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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萧萧兮易水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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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位光灵,由天地孕育而生,但未被赋予确实的情感。
我天生便是不识人间儿味,换人世的说法就是自闭症——这是老俞与我说的。曾经的我在银河里待过,也算是做过正正经经的神明……直到我遇见了主神,我被主神发配了,发配到了我与他相遇的时光河旁,莫名其妙的接管了老俞的阑珊苑。现在也算是一名实打实的谪仙,阑珊苑职位空缺便许给我了。因为老俞也是只光灵,没活多久就散了,所以我也快了吧……至少我知道,我还有些时日,整个时空里就只有我一只光灵了。
我接管阑珊苑以后,见到了许多的鬼……嗯,人间鬼怪,阑珊苑里的酒就能与世间万物共情,我看得到他们的灵,便会予他们除尘。
因为人间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事了何以解脱,当断,当舍,当离。生前苦多乐常,死后当知足常乐。
即便是如此凉薄,我知晓所作所为有时候是不妥的。因为过去有只灵鬼与我说,我性子果断又凉薄,适合这个“刽子手”行业。于是我渡了他,他便再也没过说什么了。
只是,我又能渡得了多少日呢?
我,也快散了吧……不过,会有人渡我吗?
罪恶深重……实属当渡。
——来自光灵的死亡笔记
“叮咚~叮咚~”银河里的星系快速转动着,流动的速度可与光速共驰骋,星系形成巨大漩涡。颗颗粒粒的星子相互发生碰撞,碾碎成了烟尘尽数落进时光河里,再光面点缀出星星点点的莹光。星灰颗粒愈集愈多,璀璨成五色光辉,顺着时间的流逝,向银河深处流去……
当时光能有光速的流逝时,便会出现时空隧道。来自不同世间万物死后都能进入隧道里,被渡灵,人间的说法应当是超度。
可有些执念是时光隧道不能超度的,便尽数送去阑珊苑共情。苑主会为其调制一杯阑珊酒,一杯共人世情,请君渡人世灵,除去浑身人间尘。
不管人鬼妖好,还是神魔物阑珊苑都能渡,没有一杯阑珊酒不能解的尘,若有,那便渡两杯。
一般的阑珊酒有四种颜色,赤青金玄。
赤酒渡红尘痴梦与情劫未了,青酒能渡人世凡尘——生老病死与贪痴念。金酒渡神魔鬼怪与前身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玄酒则渡梦魇戾气与人间污浊。
然,若是四种都沾,或是染上二三,苑主便会为其调酒,混在一起渡灵。
之后便是用空杯温情,渡过的秽物会封在酒坛子里被净化成尘,随时光河向星系流去。
阑珊苑是不归客的归处,每每到时光河流溯最快的时期,易水寒就没停过与灵共情。
……
“咚咚咚~”
楼苑下的阁门被敲的声响,易水寒停下擦拭酒坛子的动作,抬起眸子向门口处望去。
他放下手中的帕子,叹了口气,僵硬的扯起嘴角,硬生生扬起一个微笑。只是那简直像职业假笑,拉起的弧度也怪怪的,假的让人觉得这笑像用线拉扯出来的,最后只得作罢,恢复原样。
他理了理青衫钟罩,事了拂衣去。
易水寒打开梨花木制阁门,声色温和的说道:“您好,这是阑珊苑,请进来吧!”
来人是个模样清色秀气的少年,他眼神呆滞,一个劲儿的盯着易水寒,手缩在垂下的袍子内,看着像一副痴傻模样儿。
被少年盯着他有些不自在,沉默了会儿,预想开口问事,不料那少年说的第一句话如此磕碜。
“哥、哥……真,真好,看。”
易水寒老脸一红,抓起他的手便进去了。他仔细揣摩着少年,还是一副痴呆模样,就差把手放进嘴里流口水了。
那少年紧紧的盯着他,似是能看出花样来。未了,少年歪了歪脑袋对易水寒痴痴的傻笑,嘴里还嘟囔些碎语。
“阿,娘……我在找,阿九。”
“找阿娘吗?哥哥帮你看看。”他眉眼想别上个微笑的表情,以表达他的亲和,便微微扬了个弧度。
看不出来什么,就像没笑过一样。
少年缓步走近他,在他周身环顾,静了许久。
易水寒不知这怎的回事,一时没缓过神来,也愣了愣后才作出反应。他过去可是没遇到过比他还呆的人,因为天地没有赋予他过多的情感,所以回回做事都只分对错,如同行尸走肉般任劳任怨——也或许他从来都没聪明过。
未了,他呆滞的与少年对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易水寒想进入主题,直接替少年解尘,但他得问出点什么。比方说关于少年生前所发生的,又予他解和罪虐。
静,还是静的能听见远处星子摩擦的声音。
“告诉哥哥,生平罪恶何甚?有甚么痴念吗?”易水寒习惯性的准备往后台调酒,打发完这个又得打发那个。
少年不语,后边的阁门还没关上,他转身看向台阶,指着台阶旁边说道:“这……这里。”
易水寒不知他所谓何意,走到少年的身旁。目光投向台阶便问道:“这台阶怎么了?”
“哈哈……哈。”一阵怪笑从少年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易水寒猛的回头看他。
少年笑着便不笑了,灰扑扑的脸蛋也遮不住俊秀的模样儿。但一下子又扭曲了面部,一双圆眸睁得老大,中心里的焦点成聚,瞳孔收缩着疯笑。
“哈哈……哈,没了,都没了啊!”
那双沾满尘垢的手死死的抓住胸前的衣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身子又止不住的发抖。过了会儿,泪水夺眶而出,聚集成线,渐渐变成了红色——他在流血。
血珠在少年脸庞晕开,染红了整张脸,骇人心弦。他蹲在地上抽咽,小声嘶吼,肩膀时不时一上一下的。
易水寒脸上没有过多的神色,但心里却是纠的紧,只是傻傻的站着不吭声。奈何叹了口气,看着少年哽咽。
许久阁楼才静下来,只见那位少年从黑麻麻的衣袖里掏出一块通体发黑的事物。易水寒分辨不出那是何物,只知那块事物滚满了太多尘垢。
少年吸溜几下鼻子,通红的圆目盯着那黑色方块。他突然抬起手,小心翼翼的抚开上面的泥沙,又一点点掰开一小半,分成指盖小点儿黑块,其余都收回了衣袖之中。
易水寒顿时睁大了眼眸——少年将黑块都尽数送进嘴里仔细咀嚼,随着喉结下滑,全都下了肚肠。他的身子又开始颤抖,因哽咽而上下起伏。
“是我……火,我的。”
易水寒不忍,快步走向少年。刚凑近他的身边,便闻到那黑色事物散发出一股淡淡血腥味。易水寒定目一看,确认出那是已经干涸的血渍,惨杂着斑斑点点尘中的杂质。
他皱了皱眉,朝少年伸出了手,声色润和道:“来,把它给哥哥。”
见少年不吭声,于是凑的更近,预想夺过手中之物。
少年猛的摇头,死死的攥住黑块,他在激动,唇角还在打颤。
“不!馒头……不能,丢。我的……”
易水寒看着无奈,轻声念了声净灵咒,消除了少年身上的负面状态。
过了会儿,白净的小脸还是开始哭泣,愈哭愈激烈,愈哭愈癫狂。情绪如发现泉口般涌出,少年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这种癫狂的情绪来回交替,活脱脱像个疯子。
他不知怎的控制情绪,所有的喜怒哀乐尽数呈现在脸上,好一会儿才清净下来。
易水寒也无法,这般情绪波动,想来生前是受过极致困苦的,身上大大小小沉积下来的伤口不少于十道。在净化前少年额头上还有一片乌青,配上俊颜也算不上多可怖,倒是并无什么。
每个灵生前的所有状态都会在死前定格,当一切的凡尘染上灵驱,都会带着罪虐走过时光隧道。
然,那部分走不过的多是有过多执念深重之人,一但渡不了他们的灵驱,解不了凡尘便会幻化为黑雾,演变成梦魇,成为污秽祸害人间。
他们都是有罪恶之人,无关大小,无关前因,只看后果。犯了天大的错,扰了别人的命数,除不了心中梦魇。
易水寒怎的也看不出这少年会是极致罪虐之人。
少年稳定了情绪,呆呆的蹲在地上抠起手指。总有种错觉迫使易水寒开口:“你发生了什么?”
他一听闻又呜咽抽泣,慢吞吞的吐出几个字:“江,江郎,才尽……”
江郎才尽。
易水寒呼吸一滞,心脏隐隐抽痛。
少年站起身子,高高举起纤细的手腕,袍尾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晃动——他想表达的更具体些。
怎奈情绪波动太大,生前又遇见了凉薄,越慌于表达便越折腾的像个痴傻的疯子。
“是我,我,没想……我,没想。”
易水寒心中划过一丝异样,从未有过的,不知是何滋味。那丝情感冲撞他心中那滩深水,荡起圈圈涟漪。
过往的渡灵向来都是平平淡淡,为何今日遇到的这位痴傻少年会与他产生共鸣?
共鸣乃是共情才会有的反应。
所谓的共鸣便是在共情内入情者与共情者发生的情感触觉,入情者在共情中能感知记忆里包括共情者的所有状态。然而,若是灵身发生的情绪波动过于偏激便会终止共情。
往常的易水寒是不会与灵随便共情的,只会为其调上一杯阑珊酒自行了去便罢了。
与少年发生了共鸣,难不成是他大限将至,光形不稳了的征兆?
易水寒有些惊奇,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定,有个不切的想法在边缘跳跃。
“啪啪啪——”
少年发出的声响把他的思绪拉回,只见他把脑袋一歪,就冲易水寒傻笑。未了,又鼓掌痴笑,眨巴这双圆眸,蝶翼似的睫毛一闭一开的配合扑扇,嘴里念着些零碎的话。
“哥,哥,真好看!”
易水寒听闻汗颜,更确信这少年痴傻的不轻,并且能癫狂到这般地步,当下的想法在心中落实,便拂衣走向柜台后。
他翻弄了好一会儿器具,赤酒,青酒,玄酒……想不到,还是想不到啊!
他想为少年调杯阑珊酒。
不知缘起,何以解尘?
易水寒思考了会儿,有叹了口气,转身坐在椅子上,整个一歪便蔫在上面只手撑腮沉默半晌。他抿了抿唇,又努力扬起唇角,轻声问道:“告诉哥哥,阿娘,阿九是你的牵挂与否,或是你的梦魇?”
少年听罢便激动起来,胸腔有股血液在跳动,快步跑向易水寒,接着满眶的血泪尽数抖落,浸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的喉咙有些发烫,声带被划过般嘶哑,每个字都像卡在喉口里的毒刺,卡的他生疼。
少年认为这可比他过往偷喝阿九买回来的烧刀子还淌的疼。
“我,与他。说,说啊啊啊,啊啊……”
他猛烈的摇头,用手捂住两侧,身子止不住颤抖,体内的痛感迫使少年扑通一声倒跪在柜台前。
“啊啊呜呜……”
易水寒快步靠近少年,撸开他的衣袖。果然,少年的手腕爬满了黑色的线条,渐渐往上攀延,又顺着长颈蔓延至脸部,形成交错的纹路,爬满了整张俊颜。在白色与黑色的冲击下,显得额外的触目惊心。
少年的灵相不稳,灵驱也在渐渐透明,甚至能轻易的看到黑线在侵蚀他身体,一股诡异的黑气死死的萦绕在他周身。
梦魇在侵蚀他的心脏,企图将少年吞噬,占据他的灵驱,再转换化梦魇,成为人间疾苦。
当真是罪虐深重……
易水寒抓住他的手腕,定住他灵驱上的某个穴位。只见,那条黑线在少年手心中断,渐渐褪去。后了,他走向柜台,留少年独自盯着地板出神。
这名少年衣着朴素,头发堪堪用一支桃木簪别在脑后,想来当是未弱冠之年。灵驱如此癫狂,神色呆滞成痴状,但生成也未必是个痴傻之人。
只是他不知少年的生平,口中又是否是他的牵挂或说是执念。
两者本不一,这牵挂幻化成梦魇不会成为人间疾苦,可以自行随时光河浸底,只是这一落河底,没个千百年也是转生不了的。而这执念可沉不了底,一但成梦魇便有可能祸害人间,或是成为魔物的养料,滋生出恶果,落入菩提树下的尘土中遗害万年,便是永世不得超度长存。
易水寒持起一杯玄酒倒入空杯中,目光又停留在另一杯酒上,手指微屈,摩挲着杯壁。杯身隐隐环耀一圈着血红的光圈。他眼珠子一滑,目光看向少年。
少年一动不动,弓这身子坐在地上,好似这有多么重般,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膝,把头埋在了膝下。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是阿九吗?”
下一秒少年猛的抬头,发丝在空中凌乱,眼中燃烧着烈火。少年的神情十分慌张,目光死死的盯着易水寒。
易水寒朝少年勾起了唇角——一个货真价实的笑。
少年见着易水寒的笑颜,心里恼火不快,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自嘲的嗤了一声,撇过头不愿再看他,便又把脑袋埋进了双膝下。
这番姿态使易水寒心中落了实,毫不犹豫的把赤酒也倒进杯子里。
一杯赤酒了却一番思绪,只管他情愿。
易水寒端起赤玄酒,递到少年跟前,说道:“一杯赤玄穿肠肚,能了却你平生恩恩怨怨,若……”
咣当一声,酒杯被少年打翻在地,器具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
易水寒有丝恼怒,按捺着性子皱着眉问道:“为何?这是作甚。”
少年抬头看他一眼,便摇头说道:“不,能……会,会忘。见不着了。”
听罢他少年这般口齿不清的模样,他笑出了声,手搭在少年肩头上,笑道:“怎会忘?我带你去寻他们呀。”
少年眼中似是划过一丝清明,只作那是幻觉,易水寒没有多想什么。
片刻后,一杯赤玄酒重新回到少年眼前。刚接过便一口闷下,阑珊酒不烈,清爽香醇,甘甜可口……少年过于狂喜了,目中的清明愈加显现。
“带,带我。久未见,我倒是……是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少年垂下眼眸,渐渐闭上沉重的眼帘,长长舒了口气,像是有几分解脱。
易水寒不语,心中竟是生出几分懊悔……
他平生只撒了一个谎。
……
这阑珊酒是共情的祭品,一杯便可定灵神,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