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网》沈卿伊

9、聚散离

　　对于葭思来说，每天醒来都是崭新的一天，因心中始终有期盼。
　　这期盼于她而言，不知苦多还是乐多。因这期盼，她始终撑着一口气不至完全陷入绝望的泥潭，同时也因这期盼，她每天向泥潭沉入更深一点点。

　　推开窗，今日天光大好，屋前的脚印尽数被大雪覆盖，再看不出凌乱的痕迹，仿佛昨天本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敲了两下庄晓的房门，后又等了片刻才推开门，葭思的笑容如往日般灿烂：“庄哥哥早呀！”
　　两人一同用完早点，葭思收拾好之后问他：“前一阵子都是光想着我自己了，庄哥哥今天有什么想做的吗？”
　　【做冰雕吧。】
　　院里的冰雕摆成一排，彩色光晕中生气流淌，似被仙人施法定住了一般。
　　“好啊！”葭思目光从它们身上一扫而过，虽不解既有了为何还要雕，却还是立即一口答应下来，“想雕什么？”
　　【你。】葭思诧愕地抬头看他，目露疑惑。虽说以前并非没雕过，她以前常磨庄哥哥让他雕刻自己模样的冰雕，每回看小小的冰块在他掌中渐渐有了她的模样和身形，两颊飞上绯红，心中甜蜜不已，但这回动手的人无疑是自己，自己雕自己，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庄晓又写：【和我。】
　　葭思这下了然，又扫了一遍院中冰雕，点头表示认同，确实需要两个人。

　　葭思取了冰凿，两人上山。
　　葭思负责凿，庄晓负责搬，两人一前一后，分工明确。
　　冰凿在院中敲下第一声，葭思恍惚了一下，好似回到了初一那天。无意中瞥见窗前的两抹红色剪影，葭思在冷风中瑟缩了一下，甩了甩头，开始专注于手下的冰。
　　因从没雕过自己，她着实进行得艰难。恨不得去找庄晓以前雕过的自己，可哪块冰能捱得过暖春夏日呢，于是她只能在回忆中寻找。

　　葭思看着手里的冰雕，长长呼出一口气。磕磕绊绊弄了三个时辰，总算完成了。
　　五官是她没错，但是……她怎么瞧怎么觉得陌生。哪里不对呢？葭思敲头思考。
　　庄晓指着她手中冰雕的嘴角，往上微微画了下。
　　然后又指着“她”的眉峰，往高比划着。
　　之后又重新勾勒了“她”眼睛的形状。
　　葭思一一照他说的改完，问他：“这样吗？”
　　此时手中这块冰雕被葭思改得面目全非，庄晓看了片刻点点头。
　　得到他的肯定，葭思重新拿起一块冰，低头雕刻起来。
　　有了刚刚的经验，这次速度快上许多。不到两个时辰，葭思手中再次出现了一个自己。比之上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自己，这一个她生动极了。笑意盈满目，眉间神采飞扬，抿唇上翘的嘴角掩饰不住主人的好心情。
　　庄哥哥眼里的我是这样的吗？葭思觉得这样的自己陌生多于熟悉。陌生是因为她揽镜自照时从未见过自己这个模样，至于其中的熟悉感，葭思想了半晌才恍然，是源于庄哥哥画的和雕刻的她啊。
　　葭思来回揉搓着手，缓到手指全部恢复灵活了才继续干活，此刻她充满了干劲。她要拿最好的状态来雕庄哥哥！
　　雕自己时常常停下，雕庄晓时，葭思的手中的刻刀一刻不曾放下过，他的样子全部在她的心中脑海，根本不用停下去回忆。
　　两个时辰后，葭思刻完衣袖上的芷兰的最后一笔，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容仪俊伟，温雅如玉，如琢如磨，眉目清隽，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嘴角的笑涡又平增了两分活泼与亲和，她心中的庄哥哥一直是这副模样。
　　她兴奋地展示给一旁的庄晓，询问道：“怎么样？有要改的地方吗？”
　　庄晓垂眸默了片刻，摇头。
　　葭思爱不释手，十分满意自己的作品，越瞧越欢喜，自言自语道：“我也觉得没什么地方要改的。”
　　现下他想要的两个冰雕都做好了，葭思随口问道：“庄哥哥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们去后山看日落吧。】
　　葭思把两个小人与之前的冰雕放一起，与他一起去了后山。
　　作为山里的常客，他们自是知道哪个位置是欣赏日落的最佳之处。甚至还在这里放了两个他们自己用树藤和草编成的蒲团。
　　两人时间赶得正正好好，火灼的日轮敛去了一身的锋芒，从凛然不可直视变得柔情似水，一挥手，世间万物都笼上一层温和的颜色。
　　落日余晖洒满山头，落了葭思一身。
　　葭思沐浴其中，眼前的云兴霞蔚，仿佛伸手即能触到。
　　她已记不起来上回与庄哥哥一起来这儿看日落是何时了，她只记得，这三年，她一次都没来过这里。但此刻，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视线中不期然出现黑色的线条，把后面的红日切割成两半。
　　葭思转头看向庄晓，心情依旧不错，含笑问道：“怎么了？”
　　庄晓垂头默了片刻，才缓缓写道：【真美啊。】
　　“是啊。”
　　夕阳西归，此时距他们两人倒比之前更近了一些，葭思叹道：“好久未曾见过这样美的落日了。”
　　在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消逝之前，庄晓又写：【我们等日出吧。】
　　葭思察觉出庄晓的不对劲，她犹豫片刻，终是什么都没问，只笑着应道：“好。”
　　难得庄哥哥提什么要求，她怎会不答应呢。也可能是她多想了，长久以来着实忽略他了，只顾着自己煎熬，除了今日这一次，三年来她从未主动问过他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白兔趁金乌，夜里山中凉意游走，幸而上山前葭思穿得厚，此刻倒也没觉得太冷，毕竟抱了一天的冰块她都没觉得冷。
　　山中寂静，偶有响动，想来是惊了躲在丛中树下的小兽。
　　葭思走在前方，罩着一件红色鹤氅，这是用六年前葭思偶然买到的白狐皮，经由两人二次缝制成的，十分挡风御寒。月光下葭思脂白的侧脸在暗夜中比白日里还要瞩目。落后两步的庄晓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两人正朝看日出的最佳方位走。

　　葭思明智地把蒲团带到这里，席地而坐。
　　因地上暗，庄晓选择对着月亮书写：【讲故事吧。你讲，我听。】
　　以前都是她缠着庄哥哥让他讲故事给她，这下都倒过来了。
　　葭思沉吟着问：“庄哥哥想听什么？”
　　许是怕她为难，他说：【都行。】
　　葭思双手一合，干脆地应道：“好。”既然什么都行的话，她当然会选择现成的答案啦。
　　讲的时候葭思方才觉得自己的记性好像真的很好。因为她不仅记得庄哥哥讲这一句话时的面部细微表情，甚至还记得当时他的语气。
　　有那么几个瞬间，葭思既觉得自己是一旁托腮听故事的那个姑娘，又觉得自己是那个正在讲故事的人，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哪一个了。

　　不知讲了多久，倦意渐渐上涌，葭思打了个哈欠。
　　口头这个故事结束，不待葭思开口，庄晓先写：【睡吧。】
　　葭思点点头，背倚大树，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她是被脸上传来的痒意弄醒的，揉着惺忪的睡眼仰头，纷纷而落的梅花带走了她的睡意。
　　葭思身后靠的是一棵梅树，此时庄晓正不断敲击梅枝，这才有梅花簌簌而落的那一幕。
　　梅花盖住了她的眼，却掩不住嘴角的好心情。
　　这个叫醒方式可真特别，她好喜欢。

　　日出与日落的感觉截然不同，光芒万丈中葭思只想到了生机二字。
　　日出是泽被万物的，日落是留给自己的。
　　视线中再次出现黑色线条，因后面光芒太盛，葭思的视线集中到这一抹黑色上，把后面的太阳自动虚化了。
　　庄晓在地面写道：【我们分开吧。】
　　葭思以为他又有什么想做的，待看完他的话，她的笑容旋即消失，整个人如被踩到痛处一般，站起来大声反对道：“不行！我不同意！”
　　“我是那种人吗！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葭思说着，哽咽起来。
　　【我不是小孩子，我能照顾自己。】
　　葭思不断摇头，态度十分明确地传达出“不行”两个字。
　　庄晓看着她，眸中闪过万般情绪，停了半晌才继续写道：【我看到你跟他了。】
　　他？葭思一时没懂。
　　庄晓补充道：【上元节。】
　　葭思没料到他会瞧见，心中惊慌不已，难堪的一面被最在意的人撞破，她来不及恼悔，此刻满脑子只希望他不要误会，急急道：“我可以解释的。那时我……”说了不到两句她又哑口无言。这要怎么解释，说我对那人不是真心的，都是我太寂寞了？她实在说不出口。
　　庄晓写道：【我很感谢他。】
　　葭思不懂。
　　【很久没见你露出那样的神情了。】
　　葭思羞愧不已：“对不起。”
　　【这三年，除了笑，你的脸上再没别的表情了。】
　　【这不是你了。眼神灵动，爱哭爱闹，会撒娇会发脾气，淘气可爱，那才是你。】
　　【葭思应永远是鲜活的。】
　　葭思低着头，眼泪簌簌而落。她怕他难过，从不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真实情感，每次见他总是笑，却忘了朝夕相处的那个人怎会分辨不出你的真笑与假笑。
　　她的笑锁住了自己，封住了靠近他的路。
　　【你难过，我亦难过。】
　　葭思张了张嘴，半晌后放弃了。发生那样的事，他本就难过，而她让他更难过了。她恨这样的自己，最恨的是自己又无法改变。
　　最后，她说：“我去城里，你留在这里。”
　　葭思平复半晌，口中的话才成句：“让……我常来看看你。”
　　庄晓摇头：【不要来看我。】
　　她了解他，他既这样说，若她来看他被他发现，他一定会离开这里。她不敢冒险。
　　葭思觉得嗓子堵住了一般，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你没有对不起我。十余年来，得你相伴，是我之幸。】
　　葭思再忍不住，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嚎啕大哭，山中几只鸟雀惊起。

　　下山之后，葭思要求最后留宿一晚。
　　之后，第二天依旧如此，一周之后，在庄晓的强硬态度之下，她才去了城里。
　　到了城里，葭思租下一间屋子，每天手拿一男一女两个冰雕坐在门口。
　　她明白他的想法，知道他想让自己开开心心地重新生活。可他不知道，遇见了他这样的人之后，她哪里能再爱上别人呢。

　　后来，她如约所言，一直没再回去过。
　　她一直在等一个人，等的那个人或许明天就会出现在门口。

　　女主视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