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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白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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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前朝有位昏君,缅声色、好歌舞,曾有人向这位昏君进献古书孤本一册,书名曰——《山海志怪》。书中所描所讲,都是些奇山异渊、奇珍异兽、奇人异事,有的可循其踪迹,有的则闻所未闻。昏君草草翻阅后,只对书中一章念念不忘——
“南卉山以东三百五十里,曰古丘,临于瀚水。其中多鸟兽,多金玉,多怪木,枝干遮天蔽日,状似巨笼,与世隔绝。古丘有凤人,其色娇美,善歌舞,好金石玉饰,有名,无姓氏。凤人皆赤发似凤,目蓝似珠,文身覆面,不老,死时闭目而眠,少顷化烟尘而去。凤人之首曰‘白鸟’,尤其妍丽,时男时女,时背生鸟翅,三百年一诞,凤人谓之大吉之兆。”
昏君色迷心窍,托重金命人按图索骥,遍历四海寻找凤人。三年后,一农夫进京觐见,称于东南方的山林中见到凤人,谈及所见所闻,细致生动,不像诳语。昏君便派出一行法力高强的“煜者”随农夫前往,翻越重重险峻山林后,果真见到了榕树缠绕成的巨笼。这里的榕树枝干出奇的坚硬,又遍寻不到豁口,农夫也不记得如何出入,只好由煜者以灵火焚烧出缺口,这才能深入古丘。
古丘中果然有传闻中的凤人,和古籍所记分毫不差。凤人纯真和善,摆上瓜果招待这群不速之客。煜者们假意道谢,在此休整数日,暗中传音回京城报信。昏君于是派出宫中所有煜者,将古丘凤人共两千六百一十九人通通擒获,押送回京。从此,凤人成了人类豢养的玩物,时至今日仍旧如此。
是日乃大安朝安和一十六年,七月初五。京城少有这样闷热的天气,除非那些不得已谋生计的,多数人都窝在家中避暑纳凉。
阿宁蜷在硬邦邦的床榻上,想再捞半刻钟黑甜。奈何门外婆子大清早拎着簸箕砸门框,口里不住唾骂:“一群懒东西,日上三竿还睡得猪一样,今日非得拖几个去,鞭子抽一顿才知道厉害!”她每日都是这么骂,可梧桐阁里的凤儿们不敢不当真,都慌慌张张爬起来洗漱梳妆。
管他七月还是正月腊月,凤儿们都是同今日一样一样的生活。
前些日子那雪儿才因为怠慢了客人被好一顿打骂,数日高烧不退,掌柜不想给她医治,只草席子一卷扔到后院去任她自生自灭,再有人去看时,那里只剩了空空的破草席一张。这样的事,整条街上都屡见不鲜。百年来的凤儿们,别管沦落风尘还是纳入家室,也都少不得这样的结局。
今日,凤人被人们戏谑地称作“凤儿”,书面上则写作“凤人”。可事实上,他们依旧被算作山野精怪而非人,出钱便可以随意买卖处置。
梧桐阁是京城里一家专门豢养凤儿的青楼,这样的青楼京城里有不少,只是梧桐阁生意格外红火,多是托了阿宁的福。阿宁正是凤人里三百年一遇的“白鸟”,掌柜的掌上明珠。他今年只一十二岁,却已然成了梧桐阁的摇钱树,多少贵人子弟拿袋子装着白花花的银钱、金玉珠宝、绫罗绸缎,不要命似的争那入幕之宾的头筹。掌柜乐得见他们斗破头,拖着时间决意要吸干这些纨绔子弟的血髓。
然而这些金山银山,除却让阿宁过得稍微滋润些、被看护得紧些,其余的全然与他无关。阿宁把梳子松松插在头上,慢悠悠地挪到窗边的桌子那去写字。这几日摹的依旧是秀气的蝇头小楷,掌柜的总嫌弃他字写得凶悍,画也如此、琴也如此,杀伐气重,不像娇小玲珑的凤儿所作。
阿宁没什么兴致,没写几个字就分心走神,探到窗外去看楼下叫卖的小商贩。
楼下这商贩是走街串巷卖糕点的,他们家摊子上除却京城里的吃食,还有些别处的风味糕点。阿宁格外眼馋那几块荷花酥,红艳艳叠着绿油油,这种来自江南的漂亮糕点在京城不多见,掌柜也决计不会给他们吃这样无用又易发胖的点心。
阿宁盯得眼花,只好在纸上画了荷花塞到嘴里嚼,嚼着嚼着,又想起雪儿姐曾在这里许诺:“等攒够了钱,就把这铺子上的点心通通包了,随阿宁吃个够!”一旁的月哥听了,又发下宏愿:“包一铺子点心做什么,要是我就开个点心铺子,阿宁想吃多少做多少!”
阿宁正托着腮帮想得出神,却忽然听见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人群慌忙叫喊、野犬狺狺狂吠。骚动自远处蔓延到整条街。那匹马一路狂奔,好像势头强劲的利箭直直破开花街的香风。
阿宁忙扒着窗沿向下张望,只见一人一马从南头奔来,马上载着个头戴帷帽、身着红衣裙的女子,好像一团火明艳艳地烧过来。她风风火火奔到窗户下边,突然猛地一勒马。那健壮的白马仰天长啸,嘶吼着翘起前蹄刹住了步子。女子拍了拍白马的脑袋,仰着头环视一周,利落地翻身下马。她将帷帽一摘,拎在手上,牵着缰绳向阿宁所住的青楼大步走来。
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却也似乎不小。她面若银盘、眉眼吊稍、天庭饱满;妆靥红、嘴唇红、衣裳红,身形丰满、艳丽飒爽,却教人不敢直视。一旁行路人纷纷躲避,唯有掌柜的硬着头皮迎上前来,边吩咐人栓马边谄笑道:“太太大驾光临,今日这里蓬荜生辉。”
凑到面前来一看才看得分明,这女子梳着高高的狄髻,髻上罩着金灿灿的头面,两侧插着镶玉的金掩鬓。她穿着缀珠的蓝罗背子,红彤彤的裙摆上遍地宝花,一抬手又露出丰腴手臂上足有二指宽的、满嵌着各色宝石的镂空雕花金手镯。
不消说浑身的罗绮首饰,单看面相也是个大富大贵之人。
掌柜忙不迭地招呼人上茶,自己则点头哈腰地将这女子往雅坐上请。女子满不在乎地坐下一盘腿,胳膊撑在桌子上,歪着头问道:“你们这里有‘白鸟’?有多漂亮,叫出来给我瞧瞧。”
掌柜于是又忙叫人牵阿宁出来,虽说是叫人看,却自己拉着阿宁站得远远的,生怕自己的宝贝给这女子抢了去。这女子果真不乐意,凤仙花染过的长指甲叩着桌子,道:“离那么远,当我有千里眼?”说罢,这女子一提裙摆,自己凑上前,捏着阿宁的小脸细细端详起来。
她看着看着,眉毛不由得拧在一起。阿宁今天松散地挽了个小髻,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土色圆领小袍。这女子便疑惑道:“你是女孩男孩?”
掌柜回道:“阿宁现在这模样是男孩。”
这女子饶有兴趣,道:“变个女孩给我瞧瞧。”
阿宁只好应声变化。女子见了,又拧着眉头,道:“好像没什么区别。”阿宁见她眼神,生怕这行事跳脱的女子迟片刻就要来扒自己裤子。掌柜则连忙在一旁打哈哈道:“十二岁的孩子,没长开嘛。”
女子便不再纠缠这些,抬头问掌柜道:“现下在她身上花钱最多的,出了多少?”
掌柜心里暗喜,想要狠狠宰这肥羊一笔,于是扳着手指夸大道:“哎呀,把银两黄金和绸缎珠宝都算上……怕是能买皇城根一栋别苑了吧。”
这女子听了,眼都不眨一下,径直开始摘首饰。臂上黄金的镯子、头上镶玉的钗子、耳上明珠的坠子……通通扔在桌上。首饰摘完了,这女子又从怀中掏出一满当当鼓囊囊的钱袋,叮叮当当把所有的金子银子票子都倒出来,歪头看向掌柜。
掌柜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从没见过这样爽快的主,一时看得瞠目结舌,忘了言语。这女子误以为是钱不够,思忖片刻,又把腰间吊着的一块木牌摘下来拍在桌上,道:“天字甲级的煜者做的腰牌,常人佩之一生顺遂、无病无灾、百邪不侵。”
掌柜闻言,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平平无奇的木牌,顿时觉得周身舒畅,浑身的疲累酸痛一扫而空。他终于赔着笑脸将一桌的宝贝都揽到怀里,道:“我就知道小姐是个独一无二贵人,阿宁跟着您肯定少不了享福!”
阿宁是宝贝,却也是块不省心的烫手山芋,从前围着她就起了不少风波。纵然留着阿宁能做一辈子的摇钱树,可万贯家财哪里能买来一辈子的平平安安呢?
掌柜把物什尽数收入囊中,朝那女子深深一拜,脑袋几近埋到地上。女子只一笑作答,拉着阿宁大步出了门,没再回头。
女子利落地把阿宁抱上马去,一改来时做派,载着她缓缓踱步离去。这女子来去如风,可阿宁却一步三回头,她回望门内一起生活多年的兄弟姐妹,试图将他们每一个都烙在心里。女子显然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小心思,只抬着头自顾自向前。再走几步路,阿宁瞧见了她心心念念的点心摊子。一个个荷花酥摆在油纸上,粉红色、黄色和绿色相映成趣。阿宁伸长了脖子想要闻闻它们的香气,她不知这女子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只生怕自己再也无缘品尝这种漂亮点心的滋味。
天上云卷云舒,渐近中午,太阳愈发地晃眼。女子把阿宁搂在怀里,将帷帽的帷幕盖在她头上遮阳。阿宁贴在她起起伏伏的软绵胸口,闻见她身上的香气,认得这是种名贵的熏香。她悄悄靠得紧了些,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妈妈。
阿宁隐约记起去世多年的父母讲给她的故事:人类闯进古丘,蛮横地将凤人带离家乡。
“都是人害的。”阿宁心里这么想着,“可我这样子算不算认贼做母呢?”
“我叫洛思华,是宫里来的。你用不着紧张,今后就和我一起住,我就是你的师傅了。我呢就是想找个漂亮小孩来养着解解闷,衣食住行你不用发愁,也不用做什么,只管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着我到处走走玩玩。”她低头在阿宁耳边亲昵地说着悄悄话,时不时揉揉阿宁的小脸和头发,像怀抱着爱不释手的玩具。
马匹颠颠地踏上了通往皇宫的道路,顺着平坦的大道走一会,便有一行劲装打扮的人夹到前来迎接。洛思华把阿宁抱给其中一人,自己下了马。随即马匹被牵走,四人抬来一架轿子。洛思华转头对一人说了几句话,又接过阿宁抱上轿子坐定,笑道:“马上就到家了,这就带你去看你的小屋子。”
阿宁缩在她怀里,眼睛却不老实。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轿子,一颗心雀跃得几乎要飞出去——
“我是不是可以随便吃,吃很多很多荷花酥,一辈子都吃不完?”
阿宁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问出来,生怕这渺小如沙尘的心思被人嘲笑。可她依旧翘首盼着自己的将来,她总算离了那声色颓靡血泪铺地的花街,从此奔向碧瓦朱甍花椒涂壁的楼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