药物。
“逍遥散是什么东西?”高敬之从来没听过这个,他看向坐着旁听的徐济,徐济也摇头表示不知道。
“一种麻药,”游医将他从搬运工那顺来的一个香包举过头顶,呈给高敬之,“原料之一便是梁国产的香料菩提子。”
游医继续解释,“草民游历时听说,逍遥散原是用作镇痛的药物,然长期服用便会自觉精神焕发,情绪亢奋,飘飘欲仙,用惯之后再戒断,便会如那些死去的搬运工一般,精神萎靡,浑身发冷盗汗,便是神仙也难救。”
高敬之听了沉默片刻,问道,“这么说那些搬运工是因为服食逍遥散而上瘾了?”
“难说,应当只是菩提子,”徐济插话,“船上运来的是原料,要经过好几道工序之后才能变成逍遥散。搬运工接触到的应该只有原料,但也难保有人就近制作逍遥散,码头上鱼龙混杂,搬运工有机会接触到逍遥散也说不定。”
“正是如此!”游医伏地叩拜,“明府容禀,草民刚才在梁国商船上边闻到了浓重的菩提子的味道。菩提子本身虽无大害,但若是这些菩提子统统制成了逍遥散流入大魏,那后果不堪设想,还请明府下令清剿这些梁国商船!万不可使此奇巧之物祸害我大魏。”
高敬之立刻将游医扶了起来,“先生高义!先生为国之心,某自愧不如。某只问先生一句,若是先生早知那群搬运工是受逍遥散之苦,可有别的药方?”
游医面露羞愧,连连摇头,“草民医术不精,也只能如先前那般下猛药一试。”
“好,”高敬之点头,“那先生便已尽力,当是无罪。”随即高声叫了左右来,叫人立刻送这游医出城。
游医还想再说点什么,高敬之却忙着叫人往各处送断案结果,已听不进去了。游医只得跟着衙差,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京兆尹府的大门。
高敬之也拿了案卷来叫徐济签押,徐济跟着签了。高敬之见徐济签得痛快,忍不住自嘲,“今日让少卿见笑了。”
徐济回了他一礼,“少尹哪里的话,济今日只是来协同调查万年县游医一案的,现既证游医无辜,那济同少尹的职责便是尽到了。”
两人互相扯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徐济便叫上还在和红烧肉玩耍的老崔告辞了。
梁国进贡的事一直归太子所辖的鸿胪寺管,但来往梁魏的商船向来又是由吴王统领的船舶司负责,这一听就价格不菲的逍遥散更是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倒底是哪些人才能用得起,更不用说这制作逍遥散的人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才能瞒过巡逻码头的金吾卫的眼睛……
这其中牵扯了如此多的厉害关系,高敬之想要就此将事情揭过不提是再自然不过的想法,他能秉公办事,还那游医一个清白,而不是将其交出去任由家属泄愤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高敬之和徐济,不过也是蚍蜉罢了,就算有心撼树,也得先保证自己抓着树干不掉下才是。
只是徐济没想到,自己的信条会破灭的如此之快。
七月初五,李执在带着郦山圣水返程时,于懋都城外遇上了乞食的流民。双方僵持中,随行的护卫摔死了一个流民怀中的幼子,随即双方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在巡城的金吾卫冲上来将流民打散之前,李执以身为盾,被捅了整整十六刀,意识模糊之际仍死死护住了怀中的瓷瓶不肯松手。
徐济赶到事发现场时,除了看见一地的血迹,他还闻到了菩提子熟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