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网》沈卿伊

10、变形

　　庄晓一向醒得很早，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他出门时左边不远处那间房子的门紧闭，这意味着葭思还没醒。对此庄晓习以为常，独自出门往进城的方向去。
　　葭思尤爱城里珍馐阁的百花糕，的确甜而不腻，味道尚可。他自己不挑嘴，吃什么都没差，所以他最常买百花糕作为两人的早点。
　　每次接过百花糕拎着往回走的路上，他脑中都会浮现起葭思吃它时的摇头晃脑，那副餍足的模样煞是可爱。

　　按理说，这一天的早晨，庄晓也应当会这么度过。
　　但在这一天，庄晓睡过头了。
　　庄晓觉得自己好似迷失在梦里，到处寻不见出口，不知为何嗓子也发不出声音，雾越来越浓越来越多，其中裹挟着一个多爪的庞然大物朝他袭来。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远方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响。

　　望着再熟悉不过的屋顶，阳光照在身上散发出的暖意流至四肢百骸，心头的那股寒凉感似被压了下去，梦中带出来的雾渐渐散去，庄晓的呼吸渐趋平稳。
　　感受着半边身子的热度，他不用起身往外面看都知道时辰必定不早了。但此时他也没急着起身，他知道即便自己起晚了，葭思也会先去买早点的。

　　好好的怎会突然梦魇了呢？
　　庄晓正欲把胳膊枕在头下，这一动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是啥啊？
　　他甚至还数了下眼前这些凭空冒出来的黑色枝条，八……八个……好像还在动？活的？
　　再顺着这些枝条往下看，发现这些东西竟长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的身体……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很明显的不是人形。
　　梦中梦吗？
　　庄晓躺回去重新闭上眼，深深以为自己还处于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且越来越密集，伴随着葭思的问话。
　　“庄哥哥，你在里面吗？出什么事了吗？”
　　在急促的敲门声中庄晓睁开了眼睛。
　　葭思声音很大语速又快，表明了她此时的焦急，庄晓立即起身去开门。

　　然而他翻过身，随即“砰”的一声砸落在地。
　　这一摔，摔得庄晓头昏眼花。挣扎着起身，迈出两步之后，他停下了。
　　他低头瞧着自己的身体，思维有些迟缓。他还在梦里吗？
　　庄晓伸出手，不，应该说用爪子碰了碰自己的身体，触感如此之真实，不禁感叹:这梦也太真了！
　　窗突然被大力推开，发出“砰”的一声。庄晓抬头望去。
　　站在窗前的葭思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满目惊恐，嘴唇发白且不住地在抖，显然是恐惧到了极点。
　　葭思鲜少如此害怕了。
　　庄晓心中一紧，下意识朝她走去，内心只一个念头:快写到她身边去，她需要我。
　　他万万想不到葭思竟会拿东西砸自己，所以迎面而来的东西正正当当砸在他的面部中央，砸停了他的脚步。
　　淡淡的糕点香味把他从懵懵的状态中唤醒。
　　百花糕散落出来，他想把它们捡起来，一伸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已不能称作手了。
　　面部的疼痛清楚地提醒他这不是梦，庄晓觉得整个世界好似暂停了，他此时无法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类似的情节他的确耳闻过，可那发生在话本里啊！葭思爱看各种传奇话本，看到她觉得有意思的常跑来讲给他听，他虽说不是很感兴趣，但他爱看葭思讲时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知不觉中也听了许多古怪的故事。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古怪故事有一天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事情既已发生，他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冷静下来，接受了眼前他已不是人形的事实。
　　此时的身体特征明确告诉庄晓他变成了一只虫子。
　　虫子啊……难怪葭思会露出那副表情，会拿东西砸他。两人相依为命十余年，他再清楚不过她有多害怕多厌恶虫子。
　　唉，为什么偏偏是虫子呢。

　　庄晓正要离开屋子，透过被推开的窗望到了远处葭思正一路躲躲藏藏往这里来。
　　她怎么回来了？
　　难道发现它是他了？
　　不，应该不可能，谁会往这个方向去想，若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由得不相信，他是不会信的，更不用说主动去往这上面猜想。
　　那她回来……是因为我啊。她在担心我。
　　硕大的虫子出现在他的屋里，而本该在屋里的他不知去向，若他是她，也会跑回来仔细察看一番的。
　　庄晓移回她离开之前所在的那个位置，慢慢偏过身把面部朝向窗外。

　　当葭思从窗下悄悄露头时，庄晓依依不舍地合上眼假寐。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庄晓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葭思还在那里，正往屋里瞧。
　　她视线扫过来，他忙闭眼。

　　庄晓望着葭思拔足狂奔远去的背影，心头酸涩难言。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庄晓收回视线，扫了一眼屋子，随即离开。

　　借助水洼，庄晓才知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虫子。
　　若他现在的面孔能表现出表情的话，他会露出一抹苦笑。
　　竟是蜘蛛！为何偏偏是蜘蛛？庄晓无力地想，如果在讨厌中还能再分等级的话，那么蜘蛛是葭思讨厌的所有虫子中排名最高的。
　　庄晓此时心乱成一团，眼下这副样子他拿不定主意该如何见她，也犹豫要不要让她知道。同时他也开始思考为何他突然会变成这幅样子，有没有变回来的方法。
　　可任他怎么想，昨天都是与前天大前天差不多的流程，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夜间正常躺下入睡，没发现哪里异常。
　　经一番苦思冥想，他找不出自己变成这样的缘由，自然也没寻出解决方法。
　　庄晓望着粼粼波动的水面，头一次感到迷茫。既不知眼下该做什么，亦不知该如何做。
　　他静静呆在原地吹了会风，夏日的风虽野但总能赶走一身的燥意，外加平复人心里的躁动。

　　庄晓记得葭思最喜欢在夏日疯跑出一身的汗然后张开双手迎面吹风，她说如此这般，回到家再洗个澡，再没比这更惬意的了，如此人生夫复何求。
　　他羡慕她的肆意却也学不来做不来，他喜爱她灿烂的笑，觉得她在山坡上奔跑像蝴蝶一样好看。她笑，他看，如此足矣。看她玩得开心，他也不忍说这样容易生病惹她不尽兴，每每暗暗对自己说若她生了病下次就制止她，幸而她身体一向康健，没给他制止的机会。

　　眼下望着不远处的山坡，庄晓好似看到了那个蝴蝶一般漫山遍野飞舞的姑娘。
　　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思及此，庄晓渐渐有了思考的方向。自己不见了，她现在应该到处找他呢。她应该会到自己可能会去的所有地方都找上一遍。
　　然后呢？然后当然是没能找到他。
　　想到每找完一处，葭思面上的失落，庄晓叹息为什么不能变成带毛的动物，那样至少他也不至于如此怕见她啊。
　　不说葭思，他自己也是更喜欢带毛的动物，毛茸茸的多可爱啊。若是变成老虎他也不至于如此难过啊。
　　可眼下，他只能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躲到日落月升，接着夜色的遮掩，庄晓才放开手脚活动起来。
　　他料定葭思今夜不会回家，估计她会择一处既能望见屋前屋后情况又不会太远的地方。
　　找了两处，果然在树林中发现了葭思的身影。
　　她正坐在高处倚着树干，侧对着他。
　　借着月光，庄晓看到她望着月亮先是怔怔流泪，后突然捂住嘴哭得伤心。
　　她没发出一丁点声音，他却觉得整片树林无处不充斥着她的哭声。
　　他早知道她会伤心，却没想到她会如此伤心。或者说，他知道她会很难过，但他高估了自己。果然他还是看不得她哭啊。
　　这一刻，他放弃了逃避，决定早些告诉她。当然，他得好好思考一下，得找个不那么会吓到她的方式才行。

　　今夜月明星稀，月光很亮，他站在这里，离葭思较远，但葭思面上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
　　很久没碰到过这么亮的圆月了。可惜是在今日。
　　他们两人经常相约赏月，有时是他约她，有时是她约他。两人常常从月亮谈起，谈到最后已全然忘记了是来赏月的。除非是在桂花树下。
　　当初经过此地时，山坡上的一棵桂花树长得又大又密，风大时，金色的桂花翩翩而落，落在地上又随风滚下山坡，像一群顽皮的孩子。葭思一眼便爱上了。庄晓看周围环境不错，便定下了在此处建屋。
　　只有在这棵桂花树下，赏月才是真的赏月。两人相互倚靠着，头碰头地指着月亮说起种种神话传说。
　　想到这里，庄晓生出了一个主意。他想出要用何种方式来告诉葭思了。

　　等葭思头倚树干终于睡着了，此时天也亮了。
　　庄晓立即跑到那棵桂花树下，手嘴并用，费了好一番力才折下来一枝桂花。
　　他把桂花放在葭思家门前。只有他知道她最喜欢桂花了，她一见就知道是他送的，她那么聪明，定能猜到他现在是安全的。
　　忽然一阵风起，庄晓忙去追被吹走的桂花。
　　为了更稳妥些，他找了块不小的石头使其压在花枝上。
　　这样应该不会被吹走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