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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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吴王的允准，李执就立刻行动起来。此时近有萧弘虎视眈眈，远有太子蓄力静观，整个邺城都悬置在暗流汹涌的冰面之上，谁都无法预料草木皆兵的吴王什么时候就会信了旁人的劝说，将他也视作有心同他争权夺利的敌手，所以他得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是非之地。
好在接下来这一路既有徐济陪着，又有章雁予等一行熟人作伴，李执也不觉十分难熬，连每日每顿两个人只能分食一个炊饼这种穷苦事都能咂摸出一点花样来。
自打知道徐济是重伤初愈，李执就开始变着法地毒害随行人的眼睛。休息的时间若够，他就要挖坑埋灶烧水，用盐巴煮肉干汤泡饼，徐济喝肉汤，他吃饼；若是时间不够，李执就用刀把炊饼中心稍软的那圈裁出来，徐济吃软和的那部分，他吃冻到硌牙的硬边。徐济起先还残存了些面皮，不愿意李执这么大张旗鼓的折腾，但后来被章雁予大声调侃过两三回，又听李执详细描述了他在溧州城外的遭遇之后，就彻底放弃挣扎了。章雁予再问徐济是不是没手的时候，他便弯着眼睛答：“我胃不好，就喜欢吃软饭。”一旁的李执这个时候还要边扬着一脸“我也有”的嘚瑟地看着她，边举着一块薄饼，对着徐济催促道，“张嘴，啊~”
白不言发誓，他隔着七八十个人的距离都清晰地听见了章姑娘夸张的呕吐声。
去绥阳筹粮本事件急差，换了别人定是要快马加鞭昼夜疾驰的，但李执前不久才去过一趟绥阳，深知那儿也很难再凑出一批粮饷来，又加上他还得带着徐济救出来的那群梁人一齐行动，他们这路便走得慢了些。他准备将人领至绥阳，就让章雁予和徐济带着他们继续往东去雍州，他自己则接着往西，一事不烦二主的，再去英国公那化个缘。
徐济对这个安排深表歉疚，觉得是自己的临时起意拖累李执的行程，李执对此则很是不以为意，说就算他走得再快绥阳城里的稻子也不可能一夜间长出穗来，去了也是白去，不如慢些，还能借着吴王的虎皮给那群宛如惊弓之鸟的梁人做个幌子。
徐济仍是忐忑，他看着正在给马匹倒草料的驿卒，问李执，“你有没有觉得这一路上的人烟越发稀少了？”
“是这么回事，但这不是正值战时么？今年又刚遭了灾，这会才好些，家家户户都忙着赶春种。等过了这阵，路上的人估计就会多起来了。”李执给徐济又舀了碗羊汤，推倒他面前，“你别老想着这个，多吃点东西，早些把伤口养好了才是正经。”
这已经是他们坐下来之后的第三碗了，徐济着实有些吃不下，但李执那么满眼关切地瞧着他，徐济又不忍心辜负他这一片心意，只能端起碗，慢吞吞地往下咽。本想借着汤碗的遮挡再扫视一圈室内，他总觉得自己刚才是漏掉了什么线索，但视线刚挪开，就和李执的撞了个正着。李执拿腔拿调地训他，“徐思慎，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吃个饭都不专心？”
路过的章雁予听见，发出了一声介于爆笑和作呕之间的怪异声响，然后一脸戏谑的觑了徐济一眼，在李执找她麻烦之前迅速溜走了。
徐济语塞，只能继续乖乖埋头苦吃。
李执盯着徐济又吃了三大块羊肉，才掰了两块已经凉掉的白馍往汤里泡，风卷残云地解决起自己的饭食来。速度快得比鞑靼人抢刚烤成的狍子还利落。
等等，为什么会想到鞑靼人烤狍子上去？徐济被自己的念头唬了一下，旋即想起这一路上的不对劲来。
他们这一路同行者甚少是没错，但更为诡异的是，不论他们速度快慢，身后总是跟着一支鞑靼商队。纵然因着昭阳公主的缘故，咔吉真部的鞑靼人有在大魏境内自由行走的特权，但这会邺城可没什么东西要往都城运的，昭阳公主更不会允许她手底下的鞑靼人这么明目张胆得将手伸到梁魏之事上去。
那么，这些总叫他们遇上的鞑靼商队到底是从哪来的？一路相随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若是叫他们一路跟到绥阳，这些鞑靼人又将看见什么？
徐济心下犹疑，但不敢轻举妄动。
李执吃完站起来准备走人时，又一把被徐济拉住坐下了。在白不言震惊的眼神中，徐济掏出了随身的帕子，顷过身给李执再擦一遍嘴。
李执倒是一点也不羞涩，大喇喇地向徐济胳膊上一倒，“我脸上是有脏东西么？”
徐济借着俯身的姿势，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怀疑店里的那群鞑靼人是在跟踪我们。”
“什，”李执要扭头去看，脑袋又被徐济一下掰了回来。
“别打草惊蛇！”徐济严肃地看着李执，“近日邸报上可有鞑靼的消息？”他同李执讲过自己的猜测。若是鞑靼和萧弘早有往来，那他们绝不可能放过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徐济相信这会李执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执敛了嬉笑，“福宁同鞑靼王子穆尔哈德的婚期定在了下月初八。十日前，送亲的队伍已经出了懋都了。”
“穆尔哈德是公主的人？”徐济对鞑靼那边的事知道的并不清楚。
“不是，”李执回忆道，“他是比什都部的王子，比什都部是近二十年前才冒出来的一个部落，他们的草场比姑婆的还要北些。”
这也是太子要一心促成福宁亲事的原由，只要比什都部能牵制住咔吉真部，不论是彻底吞并咔吉真，还是同它打个两败俱伤，皇帝都能借此机会削弱昭阳公主的势力，然后放心大胆地腾出手来拔掉老周将军这颗锲在北境的长钉。选在这个时候和亲，更是想多得一个鞑靼不掺和梁魏战事的好处。
徐济又问，“公主出降，驸马不会到此时才备聘礼吧？”何况还是在买不到什么新鲜东西的战区。
李执了然，他疾步而出，找到了正在给马上鞍的章雁予，通知她，“我们今日在此休整，等明早再出发。”
“啊？”章雁予对着李执上下打量，“李三，你不会是那种急到穿不住裤子的人吧？”
李执毫不客气地往她脑门敲一下，正色道，“徐济怀疑我们被乌鸦盯上了。” 他要趁今晚弄个明白。若是让心怀叵测的鞑靼人跟着他们找到粮仓，那他这些日子再怎么呕心沥血也是无用的。
章雁予也严肃起来，卸下了已经挎在鞍上的长刀，“知道了，今晚我来守夜。”
他们决定留下，那支鞑靼商队的车辕竟也很巧合地松了，要休整一夜才能再行上路。
听到这个消息的章雁予，手就攥着刀柄没松过，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无序的焦躁之中。她自认武艺高强，就算对上一等一的鞑靼高手也有一战之力，但若那支鞑靼商队真有什么，她不能保证在这种情况下，跟着他们的所有人都能安然无恙。她还做不到看着无辜的人在自己眼前死去而无动于衷。
李执被章雁予踱来踱去的身影晃得眼晕，刚想揶揄她两句，就见安顿完那群梁人回来的徐济也受章雁予感染，开始跟着她一道在屋内四处乱转。李执无语凝噎，只能取过一卷书盖在脸上，求个眼不见为净。
徐济还以为李执是觉得和他们一起害怕会失了王孙气度，才拿书覆面的。于是便非要揭了书卷，把将见周公的李执摇醒，还郑重其事地叮嘱他，“你不能出事。等天一黑，我和章姑娘留在这里吸引注意力，你就搬到后院去和梁人一起住。人群里好藏身，白大夫会掩护你的。”
李执本想安慰他，在得到想要的消息前，那支商队不会轻易动手，而且他也不会丢下他独自偷生的。但见徐济紧张地声音都在打颤，李执又改了主意，抓着徐济的手，装出满脸害怕，道，“那等下就拜托你了。”
徐济闻言顿生万丈豪情，甚至有了就这么出去，先下手为强的作死想法。而这个想法很快就因为得不到整间屋子里功夫最好的章雁予的支持而胎死腹中，徐济还因此被章雁予狠狠奚落了一顿，说他一看就没怎么逛过平康坊，不然怎么就被李执这样的迷得昏头转向。
李执佯怒，从榻上弹起来问章雁予对自己的长相到底有什么意见？
章雁予牙尖嘴利，“我哪敢有什么意见，不过就是想给徐兄介绍几个更标致些的而已。”
李执抬手便打，章雁予返身就逃，徐济反倒成了那个劝架的稳重人。
闹腾之下，他们甚至没在第一时间注意到门口何时多了个人。
章雁予转身瞥见了自家丈夫，立时就抛下那两个讨厌鬼，乳燕投林般地朝程随奔了过去，既惊且喜地在他脸颊上连啄了好几下，“你怎么找来了？”
程随手上虽稳稳托着怀里的章雁予，目光却是看向李执，“北境有变，公主要我来接殿下。”
不等李执作答，章雁予疑道，“福宁公主不是才嫁过去，能出什么乱子？”
程随沉声道，“穆尔哈德说我朝嫁了个假公主糊弄他，他为此深感屈辱，已经杀了福宁公主，兴兵南下了。”
“什么！”，
“什么？！”此言一出，三人皆惊。没有人会百分百相信穆尔哈德的忠诚，但他如此迅速地翻脸，也着实让众人难以置信。福宁是王朝货真价值的公主无疑，穆尔哈德如此颠倒黑白无非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趁此时机，要在萧弘掀起的乱局里分一杯羹了。
程随看着震惊尚未消去的李执又重复道，“老周将军已率军迎敌。公主会举荐桓王殿下做督军，还请殿下即刻随我北上！”
徐济深觉眩晕。他知道这种重大边事，朝廷一般都会派一个宗室做督军，要是皇帝器重，还会再给这个宗室封一个元帅或大将军的虚衔。但这派谁去不一般得皇帝说了算的嘛，就算昭阳公主在北境势大，难道还能越过皇帝去不成？这会太子正在京中愁着没处建功呢，要是李执跟着程随先跑了，但皇帝不同意这个任命，那李执不就和直接坐进沸油锅里一般？况且，“要是李执和你们走了，那筹粮的差事得交由谁来负责？”
听见自己的声音抢在李执的答复前面傻愣愣地冒了出来，徐济顿时有些报赧，他现在问这个是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章雁予闻声也看向李执，“是啊，李三，你可想好要选哪个了？”
徐济见这话问得不咸不淡，不由讶异，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会章雁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但见李执却对章雁予的态度不觉意外，只从怀里掏出那枚离京前昭阳公主赠予的缠枝宝相花玉佩，问她，“我可能凭此物出入岷山马场？”
“自然可以。”章雁予答得爽快，“玉佩在手，莫说岷山，符支山下的营帐也去得。”
符支山，北境老周将军安营扎寨的地方？出入老周将军的军营靠的竟不是皇帝的旨意，而是公主的信物么？公主在一切未发生前给李执那么重要的信物做什么？
徐济将这一串的问题连起来，猛然间醍醐灌顶。
章雁予这一路上对李执的帮助是真，但对李执缺乏一般对君主的敬重也是真。徐济一直以为这是因为章家同李执本是姻亲，而李执如今又式微的缘故，现在看来这个结论却是大错特错。
章雁予，或者说整个章家早就择定了自己要侍奉的君主。但这个君主并非李执，而是昭阳公主李茁。他们对李执的种种帮扶正是奉公主之命而为，他们是公主的属臣，李执也是公主羽翼下的雏鸟，所以章雁予才能这样轻松而平等地看待李执。
公主不仅替李执带来了章家的助力，更是从天福末年起就在保护李执。从宗正寺出来之后，更是一次次地替他排忧解难，扫清障碍，如今又愿意引着他去结识老周将军和小周将军。不论老周将军是否需愿意接纳李执，此战之后，朝廷从未染指过的四十万北境大军都将与李执的名字捆绑在一起，皇帝永远失去了任意处置李执性命的可能。
公主这般劳心费力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李执对她的感恩戴德吗？为了延续她的煊赫地位吗？还是为了待她百年之后给周氏在朝中找一个新的传声筒？
不，都不是。徐济很快便否定了自己那些简单的猜测。若是为了延续她自身的威势，公主只要将北境大军的虎符交予朝廷，得此大礼的皇帝必然为年迈的姑母奉上无上尊荣；若是为了周氏，高门世家中自有千百人愿意为了体验一次大权在握而自告奋勇去做幕前的傀儡；至于说是为了李执，那更是无稽之谈，任何一个寂寂无名的宗室子弟都会在得到公主相似的赠予后而对她感激到涕泗横流，在公主眼里，李执的谢意恐怕并不比别人的更珍贵。
那公主的目的是什么？
公主宁愿将北境大军的统帅之位交给李执都不愿将其献予皇帝，这便暗示着公主要的远比朝廷在降服北境之后颁赐的那点恩惠更多。她渴望的定然是皇帝不愿意作为奖赏分享出去的东西。
帝王最不肯分享的，莫过于权势。
那公主要的，是继续统领北境与朝廷分庭抗礼？还是，更进一步，借此乱局，取皇帝而代之？
这个念头一起，徐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对别人而言或许只是异想天开的玩笑话，但昭阳公主却完全有将这场天方夜谭变成现实的能力。
此时梁魏战事正酣，南境久经沙场的邺城驻军此时定然无暇顾及京中变化；中州有岷山军营扼守要道，所有试图东进的兵马都要掂量一番自己是否能在长途奔袭之后再与小周将军一战；至于常年由平阳侯负责庶卫的京畿更是早如公主囊中之物，只要她愿意，勤王的诏令就根本出不了皇城。
反言之，既然公主多年前就将可以布控京城的平阳侯纳入了麾下，又提前给了李执可以出入军营的信物，那便意味着公主早存了日月换新天的心思。不论穆尔哈德是否叛乱，萧弘与吴王的战局走向如何，她与今上的对峙都不可避免。
而向来受她庇佑的李执，自然也早就是这局中人了。公主选定李执的原由想来也很简单，所有存活的宗室中，唯有李执同她一样，会对今上有着天然的反感。只要如今的皇帝还占据着皇位一日，李执便是罪人。是继续苟延残喘做个仰人鼻息的余孽，还是放手一搏求个逃出生天的机遇，李执的选择似乎显而易见。
徐济被自己这个结论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虽担心李执就此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也不肯就这么看着他变作囚笼困兽，而且，这应当就是李执摆脱过去唯一的机会了。徐济咬牙，打定主意会支持李执的任何选择，就算他愿意去做那扑火的飞蛾他也认了。谁叫他这只扑棱蛾子和他眼缘呢。
徐济稳住了心绪，才发现李执刚才竟一直在同他说话，似乎是在絮絮叨叨地同他解释公主的事，而章雁予和程随也在聚精会神地期待着自己的反应。
咳，”徐济为自己的走神羞愧了一瞬，然后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问道，“我要是拿着你的印信去绥阳，人绥阳刺史能认不？”
李执迟疑，“你要替我去绥阳？”
徐济伸手拨了拨那块玉佩上穗子，“莫待无花空折枝嘛。”他没抬眼看李执，“记得小心些。”
李执知道徐济已经全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有话想说，但当着章雁予的面又最终堵了回去，只捏了捏徐济的手，诚恳道，“多谢。”
徐济没再同李执说什么，只回头凶神恶煞地盯着章雁予，“把人给我看好了！还给我的时候连根头发都不许少”
回答他的是章雁予的一串大笑，“知道了，管家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