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的人生》天琼

12、凡身

　　不知怎的，我心下骤然担心起来。
　　当我过去时，他们二人皆倒在原地。
　　我唤他们二人，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
　　四周尽是战后的废墟，漂浮在空气中的墨色尘埃，烧焦的气味弥漫在四周。
　　天地间一片死寂。
　　我远远瞧着一轮硕大的月轮升起，我知道是师父来了，我那不将我认作女儿的父神。
　　“哥哥死了。”
　　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旁人听了或许觉得并无一丝感情，并且我的脸上也流不出一滴泪。
　　可我心底仿佛有什么被压制了许久的东西开始翻腾、碎裂，难以压制的巨大痛楚在我心底左冲右撞。
　　那时候我落不出一滴眼泪，因为我的设定之中，并没有这个概念。
　　师父说，哥哥是他唯一的儿子，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真神，他是不会死的，只是和那少年一起陷入沉睡了。
　　我看着他们二人，均是眉宇紧蹙，脸庞削瘦，长睫抖动着，仿佛有什么巨大的苦楚。
　　我抿了抿唇，躺在他们身边，准备合上眼。
　　我想着，若是哥哥死了，我也跟着他一起。若是他睡着了，我也跟着他一起沉睡。
　　师父并未提起我犯下的大错，只是道：“你去忘川，等到了那里，你自会陷入沉睡。至时，你们在梦中相遇。”
　　我缓缓起身，应了师父一声，便寻找忘川的地界。
　　忘川，在这茫茫世界中的一隅。
　　后来我到了那里，走到那个小木屋里，刚推开门，坐在床边便陷入沉睡。
　　那都是六十亿年前的事情了。
　　这六十亿年来，我在梦中轮回千百万亿次，几乎走遍六道，尝遍苦难。
　　而今醒来，不过是一种回光返照。
　　直到六十亿年前，我还以为只是一次入定般的沉睡。
　　而今我看着四周，才觉得从那时起，便是一场无可挽回的大劫。
　　这些年来，我换了数不尽的身份，哥哥和少年亦如此。
　　我们在轮回中互相不识也好，相互忆起也罢，种种纠缠，直至如今将身堕地狱。
　　——其实说起来，纵然昔年铸成大错，这许多年来也有无数可弥补的机会。
　　可就这么错过了。
　　直至上一生，是最后的机会了。
　　…………
　　过去的人生太多，我做过神仙，托生过魔界，甚至畜生界，饿鬼之地，唯独没有托生无间地狱。
　　可下一世，我怕是要降生于无尽炼狱。
　　我看着忘川河畔彼岸花的花瓣纷飞，天边笼罩着绛红雾霭，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能够好好坐在这喝酒了。
　　方才来看望我的少年便是那鬼魅，想必他也知道，未来会跟随我一同堕入地狱，只是难得他如今的心境已然这般洒脱。
　　事情和会如此，便得从我上一生说起。
　　上一生，是距离我如今醒来最近的一次人生。
　　我那时候是个凡人，惶惶梦一场。
　　只是如今大梦初醒，还记得我临死前依旧是那般不甘，却又相比往昔，多了几分从容。
　　多几分少几分又如何？
　　我生来便是身不由己的命格，应劫也罢。
　　那便是我上一生的事了。
　　自我有记忆起，便是江南之地，小河边三月浓雾中的烟柳随细雨摇摆飘零，看着有几分寥落。
　　在那溪风河边，有牵着我的手的母亲，与笑意仅仅浮在脸上，眸子里不曾有半点波澜的父亲。
　　那边我左不过是三岁的年纪，看着身周，总觉得我心里有极大的一种执着未完成。
　　只是我看着周遭，不禁黯然。
　　这小城，在三月杨柳轻飞絮之间尽是荒凉，片片柳絮漫天纷飞在空中，随春日里的风旋起升腾。
　　母亲告诉我，这柳絮纷飞，像极了我生下来的那天，下着鹅毛大雪，也是如这般飘扬。
　　我与母亲就住在这河边。
　　父亲撇下一些生活用品，便鲜少再见他的身影。
　　我站在河畔，回忆着上一次父亲离去的背影。
　　他离去的影相逐渐在我眸中模糊起来，时间越长，我是越发记不清了。
　　一日三餐，都是母亲给我做的饭菜。
　　她做菜的时候，我时常站在火炉旁，炉中燃气浓郁的黑烟，她一边炒菜，一边叫我站远点。
　　我不听她的话，她顾不及那么多，时不时将手往围裙上擦去，转头的时候眼睛来不及看我，道：“真真，站远一点。”
　　真真便是在叫我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知道倘若有人叫“真真”，便是在叫我了。
　　浓烟直扑面而来，滚滚似要将我完全吞噬，我睁大双眸，想知道这些黑烟会不会从我的眸子里穿梭过去。
　　母亲很无奈，伸手按下厨房排风扇的开关。
　　熏烟如绳股，汇成一点涌向排风扇。
　　开关上浓厚的油污粘在她的手上，她仿佛并没有感受到，抡起同样满是污垢的锅柄，翻炒里面的黄瓜。
　　“吃好吃的了，今天有黄瓜。”
　　很快她端上一盘黄瓜，抱着我坐在小桌边上。
　　我看着那粗糙厚沉的盘子，上有一些老式牡丹、梅花，甚至还有凤凰。
　　那时我不知这些是什么，只是映在眼中，格外厌恶。
　　今天中午吃米饭、黄瓜，晚上吃的是米饭、白菜。
　　今天早上绕着河边走了一圈，摘了杜鹃花、迎春花。
　　杜鹃花很臭，迎春花有一点甜甜的香味。
　　一整个早上我都在河边，妈妈教我数路上的车流，一共有五量轿车，十七量摩托车，十二量自行车。
　　其中有一辆轿车叫做雷克萨斯，还有一辆叫做桑塔纳。
　　自行车有的叫做“凤凰牌”，有的不知道叫什么。
　　晚上躺在床上，对着黑夜睁大眼睛，想着一天的事情。
　　妈妈躺在我身边，叫我将双手规规矩矩收在围兜上。
　　我照做了，快睡着的时候，闻到围兜上散发着馊了的米饭气味。
　　时光如梭映照在我眼眸里，周遭事物轮转。
　　后来有一天，妈妈突然将我带到一栋绿壳大楼前，指着那笑道：“那时我们的新家。我们再也不用租房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