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言说》浅湖西楼

2、第一章

　　开学三天，唐原就见识到了高三学子的苦难到底有多深厚。
　　“不是吧，刚开学就发这么多卷子让我们做，还有这么多练习，是想写死我吗？”
　　程盟把所有试卷摊开，一张一张的试卷配上他痛心疾首又不显夸张的嚎叫，使得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大好，阴着一张脸低头看题，找会做的先做。
　　唐原实在没觉得有多离谱，这些作业在他这里算在意料之内。
　　高三了，不学习，不最后拼一把，你怎么考大学？
　　他把试卷一份份归类整理，认真仔细地压平翘起的边角，一点也没被旁人影响。
　　程盟扫视教室一圈，发现他的后桌竟是如此淡定，十分震惊，挪动屁股把椅子往后移了移，轻轻靠着唐原的桌子。
　　“哎我说新同学，这么多作业，你觉得多久能写完？”程盟一脸厌恶，使劲地挤眉弄眼，好像这作业是他上辈子仇人的投胎转世。
　　唐原想了一会儿，认真答道：“三个星期吧。”
　　这句话直接击碎了程盟的认知，他缓慢地咽了口唾沫，看着唐原桌上满满当当的试卷，兀自思考一天得写多少才能在三个星期内完成。
　　唐原想说些什么，后门就被人一把推开，说是推，倒有点像是直接被撞开的，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带起急促的风，引得三班人频频回头看。
　　何方易站在门边，他只背了书包的一根带子，另外一半随着他的动作上下左右晃荡。何方易一手靠着门边轻轻喘气，额上细汗闪着光，高三的楼层在四楼，他应该是直接跑上来的。
　　等唐原总结完，何方易也走进教室里了。新学期换了新的教室，同学们也就借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讲话聊天，只剩下一个位子，在一个男生旁边。
　　男生有点恐慌，手忙脚乱地把自己堆到旁边桌子上的试卷收起来，又悄悄把桌子往旁边移了移，隔了一条缝隙。
　　唐原皱眉：“他怎么三天都没来上课？”
　　程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轻哼了一声：“他那天来报道过，后面好像就走了，逃课吧？哎呀我也记不清了。”
　　“哦。”唐原低了头，从试卷堆里抽出一张开始看。
　　“我说，一中那么好，你怎么就转来我们这儿了。”程盟凑近了他，唐原闻到一股方便面和辣条的混合味道。
　　没收住，撇一不小心出了格子。
　　唐原抿直了唇，不太想回答这种问题，他略过程盟，抬头望窗外看了一眼，深黑色眸子里露出一种淡淡的情绪。
　　程盟倒也是个有眼力见的人，见唐原一副被伤到的样子，立马识趣地转过身不再问。
　　唐原松了一口气，按了按眉心，再抬头时，就对上了何方易的目光，他一下子愣住，傻傻地看着他。
　　唐原向来是情绪都写在脸上，从来不知道收一收，秉承只要他不尴尬别人就一定会尴尬的原则，比如此刻，他的脸上一定是茫然和疑惑。
　　何方易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几秒，就转过头整理堆得乱糟糟的试卷习题了。

　　熬到晚自习下课，程盟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把桌上的作业试卷胡乱塞进书包，拍了拍他同桌的肩膀叹了口气：“我先走了。”
　　唐原倒没觉得有多困，所以准备留一会儿再复习一下上午的笔记和错题。
　　等他复习的差不多了，班里也没剩了几个人。唐原伸了个懒腰，开始把东西一点一点收进书包里，余光瞥到，他回头疑惑地看着仍在埋头写作业的何方易，想了想还是问：“你不回去吗？”
　　等了一会儿，何方易发觉是对他说的，回答得很简洁，乍一听几乎不懂他要说什么：“要跟上。”
　　但唐原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不早了，你等会儿就回去休息吧。”
　　何方易愣怔住，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从楼道上可以直接看到操场，此刻夜深人静，校园里只有路灯和几间教室还亮着光，唐原一小步一小步地下了楼梯，慢吞吞又清闲地晃悠着。
　　唐原想，这是他新的开始，他要努力，要坚强，要完成自己的梦想。
　　月光撒在少年单薄的身上，蓝白校服也好像发着光。

　　才走到楼下，唐原就听到有人从楼上下来了，走的很急，有种一次跳三个台阶的感觉。唐原出神地想，早上何方易是不是也是一步跨好几阶台阶上来的，书包在身后颠来颠去。
　　在他愣神的工夫，已有人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唐原反应慢了一拍，再抬头看时只看到一个背影，但单看这背书包的姿势和书包的样子，唐原可以肯定是何方易。
　　他有些奇怪，想上前问又不太敢，只得保持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像何方易的小尾巴。
　　唐原想到如今的自己，失望地垂着头走，看着白净的鞋面，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撞上了一个坚硬的物体，鞋尖踩上了何方易的后脚跟。
　　“对不起对不起。”唐原倏地回过神，双手习惯性地护在身前，连鞠了几个很大的躬，书包也跟在后头往前冲，旁边的保温杯顺势掉了出来，砸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唐原抬起头，当看到何方易一脸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时，脸就发烫起来，连双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忽然开始觉得刚刚自己是不是很傻。
　　谁知何方易没说话，只是低头把他的保温杯捡了起来，顺带拍了拍上面沾到的灰。
　　唐原松了口气，小声地说了句“谢谢”，而后偷偷地打量着何方易，他的校服边角有些磨损，书包虽然不太新的样子，但也不脏，大概是洗过很多次吧，唐原想。
　　何方易这下却没再动，保持抱臂的姿势，像是在等唐原解释一下他跟在他后面是什么意思。
　　“你……也是走读生？”
　　话一出来唐原就觉得他问的问题太傻，而且声音太小，怎么听怎么别扭。
　　“嗯。”
　　唐原看了看何方易，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是坏人，没有要欺负你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作业写好了吗？”
　　一阵寂静。
　　唐原很想挖个坑跳进去再也不出来了，指尖抠着背包带子，脸上烧红一片，他有点庆幸现在是晚上，看不太明显。
　　何方易听了他这话，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听不清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欺负我？”
　　这下唐原听清了，何方易是觉得好笑，他反应过来也觉得好像说的不太对。
　　“不是。”他又低头，表情恹厌的，这一天不知道低了几次头了，后颈有点酸。
　　何方易没再计较，摆了一个慵懒又舒服的姿势，回答他后面的问题：“写完了，只空了不会的。”
　　“哦。”唐原点点头，可脸上却是一副失望的表情，何方易觉得好笑：“你跟了我一路，就为了问这个？”
　　唐原把脚下一个石头踢远，不太想回他，自顾自地在脑子里背公式。
　　“很晚了，你回去吧。”何方配合地打了个哈欠。
　　唐原疑惑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好看的眼睛里仿佛只存在他一个人。
　　何方易受不了这种眼神，别过头看着操场上的一个不怎么亮还在闪的路灯。
　　“那你呢？你不回去？”唐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他，但就是忍不住。
　　何方易笑了一声，逗小孩儿似的说：“怎么，害怕走夜路吗？”
　　唐原摇摇头，透过镜片的眼神充满担忧：“你也早点回去吧，高三很辛苦的，你要加油了，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什么都不是问题。”
　　他这句话不知道夹带了多少鸡汤，但他说这话时绽放的光彩，使得这话听起来也真诚，仿佛就是他的肺腑之言。
　　何方易愣了神，情不自禁地点了头。
　　什么都不是问题？
　　但愿吧。
　　说了这么多话，唐原也开始觉得困了，眼皮沉重无比，他用力眨眼，觉得世界都跟着颠了几下，虚幻起来。
　　见他这一副困倦又不太清醒的模样，何方易不得不担心他会不会走着走着就摔一跤掉坑里了，于是把唐原的书包卸下来拎着。
　　看着唐原迷迷糊糊，但还不忘迟钝地伸手向他要书包的样子，何方易摇头叹了口气，牵上他的手，说：“帮你拎着，等会儿下车就还你。”
　　唐原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一个劲地点头然后又稍稍把头低了下去，整张脸埋在阴影里。
　　他向来都是10点左右准时睡觉，只不过今天复习又跟何方易说了话，超了不少分钟，就熬不过去了，困意像海浪似的席卷而来。
　　何方易一边牵着唐原走出学校，一边把走读证重新塞进书包里，唐原已经开始有点迷糊了，走的歪歪扭扭，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何方易也没有偷听的习惯，就任他说梦话。
　　等走到自行车旁边，唐原才半睁开眼睛，费力地瞧着面前的人，用力揉了揉眼睛，低声说了句抱歉，他太困了。
　　何方易下意识地抬手压平唐原翘起的头发，又顺着往后梳了梳，唐原有些不习惯，不停地往后躲。
　　“行吧，随你。”何方易收回手，把唐原的书包背在面前，自己跨上车，双手握着把手，中指和无名指搭在车闸上，两条长腿支撑着保持平衡。一系列动作十分流畅自然，把唐原都看呆了，原来能有人连上自行车都这么好看。
　　何方易等了半天后座都没感到重量压上去，疑惑地回头，发现唐原正蹲在地上观察他的车轮，阴着一张脸把他拎起来，装作生气的样子：“你到底回不回家？”
　　这倒是把唐原问懵了，他愣了一下：“你是说，你送我回去吗？”
　　这会风大了起来，带起阵阵凉意，携着鲜花的清香。何方易一边走一边把车往前推：“算了，不走拉倒。”
　　“诶诶诶，我走我走。”唐原笑了起来，不等何方易指挥，直接跨上后座，乖乖地端坐好。
　　何方易也没再逗他，上了车往前骑。
　　唐原看着往后倒退的夜景，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真好。
　　真好，他的高三生活大概会一直这样顺利下去。
　　“你冷不冷？”何方易骑着骑着，回头问他，骑的速度也慢了一点，“你往我后面躲躲，少吹点冷风。”
　　唐原愣住，随即听话地往前挪了挪，双手环住少年精瘦的腰，脸也贴了上去。
　　他身体不好，小时候只要一感冒就变成支气管炎，下大雪过年了他也能折腾进医院，最严重的那次直接住院治疗一个多星期。
　　“何方易，”唐原的声音透过风声有些嗡嗡的，不太真切，“你成绩不好吗？”
　　红灯亮起，自行车停在路边，何方易淡淡地“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深黑的眸子被暖黄的路灯照亮。
　　“哦。”唐原又小声地嘀咕了句什么何方易没听清，只记得他低头蹭了蹭他的后背，隔着校服的触感不太真实，只能大概感觉到，并没有温热的感觉，却让何方易的心神荡漾，留下一圈圈涟漪。
　　绿灯，自行车又动了起来，唐原能感觉到少年一下一下蹬着脚踏，车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动人。他们顺着街的一边骑行，路灯下投出的影子充满了动感，快速地向后倒退，等他们骑远了才消失不见。
　　唐原小心地揪揪何方易的校服，有些紧张地开口：“那个，之前都忘了问你，你住哪里啊？”
　　何方易笑笑，自行车拐进小道，顺着崎岖不平的路颠了颠，而后稳稳地停在唐原家的院子前。
　　“到站了，下车吧。”何方易看着他，把书包递过去帮他背好。
　　唐原有点着急，目光一刻不离开何方易：“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住哪里啊？”
　　“小朋友，”何方易凑近他，眉眼弯弯，“你该回去睡觉了。”
　　唐原气得脸都泛了红，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眨着，就是不肯进去，好像就算何方易只是编了一个假地方告诉他也可以。
　　何方易抓了抓后脑勺，双手捏着车闸，松开，又捏紧，再松开，最后，他叹了口气：“就在你家旁边，筒子楼。”
　　这下唐原满意了，转身往回走，何方易也准备骑车回去，但他刚骑出几米，就听到唐原跑了过来，他大口喘着气，递过来一副手套：“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这副手套我放在书包里忘记拿出来了，冷，你戴上吧，”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小声说，“还有，如果你不喜欢和他们坐的话，我们也可以做同桌的。”
　　何方易戴上手套，听到他这句话冷不防呛了一下，毕竟，他只是送他回来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情，举手之劳突然被别人当做大恩无以为报，着实有些令人费解。
　　谁知唐原只是说了这一句话脸就红成苹果，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何方易看着他的背影，笑了出来，轻声道：“还真是一个小孩儿。”

　　回到家，何方易顺手将钥匙放在茶几上，瘫在沙发上看天花板。付闻笙不在家，不知道是不是又出去唱K了，他闭了一会儿眼，忽然感觉一阵烦躁。
　　怎么又是这样，没人愿意管他，连客套话都没说过一句，只有冷眼相待和刻薄的咒骂。
　　他好像，什么也没做错。
　　手机屏幕亮起，何方易低头去看，是一条垃圾短信，他点了删除，把手机放到一边。
　　手上毛茸茸的触感在这时被无限放大，何方易把手套摘下来细细端详，蓝色的毛绒手套，上面有一只小熊，很可爱，是善良和被爱的男孩才会用的东西，何方易叹了口气，他好像配不上这双手套。
　　明明知道，可他却还是把手套叠整齐，放进了书包里。

　　看着虚空的某一处，何方易笑了起来，肩膀也跟着轻轻抖动，他轻声道：“小孩儿，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