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复仇的行为学》东羲农

3、第 3 章

　　邱元见顾循没有上钩，丝毫不在意。

　　左右，她还有时间呢。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后退两步，仍旧坐回在椅子上，轻蔑地说道：“也对，已经过了二十年了，我都快死了。你女儿，现在应该也长大成人了。”

　　她乜了一眼平静的顾循，“你觉得我在骗你？”

　　顾循表面上不动神色，心内却如狂风暴雨般翻滚的海浪。

　　“不然呢？当年可是你自己说的，掐死小惜之后，抛尸江上……”

　　“要是她还没死……”

　　顾循转头看了一眼从狭小的窗户透过的微弱天光，讥笑一声，“你这二十年的牢狱可不是白蹲了？”

　　“哼！”

　　邱元嘲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囚服，“我儿子都死了，我在哪还不都是一样。在这里，也挺好，有吃有喝，还有人照顾，外面还不如这儿呢。”

　　“当年，你害我儿子被枪毙，让我过得生不如死。我总是想，这滋味，怎么着都得让你也尝一尝。”

　　“我就把你女儿偷走了……我要让你连她的尸骨都找不着！我要让你也尝一尝这失去孩子的锥心之痛！”

　　顾循手握成拳，漫不经心地抵在腹部，额头开始冒出细汗。

　　观察室的众人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邱元自顾自地说着。

　　“后来，抱着她站在江边的时候，我又想，她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死也就死了！你还年轻，过几年生个大胖儿子，哪里还会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丫头呢……”

　　“这不是太便宜你了吗？不是吗？”

　　“那可不行！”

　　“哎，你说巧不巧？”邱元抬起头，看着顾循面有异色，开心得手舞足蹈的孩子，“正好有个带着个傻儿子的吖婆，她呢，正到处想买个儿媳妇。”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人是我胡乱编的……哈哈哈，我也没想到呢，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我也不知道这人是哪冒出来的……”

　　“我就跟她说，我手上的这个丫头也是家里人不要的，就直接送给她了。她要是买一个，终究养不熟，还不如自己养一个……”

　　“你不知道，我把小丫头送人的时候，她还一直朝我笑呢……”

　　邱元的眼睛恶狠狠地盯在顾循的脸上，他越痛苦，她就越痛快。

　　“你想想，等你儿孙满堂、风风光光的时候，外人若是知道你还有个女儿嫁给一个既蠢又傻的糟老头的时候，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看你哪？！”

　　“再不然，等你哪天做寿，让你那女儿领着一群满地爬的小傻子来到宾客面前，你可不要欢喜过了头……”

　　邱元看着顾循的样子，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嘴角“哧哧”地滴落着毒液。

　　顾循闭着眼睛，拳头死死地抵住腹部。

　　他脸上的汗珠不断滚落，面色狰狞，开始痛苦地低吟。

　　邱元见此情景万分痛快，手放在脸上，故作惊奇地看着顾循的动作。

　　“呀！这你就受不住啦！哈哈哈哈……”

　　“我还没说完呢！”

　　“女人呢，天生就是用来生孩子的。我还特地仔细嘱咐了那个吖婆，让她一定要等这丫头一来身子了就和他儿子洞房……孩子不怕多，越多越好……哈哈哈哈……”

　　顾循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头慢慢地往侧边歪去，身体倾斜倒在了地上，椅子“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观察室的众人连忙冲进去，七手八脚地搀起顾循。

　　对面的邱元仰头得意地尖叫大喊，“最起好呢，一年生一个，这么多年，生下来的小傻子应该可以组成一个生产队了吧……哈哈哈哈……”

　　众人听得心里既恼火又憋屈，连忙搀扶着顾循离开探视室。

　　探视室内，邱元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顾局这是胃病犯了，我这里有药……”

　　刘秘书赶紧拉开包包，掏出两片药，塞进顾循的嘴里。

　　“有水吗？”

　　“有有有……”

　　“要不要找医疗队来看看？”

　　范晓东忧心地看着躺在沙发上的顾循，脸色惨白青灰，满面大汗。

　　另一名年轻的女秘书轻轻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汗水。

　　看他这样子，这位胃病也不是第一次犯了，症状还挺严重，人都差点闭过气去了。

　　“顾局说不用，老毛病了，我们也劝不住。”

　　门口一个狱警敲门瞅了瞅范晓东，欲言又止。

　　“怎么了？”

　　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的不省人事的顾循，顶着众人的目光，硬着头皮说道：“狱长，那个邱元也昏过去了……”

　　范晓东沉下脸，“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上蹿下跳的吗？不会是装病吧？”

　　而后，他又好像想起来什么，摆摆手，“算了，抬回去吧……”

　　身后，顾循已经缓过气来，睁开双眼，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揉了揉额头，捂着腹部，坐起身来。

　　范晓东连忙关切地问道：“顾局，您感觉怎么样？要不去我们医疗室去看看吧？”

　　顾循长舒一口气，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摇摇头，“麻烦范狱长了，我这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

　　“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我们也该回去了……”

　　“顾局，您要不在这休息会儿……”

　　“不用了……”

　　范晓东一行人目送顾循等人离开。

　　马斯路看着远去的汽车若有所思，之前的动静闹得挺大，他也听了一耳朵。

　　范晓东长叹一口气，“唉！这顾局长，也是个可怜人哪！”

　　马斯路好奇地问道：“狱长，这顾局和那个老太婆之间是怎么回事啊？”

　　范晓东抬头看了他一眼，“小马是九几年生的吧？”

　　马斯路点点头，“对，狱长，我是九七年生的。正好香港回归的那一年。”

　　“这事发生的时候还没有这座监狱呢，我当时也才是个嫩青头。”

　　范晓东背着手，转身向着行政楼走去。

　　“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查一下九六年的熙木械斗血案……”
　　*

　　一个月后，沐川市公安局。

　　陈明礼端着水杯去茶水间。

　　走廊上迎面走来一群人，为首的两人，其中一人是沐川市局长，他在行政楼大厅的墙上见过照片。

　　走在他旁边的是另一个同样警号的陌生男人，步伐沉稳，面容刚毅。

　　陈明礼立在墙边，目不斜视，敬了个礼，“首长们好！”

　　两人微微点头示意。

　　后面跟着同样陌生的警官。

　　陈明礼接完水回到办公室，这个小办公室基本是新进员工和实习生。

　　与他不同，坐他对面的连树东与楼庭仲是市局的新进员工，是有编制的人，而他只是实习的。

　　“今天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还有其他市的局长来这儿？”

　　楼庭仲刚上完厕所回来，一脸八卦。

　　连树东抬眼，嘿嘿一笑，“这你可问对人了，我还真知道。”

　　他环顾一圈，小声地说道：“咱们局里前段时间不是抓了一个二十年前的逃犯嘛！这个逃犯是南
　　湖市那边的。”

　　“这是明礼也知道，是不是？明礼？”

　　陈明礼心知肚明地点点头。

　　“听说这个案子挺大，几十号人当场就死了……这还是那边的公安局局长办的第一个案子呢。”

　　楼庭仲砸吧了一下嘴，“难怪这个局长亲自跑过来了。不过，这个逃犯也是够厉害的，逃了二十年……”

　　“可不是！那个案子的头头当年就被枪毙了，就剩个狗头军师，就是这家伙。一逃逃了二十年，可真能够藏的。”

　　楼庭仲十分疑惑，“他怎么能藏得了二十年？他的信息应该一直在公安部的信息系统里待着的吧？公安部不是进行过好几轮陈年积案的专项活动，怎么没把他给揪出来？”

　　这下陈明礼也看着他，一脸期待。

　　连树东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咳咳！你不知道，这家伙的狗头军师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据说他逃出去以后，跑到了一个工地上，和一个工友同吃同住了一年，然后把那个工友给杀了，后面一直冒名顶替那个工友的身份。那工友呢，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这家伙还每个月定时替工友给老母亲寄东西还有生活费，后来那老母亲一死，也就无人能够察觉了。”

　　“那能藏这么多年，又怎么会被揪出来？”

　　连树东笑了，“哈哈，说起这个也是很好笑，主要还是他自己倒霉。”

　　陈明礼也跟着弯了弯眉眼。

　　楼庭仲是个急性子，“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

　　“他干活的时候路过了一个大学男生的宿舍，顺走了一个大学生的外套。因为这件外套，被路上的一个警校生多看了两眼。结果这家伙看见那警校生穿着警服，便以为是个警察，当场就跑了。”

　　楼庭仲正听得津津有味，连树东突然停下了话头，端起杯子喝水。

　　楼庭仲见状十分无语，拍了一肩膀，“卖什么关子！快点说！”

　　陈明礼静静地看着连树东的动作。

　　连树东看了看两人的表情，嘿嘿一笑，继续说道：“那个警校生也是猛，当场就追上去了，两个人大白天的就在路上飙起了摩托车，后面就碰上了我们巡逻的民警，两个人都拦了下来。结果这个警校生看着看着就给认出来了。带回局里一番审问，好家伙！果然是个逃犯，而且都逃了二十年了。”

　　“这个警校生是怎么认出他来的？”楼庭仲不解地问道。

　　警校生？二十年前指不定才刚会走路呢！

　　陈明礼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当时做笔录的警察也是这么问。

　　事情来源于寝室的一次侃大山，几个人无意中就说起了日本战国史，当时的日本就那么大一点地方，结果分了60个令制国，这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可不和村战似的。

　　男生之间的侃大山与女生之间有中心思想的八卦不同，说到哪算哪。

　　几人说着就说到了我国颁布禁枪令前的□□火拼，那叫一个猛，猎枪火铳都是常规操作，炸药□□屡见不鲜，甚至连土炮和炮车都有，一旦发生冲突，没有不死人的。

　　最出名的就是二十年前的熙木县□□械斗，死伤惨重，轰动全国。

　　几个主犯都被判了死刑，但是主犯之一的狗头军师却成功逃脱，到现在也没被抓住。

　　“长啥样啊？这么牛！”

　　他到现在还记得寝室老四兴奋的语气，“这人的赏金应该很高吧？快快快，放出来让大家伙瞧瞧，没准以后碰上了能发一笔横财！”

　　寝室老大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这种人肯定是大奸大恶之徒，你还是祈祷不要碰上了，小心小命不保。”

　　调侃归调侃，寝室老大还是放了他的照片，长得很有特点，像一只水獭，他一下就记住了他的脸。

　　办公室里，楼庭仲还在继续说着，“你说，咱们沐川市因为9月份的什么世界经济峰会，这地皮上的人都已经被筛了好几轮，到处都安装了监控，还有人脸识别系统。这都没被揪出来，结果就因为一件衣服被一个警校生给抓了，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陈明礼也点点头，“嗯，天网恢恢。不过，那个南湖市的局长又是什么来头？树东，你知道吗？”

　　连树东犹豫了一下，“这我也太清楚了，只知道他在南湖市呆了很多年。”

　　他又抬头看了看窗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这个局长当年也是很惨，为了那个□□的案子，搞得家破人亡……所以才一直蹲在南湖市不挪窝……”

　　*

　　顾循一群人已经办完了所有的交接程序，准备返程。

　　他握着胡俊的双手笑道：“十分感谢胡局这边的配合，这次要是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们还在到处抓瞎呢……”

　　胡俊一脸谦逊，“哪里哪里，顾局客气了！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分什么你我……”

　　众人还在寒暄着，一辆警车停在大门口。

　　车上下来几名警员，后车厢上下来两名警员押着一名年轻的女人下了车。

　　众人往旁边挪了挪。

　　女人垂着头，披头散发，步伐蹒跚，几乎被两名民警拖着走。

　　胡俊看到女人后皱了皱眉头。

　　她戴着手铐，形销骨立，毫无生气。身上的衣裤沾着灰，也不知多久没有换过了。

　　瘦弱的身躯夹在两名高大的男警员之间，显得十分弱小。

　　她抬起头往顾循的方向看了一眼。

　　原本形若枯槁的眼神突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生机，她突然挣开了两名警员的束缚，冲向顾循，跪在他身前抱住了他的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女人低声地哀求道：“首长！求求你！帮帮我，我妹妹她是被人杀害的……”

　　胡俊首先反应过来，冲两名警员喊道：“你们两个还在愣着干什么？”

　　那两名警员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拉住女人往后扯。

　　女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边拼命地抱住顾循的脚，一边仰头盯着顾循，凄厉地哭喊，“首长……帮帮我……找出杀害我妹妹的凶手……”

　　两名警员根本无法将她拉开。

　　一旁的胡俊冲身后人斥道：“还不赶紧帮忙？”

　　顾循被她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神惊得体无完肤，神情怔忪。

　　她的模样渐渐同另一个身影重合。

　　“顾循！你还我女儿！”

　　同样的无助，同样的悲愤，同样的绝望……

　　这人世间，终究是一片污浊之地，容不得纯净的灵魂。

　　顾循被扯得踉踉跄跄，身后的几人连忙扶住他。

　　原本在胡俊身后的几人也蹲下身子，将女人沾着污泥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女人拼命地扭动着身躯想要甩开他们，几人强行固定住她的身躯，将她拖走。

　　她直直地盯着顾循，眼神暗淡而绝望，直到消失在大楼里。

　　此后，多少个午夜梦回，这双眼睛一直盯着他。

　　仿佛一直在说，帮帮我！

　　帮帮我！

　　顾循想要跟上前去，胡俊连忙挡在他的目前，指了指停在门口的车队，干干一笑，“顾局，您的车子已经在等着了。”

　　顾循看着大楼的方向，踌躇地问道：“她……”

　　胡俊一脸苦笑，“让顾局见笑了！这女的因为她妹妹的死因一直和我们闹。她妹妹和男朋友闹分手，自杀的，人证物证聚在，证据确凿。结果她不信，一直说她是被杀害的……”

　　“自杀啊？家里人确实不太容易接受这种消息……”顾循囔囔地说道。

　　胡俊一脸沉痛地点点头，“这倒是！这家属也挺可怜的，据说她母亲也因此出了车祸，所以她整个人都有点不太正常了……哎！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多多理解了……”

　　顾循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胡俊苦笑着说道：“顾局，您的心情我理解！我们都是一样的……”

　　“放心，一会啊，我就让人送她回家。”

　　事已至此，顾循只能点点头。

　　众人簇拥着顾循走到车前，一旁的刘秘书为他开着车门。

　　顾循俯身欲钻进车里，突然顿住，回头看了一眼大楼上正气凛然的公安徽章，又瞥了一眼挥手的胡俊，叹了一口气，决定按照原计划返程。

　　正是这个决定，让他将来想起的时候总是后悔万分。

　　*

　　胡俊回到办公室，再也维持不住原先的笑脸，绷起了脸，忍声斥责：“两个大男人，连一个瘦弱的女人都抓不牢，都是干什么吃的……丢人都丢家门口来了……”

　　音调逐渐变高，目光逐渐深沉。

　　“还有你，章凌卫！我不是让你尽快解决这个事情吗？”

　　“这女的都闹了多少次，玩了多少花样了？都上到A市去了……”

　　“要不是我有几分薄面……真闹出事情来，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

　　章凌卫一脸苦相，觑了胡俊一眼，心虚地说道：“之前已经给她拘留了十五天了，没想到……”

　　“她都往上头跑了，你还搁这没想到……你什么时候能想到啊？十五天不够，那就给她关上个大半年，看她还老不老实？”

　　“这关上半年，也没什么事由啊……”

　　胡俊噎住，语重心长地说道：“还要我来教你怎么做事吗？九月份，市里的大事你给忘记了吗？她这么妨碍公共安全，可不得关上一年半载的？”

　　章凌卫会意，默默敬了个礼，低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