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巷》岁言安

55、天台

　　——真心话大冒险？

　　方青陶闻言望过去，同学们已经在闹着了——

　　“我，我背着我妈看过电视上的人碰嘴儿。”男班长举着一瓶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什么是碰嘴儿？”有人问道。

　　“就——嘴和嘴碰在一块儿啊！”许是喝醉了，男班长面色红润，说到这话时，声音渐渐小了，但仍不掩酒精带来的亢奋。

　　“这啥呀，说点带劲儿的。”林绪脚步打着飘，又走回去了，勾着男班长的肩，咿咿呀呀，“真心话呀，真心话，要你说，干得最叛逆的事儿。”

　　众人没再理这两个醉的最要紧的人，转而开始了新一轮，这回是女班长。

　　“没有喜欢的人，没有。”女班长摇着手，连着头也一起晃。

　　众人一再问，女班长虽不言语，但眼睛总是若有若无的瞥着男班长。

　　林绪醉了，但眼睛还清醒着，一下就抓到了这空气中的暧昧，按图索骥，没几下就给问出来了。一群人呼声连连，这无疑是他们通过这场游戏挖到的第一个炸雷。

　　“说好了啊，游戏规则，就是要开诚布公，问了，就要说，老老实实地说，做呢，也要老老实实地做，可不能耍赖。”林绪摇头晃脑，眯着眼睛，点着手指，重述了一遍游戏最开始大家达成的共识。

　　那边酒气徐袅袅地蒸晕着，久久不散，不过刚临来青春期的学生们一个个都上了头，嘴不设拦，话不过脑，通通吐真言，心里潜藏的那些对某人不能宣之于口的爱慕之情也好，不愿提及的童时糗事也罢，全都被拉了出来，见了天光。

　　这不好，方青陶想，他还没做好准备，他怕众人的连番轰炸会让他昏了头，把所有的情衷都吐出口。

　　起码，他接着想，起码现在还不行。

　　“星仔，我们逃走吧。”方青陶对十一说。

　　宵夜店一共有三层楼，最顶楼空荡荡，边缘有几架花草，中间地上稀拉拉地摆有几盏不算明亮的灯。店铺正面对过去是一小泊人工湖，岸分两侧，较狭小的那侧是夜市的桌椅，玩乐的人；较宽阔的那一侧，是高高低低错落有序的城市楼房。

　　十一迷迷糊糊地跟着方青陶上来了，坐在顶楼的藤条秋千上，面前是城市开阔的夜景，万家灯火齐亮，远近不同，灯火也明明昧昧；稍一低头，又可看到一楼喧闹的人群，还有那饱浸了夜色的人工湖，光亮落入其中，泛起或点状或绸状的光。

　　天台空气很好，十一和方青陶需要的正是这“高处不胜寒”。

　　他们两个都醉了，靠在软韧的藤条秋千上，吹着从城市外围发源、携着水汽的夜风，不知是谁用了力，秋千轻飘飘摇了起来，有意要与风配合。周围，沉淀在下面的嬉笑人生，还有更细微的隐隐的两三声虫叫，都被暑气和酒意模糊掉了尖角，变得朦胧又缥缈，洋洋洒洒地散在空气里，稀薄，疏离。

　　不说一句话，两人只是静静地徜徉在其中，任着漫人酒意细密地侵蚀掉他们仅剩的感知，从悠长夏夜里偷来闲淡。

　　楼下的同学玩得很是尽兴，有人在高歌，声音穿了上来，像潮水一般，一涌一涌。

　　“我们在阳光灿烂一天出发——”

　　是方青陶和十一都熟悉的曲调。但只唱了一句，就没声了，像是被掐掉了一般。

　　方青陶不吐词不动嘴，轻声哼着调，风声中的口琴声一样，与今夜相符。

　　十一悬空了两脚，一档一档，秋千跟着晃，是令人意醉情迷的幅度。

　　哼吟声渐渐小了，隐逝在风里。方青陶头靠着软藤条，脸扭过来，咪起一双醉眼看十一。

　　十一听不到乐音，便自己哼起来，但他醉得厉害，咿咿呀呀声连篇，曲不成调。迷迷蒙蒙中，他活动起两手，摆出了一只鸟样的形状，光从那边打来，照在他的手上，影子头落在了对过去的斑驳墙面上，是一只正在展翅的鸟。

　　“嗝——鸟，飞鸟。”十一说，“阳光下出发的，鸟。”

　　方青陶脸上浮现出笑意:“什么颜色的飞鸟？”

　　十一思索了一下，很快给出了答案:“是白色的。”说着，便动起了手，那墙上的幻影一样的白鸟，正起飞呢。

　　十一举手举了许久，那鸟也飞了许久，没力气了，飞不动了，十一仰脸又靠在了秋千上。秋千受力往后一推，然后有颤巍巍地摇回来。

　　——更醉了，方青陶心想，看不清十一了。

　　他挪动着头，带动着身子靠近了十一。十一也转过脸来，眼皮一颤一颤，想要睁开了看他，还没来得及裂开一条缝呢，就被方青陶别有它意地用温特湿润的指腹按住了，这下，眼前便是一抹的黑了。

　　秋千吱呀呀地响，极细小的呼吸声响在耳侧，呼出来的气婉转地抵达到了脸上，萦萦的似要泌入毛孔，夜风怎么吹也吹不散。

　　十一抬手，摸到了方青陶的手，手掌压覆到方青陶的手背上，能感受得到方青陶的手背上被皮肤裹住的细细的骨，继而用自己的指腹攀住方青陶的指甲，轻轻往下一带，那阻着自己眼睛睁开的桎梏便离开了，沿着自己的眼皮睫毛，来到下眼睑上，最后停留在了承泣穴的那颗小痣上面，温热聚在那处久久不肯离却。

　　十一睁开了眼，方青陶的脸就在自己眼前，挨得很近，再稍稍往前，就会相触。十一不明所以地笑了。

　　“你这里，有颗痣。”方青陶的大拇指指腹盖在那小痣上面，其余的四根手指分别落在了十一的耳朵和下颌线上，手掌则暧昧疏离的罩着十一的脸颊——所幸两个人都醉了，大脑迟钝着，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原来没有的，后面才长出来的。”十一的手已经滑落到了方青陶的手腕骨上，掌纹密密地覆在了方青陶腕骨上的那处凸骨。

　　醉眼迷离，十一看不清，也辨不出方青陶眼里翻涌交织的情欲，那是长久以来滋养而生的，那是被今晚并不很烈的酒催生出来的，那是被十一历来的不经意、方青陶自己信马由缰的无作为放纵出来的——方青陶深知，他就要到达极限了。

　　“你……桃子，你要干什么……”十一痴痴地笑。

　　方青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清凉的晚风都吸入进五脏六腑，再缓而浓重地呼出来，一片滚烫。他摸索着十一的脸，留恋，不舍，最后，指头小幅度地跃起，落至十一眉头，理好十一的头发，手指最后流连了一下十一眉尾的那道陈疤，离开了，同时与十一拉开了距离。——

　　蓝天上白云轻盈飘过
　　那里有我深深的寄托
　　夜空里繁星晶莹闪烁
　　那里有我心海波光折射
　　走进你并非因为都是天涯行客
　　数尽缤纷心中只有一道景色

　　——方青陶轻声念着诗，那是上次十一未能念完的下半部分。

　　许是喝了酒的原因，方青陶吐字不清晰，每个音节之间有着细密的剪不断的联系，一连串的低吟，像是沉醉的晚风掠过了芭蕉林。

　　十一没回话，醉得彻彻底底。

　　耳边只有秋千晃动的声音——

　　吱呀，

　　吱呀……

　　断断续续，叫人弄不清到底在诉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