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网》沈卿伊

1、噩梦生

　　圆月无星，树羽幢幢，山间隐现一个提着裙子奔跑的身影。
　　气喘吁吁的葭思扶着膝盖望着后面浓浓暗夜，心跳荡在这山间，一下一下撞击她的耳膜。
　　柔弱的那双手一把将裙子撕掉一截，可她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快多少。
　　不知从哪跑来一片云，将月亮挡得正正好好严严实实，没给它半点作残月的机会。
　　而地上的黑影也快将葭思吞噬殆尽，她惊恐的眼里最后映出的赫然是一只硕大的蜘蛛的轮廓。

　　葭思捂着胸口怔怔望着屋顶，原来是梦啊。
　　从阴暗处爬出一只小蜘蛛，慢慢爬到葭思的视线所及。
　　想到梦中那只树一般高的大蜘蛛，她闭上眼，眼角滚下一行泪。她想，为什么不是梦呢？
　　阖上眼，脑中不禁浮现的更是经想象而妖魔化数倍的大蜘蛛，于是葭思又睁眼望向窗外那轮黄澄澄的圆月，蜷了蜷身子，裹紧了被子，几近一夜未眠。
　　一声低喃若有似无:“三年了啊……”
　　同样的圆月，同样的不眠之夜，是在三年前。大概不同之处在于，三年前那个夜晚的月亮在她看来始终是朦胧的，许是她一直在哭的缘故。
　　三年以前，时至今日，乃至遥远的以后，葭思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虫子？这种只有在传奇和话本中才会发生的故事竟真真切切的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她的周围。

　　*
　　三年前的那天清晨，天高云淡，翠香袭人，一切与往日并无哪里不同。
　　葭思难得醒得早一回，她提着刚进城买回来的两人爱吃的糕点，敲响了邻家的房门。
　　说是邻家，其实方圆十里只有这两间房屋。两座房子的窗户相对，距离近又算不得很近，是一人站在窗前招手微笑，另一窗前的人可以辨出她头上戴的是他亲手做的哪一支玉簪的程度。
　　敲了好一会也没人来开，窗也都关着。难道睡的太熟了？于是葭思坐在门口等屋里的人睡醒。
　　等到日上三竿，屋里还没动静。
　　葭思带着疑惑再次敲响了房门，里面依旧没有回应，于是她敲门的动作急促起来，声音也带上了焦急:“庄哥哥，你在里面吗？出什么事了吗？”
　　里面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一声，接着又没声了。
　　葭思用力推门发现推不动，又跑到窗边，用力向里一推。
　　窗没落锁，被葭思这么大力一推，“砰”地撞击到墙面后又悠悠地沿原轨道一点点往回滑。
　　屋内景象尽收眼底，葭思目光盯在一处，焦急的面容瞬间凝固。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好像在逆流，头皮震震发麻，她想喊想叫，却牙齿打颤，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这是一只成人般身量的巨型蜘蛛，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体型的蜘蛛只会出现在传说和话本里。更重要的是，葭思极其害怕并且讨厌一切昆虫，其中蜘蛛尤甚。而此时此刻，这只大蜘蛛与她目光交汇。猝不及防之下，她被迫第一次看清了蜘蛛的样子。
　　往日秀泽嫩丽的小脸血色全失，极度惊恐下瞳孔渐渐失焦，直到蜘蛛向她的方向移动，她才如梦初醒，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砸向它，而后转身就跑。
　　葭思脑袋一片空白，仅仅凭借本能在跑，跌倒了也无知无觉一般爬起来继续往前跑。直到最后没了力气，双腿一软，跌坐在草地上。
　　一阵风吹来，草叶摇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在抚慰她，但在此时的葭思听来立马联想到蜘蛛的多条腿在地上爬。她怕极了，可她跑不动了。
　　明明是夏日，她却觉得脊背生寒，冷得发抖。
　　在窸窸窣窣的环绕声中，葭思不得不敛神警觉，在此期间，她渐渐冷静下来，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待到风声止，草木静，四周无异，唯有草叶闪闪发光。葭思转头迎向太阳，刺目的光线令她抬手挡住双眼，意外感到掌心湿漉漉的，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
　　精神松懈下来的葭思鼻子又一酸，无助的她脱口而出唤道:“庄哥哥……”
　　这一声低唤彻底拉回了葭思的理智。大蜘蛛怎么会出现在庄哥哥的家里？那……庄哥哥人呢？他该不会……该不会……
　　葭思不敢去想那个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她摇头甩掉那个可怕的猜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葭思沿着推开的窗迅速往屋里一扫，一眼瞥见了那个令她心颤的庞然大物，立即矮身躲在窗下。
　　葭思握住发抖的手，破天荒地祈祷上天的眷顾。她拼命去遗忘早前看到的八只眼，只有这样她才能不那么恐惧。她努力去回想她的庄哥哥的音容笑貌，试图以这种方式来驱逐出脑海里那丑陋又可怕的蜘蛛形象。
　　俗话说，越想忘记的东西偏偏记得越牢。这是因为你每每告诉自己要忘记它时，殊不知都是在回忆一遍它。恐惧的事物本就难忘，再这么一回忆更难忘掉。所以葭思并没有成功抹去脑中清晰的蜘蛛形象。
　　她的做法无效，但却意外取得了更大的成效——在庄晓与蜘蛛两张面孔不断交替中，蜘蛛害了庄晓的念头情不自禁地不断冒出。由此，由蜘蛛引起的怒气值逐渐增长最终超出了它带来的恐惧值。
　　管它八只眼还是八十只眼，真要是它害了庄哥哥，我要让它变成没有眼！
　　葭思松开咬着的下唇，小心翼翼地探身往屋里瞧。
　　那只大蜘蛛似乎仍待在她第一眼看见它的那个位置，闭着眼似在睡觉，它的面前是包装破掉散落一地的百花糕。
　　葭思屏息敛气，迅速扫了一遍屋里。没有发现庄晓的身影。
　　难道……她的目光重新凝聚到蜘蛛上，她忍住恶心强迫自己不放过任何细节地观察。面部沾有一些百花糕的碎屑，想来该是自己砸的。除此之外，其他部位好像没什么异常，也没什么伤处。
　　葭思高高悬起的心放下不少。庄哥哥那么大一个人，它不可能一口吞下去，所以它的嘴边没血迹，就说明庄哥哥没有被它吃掉。而且它没有伤痕，那么想来与庄哥哥发生搏斗的可能性极小，说不定他们两个没有碰过照面，或是庄哥哥第一时间成功跑掉了。
　　可是如果是顺利跑掉的话，庄哥哥肯定会第一时间来找我的啊！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见到他呢？葭思有些想不明白。
　　说不定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呢，先不想了。总之，知道庄哥哥没事就好。
　　愤怒消弭，恐惧感又占了上风，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爬回来了，好像谁在看她，葭思有所感似地偏头，蜘蛛仍闭着眼。她摸了摸胳膊，矮身悄悄往后退，待到退到一段距离之后拔足狂奔。

　　葭思找遍了庄晓可能会去的所有地方，甚至又重走了一遍进城的路，均无所获。落日压着葭思的右肩，将她的步子拖得异常沉重。
　　眼见夜色渐浓，葭思更加焦躁不安。不知蜘蛛是否还在房子里，她不敢贸然回自己家住。同时，她又担心着庄晓，万一他突然回来，蜘蛛又没走，岂不是有危险。
　　种种考虑之下，她选择了上树。这里视野开阔，又可以望见两座房子，有事情发生方便及时做出反应。而且，蜘蛛应该不会上树吧？不对啊！哪有蜘蛛在地上结网的，既然能往高处爬，当然也能爬上树了……
　　没事没事，不会被发现的。葭思安抚快哭的自己道:多警觉一些就好了，其他地方也不见得更安全。另外，它那么大一只，就算爬树也会有响动的。想想庄哥哥！总是他护着你，这回轮到你保护他了！
　　四周静悄悄的，葭思的心也跟着安静不少。
　　坐久了想换个姿势，没想到甫一落脚便痛得她一皱眉。今儿奔波了一天，想来是脚底磨出了泡。这种感觉多久没有过了，似乎是从七岁那年遇到庄哥哥，与他相依为命开始，仔细算来，如今已十余年之久了。
　　葭思慢慢靠在树干上，回忆起这些年趴在庄晓背上的一幕幕，不禁心中一叹:是庄哥哥将她养娇了。
　　近处地上石子的轮廓渐渐清晰，天上一轮硕大的圆月，周身萦绕黄莹莹的光，若能触碰到，手感该是暖的。
　　她与庄哥哥一起看过了无数次的月亮，但那些月亮在她看来都没什么分别，她都只感到了安宁和欢喜。然而这一次，她好像真的看到了月亮上有人，以及，听到了伐桂的声音。
　　葭思捂住心口。
　　庄哥哥，你在哪里？
　　她怕招来什么东西，不敢哭出声，对着月亮默默垂泪。

　　葭思一夜未眠，天光破晓时分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昨天的一切就像一场梦，葭思一时恍惚。然而脚底传来的疼痛真真切切地告诉她那并不是梦。
　　对了，庄哥哥！
　　葭思迅速往下爬，一跳下树就往家的方向跑。

　　站在自家门前，葭思盯着地面，惊讶与欣喜转换交织。
　　地上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下面压着一枝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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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灵感来自卡夫卡《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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