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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最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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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上伞,晚上可能有雨。”
出门前为她看天气预报已成为习惯,总叮嘱她加减衣服。荆果在门框前接过叶颐递来的伞,笑着说:“我早点回来。”
叶颐轻声说:“没关系的。”
事实上,他从五点便开始在家里等。把洗漱间里荆果换下的内衣、内裤拿出来搓洗干净,又把阳台上晾晒的衣服都收回屋里,一件件熨平叠好放进衣柜。
荆果今天还没吃水果——他拿好钥匙和手机,打算去水果店里买一些。穿的还是家居服,正准备回卧室换一身,便听见了门铃声。
荆果回来了。叶颐心想着,急忙跑去开门。却忘记荆果是有钥匙的,她不需要敲门。
门打开了,外面站着的是王潇潇。
他也不正眼看叶颐,熟稔地找出拖鞋换上,直接走进书房,在电脑桌上翻找出一份资料夹进肘窝,又慢悠悠走到门口。
叶颐犹豫地说:“荆果的东西,你没打招呼就拿走。”
王潇潇白他一眼,“哟哟哟,搁这儿装自己人呢?荆姐叫我回来帮她拿的。”他故意使坏,“怎么,她没知会你呀?”
叶颐回答不上来。
王潇潇转身要走。叶颐信不过他,从后伸手抢先按住门把。
王潇潇正要破口大骂,又想起什么,微笑着说:“真好。那你就跟我一起去送资料吧,一定要替我证明清白喔。”
他开车载叶颐去到外滩一家私人餐厅外。果然下了雨,霓虹灯照着雨点闪烁,整条街湿漉漉一片。
王潇潇翻出一把折叠伞,撑开伞跨出驾驶室。叶颐没伞,淋着雨跟在他身后。
突然,王潇潇在路灯下停了步。
叶颐随他视线看去。餐厅门口,一个穿着得体、身材健硕的成熟男人掀开竹帘出来吸烟,若有所思地远望淅沥雨幕。而后一名穿职业套装的美丽女郎随之而出,欲跟他说话,他先将针织外套脱下,为她披在肩膀御寒。女郎也适时撑开了伞,与他共遮大雨。
二人有说有笑,氛围十分惬意。
叶颐想,他认得那把伞——是荆果出门前他递给她的。
王潇潇扬一扬手中资料,朝伞下那对男女努努嘴,说:“宋先生也在那儿,你还是别过去了。”
叶颐抓住他手肘,眼眶微红,问:“你故意的?”
他全身被雨浇透,手将王潇潇衣服捏湿一大片,被他嫌恶地甩开。王潇潇打量他的狼狈,说:“你自己不也想来看一看吗?现在看到了,还满意吗?说话呀,不敢了?”
他逼近一步,用手无礼扯开叶颐衬衫上几颗纽扣,让他胸口的纹身大喇喇曝光在明亮霓虹灯之下。
“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再看看荆姐什么样,你配得上吗?就凭十几岁时救过人家一回,就要人家赔上一辈子来还你,你自私不自私啊?拿钱走人不好吗?你没来之前,荆姐什么都有,公司刚刚上市,好日子还在后头;你一来,真好,荆姐把公司拱手让人,作筹码谈判把你捞出来,现在她要失去耗费自己十几年心血的事业了,你开心啦?十几年的青春啊,付出多少代价才有今天。癌症她都撑过来了,一切却付诸东流了……”
王潇潇哭了起来,说话一抽一抽的,“我……我就想荆姐过点好日子……她那么好一个人……你说她吧,牺牲事业作为报恩,这也天经地义……可你怎么这么贪心啊,还要把她拴在你这烂人身边一辈子……就算她嫁给宋先生是他二婚老婆,还要给小学生当继母……可那也比跟你强得多呀!跟你在一起,她还得操劳操心,要是跟着宋先生,她锦衣玉食洗手作羹汤,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多舒服的下半辈子啊……呜呜呜……”
他扑到叶颐身上扯他衣服、捶他胸口,哭得痛哭流涕。也不知是哪一句打动叶颐,只见他嘴唇微颤,一句“你说得对”,便扭头冲进雨幕里,在撑伞的人流中沉沉浮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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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很久,才在一家便利店外停步。
“要一包烟。”“什么烟?”“随便。”
掏出手机付款,才发现手机在裤袋里泡了水,死机了。老板默默把烟盒收回烟柜里,叶颐抬眼,凶狠一瞪。
他大大敞开的湿衣领口,半遮半露一副狰狞可怖的□□纹身。
老板讪笑着将烟盒递还给他。
“火?”
老板连忙又取出一只打火机。
叶颐倚在便利店塑料蓬下,一根烟接一根烟猛抽,直到这场大雨鸣金收兵。他一边吸一边咳,眼泪混在雨水里,谁也看不清。
抽光了整盒烟,他又问老板:“有白酒吗?”
老板点头,去货架上给他拿了两瓶二锅头。
叶颐一抬首,默默记下店名,拎着酒瓶一路走一路喝……
想起自己那道失控的凶狠目光,想起老板看到他纹身后惊恐的表情……他仿佛又跌入泥泞,被强行关起来的另一个人格不可控制地重新占据了他身体。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又痛又恨,牙根都快咬碎。
水果店占道经营,在人行道边摆满新鲜漂亮的水果,水果筐一排紧挨一排。叶颐被一筐苹果绊倒,白酒瓶脱了手,骨碌碌滚上马路,夜色里很快隐没。
他醉倒在重重叠叠的水果筐中间,有大人牵着小孩路过,小孩指着他说:“熊大熊二……”被家长匆匆拉走。小孩还在说:“妈妈他胸口有条大蛇……”
叶颐垂下眼,用手拢紧领口,可最上几颗纽扣早被扯掉,他怎么也遮不住那刺青。他突然发狂,双手指甲用力在胸膛乱抓乱挠,将那十三年的刺青刮得面目全非,很快一道道鲜血直流下来,异常触目惊心。
有人拍视频,有人报警,有人打120……
他痛够哭够,脱下血衣,起身离去。
·
荆果给叶颐打了十几通电话,全都无人接听。吃饭时给他发的微信,让他给王潇潇开门,他也一直没回。
她赶回家没看见叶颐,又到他常去的几条街来回找,还是没踪迹。十点多,她悻悻回到家,一开灯发现踏脚垫上新放着叶颐的休闲鞋——叶颐回来了。
她唤着他的名字,欣喜地冲进卧室。卧室漆黑,月光从被风吹起的纱帘里漏进来,浅浅映出飘窗前一个颓废人影。烟和酒混杂出难闻气味,将他笼罩其中。
荆果没来得及换鞋,小高跟踩木地板声音刺耳,于是她放轻了脚步,殷切又压抑地向他走去。
叶颐忽然开口:“给我一张支票。”
荆果止步在床前。
“什么支票?”
叶颐侧过脸,从黑暗里注视她。
“一百万的支票。我们两清。”
长长的沉寂,如河流隔在中央。
荆果缓缓走到他身旁,他连忙将头转向窗帘,可月光更照清他脸上仓惶。荆果压抑着呼吸,一字一字问他:
“一百万,能买你十三年颠沛流离?一百万,能买你前途光明、家和人兴?”
叶颐紧皱的眉头下泪水肆虐,他深深摇头。
荆果坐到他面前,双手握紧他肩膀,痛苦地问:“如果给你一百万,让你在十三年前放弃交换我,你会愿意吗?如果给你一百万,要你在那年桥头扔下荆果,你会愿意吗?”
叶颐猛烈摇头。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终于开口,一双眼睛亮汪汪地凝视她:
“荆果,我爱你。可我不能那么自私地占有你。我一直以为,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可我今天才醒悟,原来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
荆果心下了然,右手轻轻抚上他脸庞,以目光将他温柔包裹。
“什么叫‘好’?你知道我心里的‘好’是什么样吗?是你,叶颐。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天,就是我觉得最好的日子。荣华富贵?事业?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走到今天——事业是为你,公司是为你,一切都是为你。我不喜欢娱乐圈,我厌恶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戴上面具四处舞蹈,对你的思念与渴望才替我穿上一身盔甲。”
“什么公司,什么事业,都只是我走向你的途径,而不是我生命的追求。你说,你最害怕没有你我会更幸福……那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她捧起他的手掌,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
“整整十三年,从每一场噩梦里醒来。我最害怕,在我来接你之前,你已死掉。”止不住的泪水从脸上滑落,她胸前潮湿一片,“叶颐,你知道吗,我这颗心那么冷漠自私,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击倒我。可我就连一想到你会发生不测,我就无法呼吸,整个人瘫痪一样。回到县城的那一天,我心里只乞求一件事——叶颐活着就好。我的叶颐,活着就好……”
叶颐再也忍不住,将她用力抱进怀中!
荆果抽搐着说:“我没有亲人,孤零零在世上一个。这些年身边就算有很多朋友,可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我和他们之间永远有一道壁。直到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也有了根,不再是大海上漂泊的一块浮萍。叶颐,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叶颐抱紧她,用湿润的嘴唇不停歇亲吻她的额头。
“荆果,荆果……”
他胸腔里涌出感叹。
“我曾经深陷无边绝望,每一天睁眼都看到世界灰暗。无数次迸发自杀念头,都终止在想到你的那一刻——我想到我的荆果,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努力生活,也许她拼尽全力只为有天再见我一面……我只要一想到,便再舍不得死。我怕你努力半生,最终都化为乌有;我怕你失望,怕你流泪,怕你因为我而受一丝伤害……”
“荆果,原来我们都一样。”
一样感同身受,一样因爱缩手。
心结终于在此刻打开,两人之间再无任何隔阂,只有紧紧相贴的两个灵魂,在千劫万难后感激此刻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