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色釉，信手绾红尘

46、日本医生少年郎

　　桃叶这一觉却睡得格外深沉，梦里恍恍惚惚的竟是回到了青趺镇，一会儿是母亲站在门口浅笑着拿着绢子替她擦脸上的泥，一会儿是阿牛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去集市上买糖吃，一会儿是宇文桐立在花影下握着她的腕子教她画画，一会儿是和沈先生挨着脑袋在草丛里捉蛐蛐，也不知道怎么，她正笑得开心，忽然想起什么，竟迷迷糊糊的提起：“你们不是都过世了？难道都是假的？我竟然做了那么长的噩梦，真是可怕得很！”却发现母亲，阿牛，宇文桐，和沈先生都满面凄楚，依依不舍的冲着她只一味笑，眼里却都流出血泪来，身影也一点一点的淡去，只留下她绝望的站在一片茫茫无际的浓雾中痛哭。正哭着，似乎有谁轻柔的正拿着绢子替自己擦眼睛，桃叶笑得格外开心，只按着这只温软的手，嘴里撒娇似的喊：“娘！”却模模糊糊的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极和气的说道：“对不起，没有弄疼你吧？”桃叶听这语调有些僵硬怪异，便冷冷得睁开眼睛，一面用流利的日语询问：“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一面细细打量面前的男子，说是男子有些勉强，不过还是个青涩的少年，颇有有几分书卷气，宁静而温润。那少年坦然地迎接着桃叶的目光，微笑着用日语回答：“我是一名医生，是有良知的日本人，这里是河北平西的一所军用医院，以前是所小学，环境很好，很适合养伤。你别担心，这里除了我全都是中国人。”旁边迎上一名中年女子，穿得十分朴素得体，让人望之可亲，笑着拉桃叶藏在被子里的手，说道：“桃叶妹妹，这里都是自己人。你受了重伤，又染了风寒，才动了手术，情绪上不宜激动。张少将为了替你疗伤，特意把你送到我这里来，我姓杜，是平西军的党务书记，你若愿意，叫我杜姐便是。”桃叶绷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些，继而却又想起刚才的梦，以为宇文桐也牺牲了，只狠狠得咬着手背静静发呆。杜书记怜惜的看了她一眼，便悄悄地走了出去，日本少年替她量了量体温和血压心跳，见并无大碍，道了声晚安便也转身离开，还体贴的替她把门掩好。
　　几日之后，桃叶渐渐恢复了些神采，虽然还是不能下地，却已经开始读报看书写文章了，偶尔还不经意得露出那么一点动人的浅笑。那少年医生从未见过如此病弱憔悴，却又如此美丽的人，心里不由自主的，便平添了些许牵挂。又过了些时日，桃叶甚至偶然可以与少年医生打趣了，而喜欢听她说话的人也渐渐的挤满了病房。桃叶慢慢了解到，那少年医生原本是派到东北七三一部队的，后来忍受不了那样的残忍便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了河北，才落了脚，从此后就帮着中国的军队和百姓治病疗伤。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惨案，桃叶或许慢慢的便消磨了那层对少年医生的隔阂。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日本人难得没有偷袭平西，而那云朵也通透亮泽的仿佛未剥的蚕茧，孩童们到底耐不住性子，相约去了小河边戏耍。清澈见底的河水舒缓着并不窈窕的腰肢，徐徐得抚摸着江底的大石和岸旁的芦苇甸，远远望去，仿佛上好的金镶玉佩带遗落人间，只是离得近了，才发现河面上飘满了翻肚的鱼和虾，大多还活着，只是倦懒得仿佛没有丝毫力气一般，只偶尔抽动下发僵的身子。孩童们擦擦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有机灵的率先跳下水去抱上来几条大鱼放在岸上，又回到水里继续兴高采烈的捞。一时间这群又饿又馋的孩童们都脱了个光腚，欢呼雀跃着同时翻入水中，银瓶迸裂似的激起漫天的雪白浪花。满载而归的孩童们一个个仿佛招财童子似的，用衣服兜着鱼虾兴冲冲的各自跑回家，家长们只道是日本人夜里扔的炸弹失了准，不小心把河底掀翻了，赶忙乐呵呵的在孩童们脏兮兮的小脸蛋上一亲，便接过鱼虾包上围裙开始在做饭，不一会儿，袅袅炊烟伴着欢声笑语，逐渐的弥漫升腾于整个村庄，而这久违的温馨使得不少老人的眼睛里都泛起了点点泪光。饭后没多久，孩童们都觉得肚子有些疼，不多时，便浑身青紫，痛得只在地上打滚，大人们由于不舍得吃鱼吃虾，肚子疼得反而极少，吓得纷纷抱起自家的孩子就往军用医院跑。少年医生一眼便看出是误食了日本部队研制出的毒药，心里知道最为凶险，发疯也似的迅速组织起医护人员给孩童们输液洗胃。那些孩童平日里极欢喜这个和和气气陪他们玩耍的小哥哥，有的神志尚清，腼腆的笑着只说是自己没出息，吃得太撑坏了肚子。少年医生到底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瞅着孩童们一个个七窍流血而死。家长们的恸哭响彻长夜，而少年医生则沉浸在巨大的愧疚和痛苦中，整晚神不守舍的坐在河边几乎崩溃。平西村的村民并没有因为少年医生的身世而迁怒于他，只是这巨大的悲愤，使得人们无法轻易的和平日一样，与他碎言碎语的闲话家常。桃叶守在病房的窗口，看着那平素喜欢清晨绘风景，傍晚吹口琴，午休写日记的日本少年，此时茫然的抱着肩望着河水，他的背弓的厉害，仿佛再也负担不起那沉重的十字架，只是那年轻的面孔上依然写满了赎罪一般的虔诚。接连过了三个日夜，那少年医生依旧坐在河边一动不动，桃叶有些心软，想冲着他喊些什么，却瞟见空场上密密麻麻的小棺材，便再也喊不出半个字来。少年医生坐在河边的第五个夜晚，忽然之间暴雨倾盆而下，只是无论是闪电，霹雷，大雨，还是涨满的河水，少年医生就那么彻夜的坐着，连姿势都没有变。漆黑的雨夜里，冒出一个瘦小的身影，那身影步履蹒跚的跑到少年医生的身边，不由分说地给他戴上斗笠，拽起来就要往回走，桃叶透过窗子，见那少年医生一头埋在那瘦小的怀抱里，连连得发出幼兽一般委屈的哀嚎，待得他们二人相互搀扶着近了医院，桃叶这才看清楚，那瘦小的身影是村口才死了两个小孙子的赵奶奶，一瞬间不由感动得微笑着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