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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生不会相思 ...

  •   四月春

      天蒙蒙亮,东方隐隐露出鱼肚白,黯沉的光线里,姑子静缘赶了一个大早,一袭白色的缁衣十分显眼,她原有些烦燥,满寺里师姐妹,俱落了发,偏她一人带发修行,她厌恶日日打理这一头烦恼,饶是如此,多年的习惯,到底也顺遂。

      她边走出屋子边梳洗,利落的挽起披散的青丝,高高拢成圆圆的团髻,顺手从井檐上拾一只夜里梳洗后便弃在一旁木簪将欲固定住。

      那木簪握在手心凉沁沁的,原来夜里沾了露珠,静缘抿了抿小巧的嘴唇,轻轻一吹,“嘀哒”一声,一滴晶莹如眼泪一般,从修长的簪芯滑落下来,闪过透亮的光芒。

      这令静缘想到师傅慧空的眼睛,晶莹透亮,处处流露着智慧与安详,她如寻常一般,打了水、捧起木盆、拎上布巾去伺侯慧空梳洗。

      曲径通幽的禅房内弥飘浮着檀香燃烬后淡淡的香气,慧空已经很老了,九十九岁的高龄,到了归一之年,听得静缘盈盈的脚步声,她缓缓睁开轻轻阖着的双眼。

      静缘是她收的七位弟子中最小的一位,慧空的五位大弟子早已修行成为闻名天下的高僧,俱纷纷离了灵隐寺四处布道,普渡众生,只将两个年轻的弟子静纾、静缘留在身边。

      “师傅,您为什么非得让弟子今天下山去化缘。”
      “静缘,那是因为师昨夜做了一个梦。”

      “该不会是佛祖托梦来了?”
      “为师梦见山寺的桃花开了……。”

      “师傅,这当中可有何玄机啊!”
      “天机不可泄露。”

      “可,那要是化缘,我能赶得回来吗?今儿夜里,您原不是让弟子就继承了您的衣钵,出任灵隐寺的住持之位么?”
      “静缘啊,随缘就好。“

      “那,静纾师姐她也跟弟子一起去么?”
      “她在禅房里收拾细软,我打发她去修行。”

      “师姐样样都比弟子好,还需要修行么?”
      “各人自有各人命,你下山去罢。”

      “那,弟子就依师傅之言!”

      虽十分不解慧空言语里的禅意,静缘素来乖巧,既是师傅叮嘱的,也只能依从,她在晨钟一片 “嗡鸣”之声中拜别了慧空。

      灵隐寺位于白云山的深处,就是去到距离灵隐寺最近的梅隆镇,一来一去也要一日脚程,她能赶在夜里回来么?夜里,师傅慧空原是要将住持之位传给她的。

      静缘应承了师傅之后就匆匆的起身赶着出门,两扇素色格子门合拢之际慧空晶莹透亮的目光一闪,手中的念珠滑落。

      这是静缘毕生的遗憾,悔了无数次也到底意难平的遗憾。
      如果不是因她下山心切,寻思着早些回来,她不会这么粗心的,连师傅圆寂都不曾察觉。

      白茫茫的轻烟细雾里,又湿又潮,她紧裹青灰色的头巾,只留意着眼前虚滑的脚步,想起临行前慧空跟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下山的路雾深露重,你要顺着崎岖的山路顺势而行。”

      “嗯,知道了。”
      她答应了,的确是答应了,却未曾细细了悟,将来的一语成谶。

      不多时,太阳,已经从东方完全升,薄雾散去之后,静缘行走在山间开满桃花的小路上。
      四月,山寺桃花始盛开。

      梅隆镇以白云山为屏障,魏国渠穿镇而过,虽是魏国国都兆京附近最偏远的一个小镇,却是山明水秀、物产丰饶,水路交通十发达,是进入兆京的咽喉。

      故迩,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于此,小镇虽小,倒也不失繁华,俨然有小兆京之称。

      熙熙攘攘的市集里,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静缘不止一次来过梅隆镇,每年春荒的时候,都会跟着师姐们下山来梅隆镇化缘。

      过往的人群里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牵着骆驼的商旅、骑着高头大马的官人、还有倚红偎翠倚在门前卖笑的花阁女子。

      红尘里的繁华小镇于她这个终日修行的姑子,虽远、却不是那么一无所知,她是觉着陌生的,除了陌生,还有些怯怯的。

      静缘自有记忆的那日起,终日浸染于灵隐寺的静谧与安宁里,她安静的甚至觉着连血脉里的血液也是静流着的。

      她如今已经有十八岁了,这是她第一次孤身一人来镇上化缘,娇小如她,站在人来人往的人潮中,无比茫然。

      突如其来的喧嚣,令她望而却步。

      “圣姑可是灵隐寺下山来化缘的?”
      “呃,是。”

      人群里有好心的大婶停住了脚步,年长而一脸面善,令静缘微微抬首,放宽了心向大婶讨教。

      “不远处小镇中央戏台子附近有一株桃树,迟些从京城里来巡演的戏班儿会在那里唱桥段,圣姑若是化缘不如在桃树下敲了木鱼,摆了水钵,自有向佛之人会布施。”

      “有劳女施主了。”

      灵隐寺的盛名不仅名满梅隆镇,更是享誉兆京,远扬魏国,慧空以一届女僧人的身份,熟谙经藏、律藏、论藏,被当今皇帝定宗册封为三藏法师,曾以女国师的尊驾多次入朝讲经。

      只因近十年来慧空法师年逝已高,又不断有高徒奔走四方,这才真正落了清净归隐于山林。

      在梅隆镇、在兆京、在魏国,但凡灵隐寺的女僧人,俱是被奉为圣姑来尊崇的,静缘并不曾遇着太大的困难,便在戏台子附近的桃树下席地而坐,寻得落脚之处。

      一旁原本摆着茶水的小摊贩,不仅挪出摊位,还腾出一张草垫子给静缘垫坐,另奉了热热的茶水供她解渴。

      “阿弥陀佛,施主善心向佛必定功德无量。”
      “哪怕您还是个圣姑,那也是带有福气的,将来成了法师,可别忘记了俗世里有过我们这样向佛之人。”

      ……

      “咚咚咚咚”一阵惊天动地的敲锣打鼓声,由远及近,敲在蒙有牛皮的铜鼓上,敲在将戏台围得水泄不通的观众心坎上,更敲在静缘不断跳动的眼皮子上。

      两只眼皮子,左边跳完右边跳,静缘隐隐有些不安,总觉着有事,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弥漫着桃花的春风,不断撩动着静缘青灰的头巾,她拢了拢遮敝了大半张秀颜的头巾,睁着一弯如静水般清泠的眸子,往人潮涌动的戏台子望去。

      “圣姑,您也是为了看青霜罢!”
      “青霜?”

      小贩兴兴头的解释道:“长兴班是我们兆京地区最红的戏班儿,戏班儿的红角青霜原是男儿身,然女子扮相却有倾人城国之貌、绝代风华之姿,那假凤虚凰的媚态颠倒众生,风靡魏国。令女子妒、男儿爱,您没瞧见,这阵仗,呶,前头,京城里连王孙公子也赶着来捧戏子、捧青霜了。”

      顺着小贩手指的方向,原本挤满人群的戏台子跟前,齐齐的硬是被劈开了一条甬道,静缘抬了抬眼皮子,踮了踮脚跟努力垫高了身子,又伸长了脖子,才隐隐约约的看到两位公子爷骑着两乘高头大马,青丝为笼系、黄金络马头,戴着高高的漆纱笼冠、穿着交领阔袖的华衣,摁着僵绳静静立于马背上听戏。

      人群好一阵哗然,有眼尖的叫嚷道:“是衡王与离王。”
      “衡王与离王又是谁啊?这般轰动,人群像沸水一般滚了滚、炸了又炸。”

      “您呐,居然连这两位都不知道!”
      小贩拍了拍脑袋,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说道:“也难怪,您清修之人当然不知我们红尘内的事,这两位一位是专好男风的糊涂王爷衡王,另一位是风流成戏玩遍天下美人的花心王爷离王。”

      静缘很认真的向小贩请教:“什么是专好男风与风流成性!”
      小贩溜转的眼珠子“嘎然”止住,干涩的抽动着毛茸茸的唇角,双手一摊,这,真是的,也不怪眼前这个从头裹到脚不知世事的圣姑,但只是,让他怎么说嘛!

      见小贩一脸尴尬的愣在眼前,静缘心想肯定是哪里说造次了,她略带歉意的说道:“平日里漫说是戏子,贫尼连戏文都不曾听过。”
      “不如,您听听戏文好了,那戏文里说得明白。”

      望着眼前目光清澈,令人只觉着一阵安静、一阵清凉、一阵圣洁的圣姑,小贩觉着跟她说这些都是一种亵渎。

      静缘便竖了耳朵,仔细倾听青霜唱戏文。

      听得青霜唱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青灯古佛之前,诵咏经文无数的静缘,是无缘于四书五经与诗词歌赋的,似青霜所唱的小曲儿,是徐再生谱写的“《双调•蟾宫曲》春情”。

      这令静缘只觉眼前一亮、口齿吟香。
      她反复咀嚼着那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怎么可能呢?”静缘痴痴的好一阵嗤笑,如她,静缘,平生便不会相思。
      她忍不住喃喃呓语道:“即是不会,又如何才会,更如何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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