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为你缄默》阚千星

4、战争女神㈡

　　深红色的巨石群，光秃而斑驳，一个巨大的身影倒映其上，几乎盖住了所有巨石。他喉咙里呵出一声咆哮，几株杂草剧烈地晃动着。狂风席卷，杂草连根而起，几块巨石随风而动，砸到了巨人的身上。

　　巨人一块皮都没有被蹭掉，他伸出大手，轻轻一挥，顽石碎若粉尘，小石子滚落一地。他眼底发红，手里提着同族的头颅，缓慢地行走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那头颅的眼狰狞地凸出，神情惊恐，还掺杂着几分不甘，还在向下滴血。

　　“那是你的父亲吗？”杰拉尔丁问道。

　　拽着我衣角的那个男孩点点头。他身形极为瘦弱，好似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具骨架，皮肤苍白，神力衰微，一副病容，仿若已经死去。

　　杰拉尔丁叹息一声，蹲下身，手挡住男孩的眼睛，发出幽幽的蓝光。只消片刻，她便收回了手。

　　“姐姐，我是看不见了吗？”男孩怯懦地道。

　　杰拉尔丁淡淡道：“你不必看。”

　　黄金时代中期，巨人族内乱。

　　巨人生性暴虐残忍、嗜血好战，争斗更是血腥非常。残肢与毛发散落一地，内脏被赤裸裸地扔到众目睽睽之下，躯体从中间撕裂成两半，随意地丢到地上，冲天的恶臭弥漫。

　　我俯下身，不住地干呕，体内翻江倒海，似是要把肠子都吐出来。男孩默默地松开我的衣角，走到一边。

　　杰拉尔丁饶有兴味地看了我一眼，“你也需要失明一会儿吗？”

　　我意欲反唇相讥，开口时却化作几声干咳，头一阵晕眩，脚下一个踉跄。我捂住心口，强迫自己深呼吸。

　　杰拉尔丁失笑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恼羞成怒，拍开她的手，恨恨地咬牙道：“你不会专门来……咳咳咳……”

　　“你还是别说话了。”杰拉尔丁的目光转向战场，神色若有所思。

　　这场内乱持续了半个月左右，期间我和杰拉尔丁一直在大陆边界守候，小男孩沉默着跟在我们身边，一动不动。

　　巨人族本就人口不大，经此一役，族民更是十不存一。老族长面容沧桑，支着拐杖，步履蹒跚，右臂明显是缝合上去的，接口处一排粗糙的红色线脚。

　　杰拉尔丁解开了男孩眼上的禁制。我立即摁住他的头，扭到老族长的方向。他没有任何反抗，顺从地看过去，一双紫罗兰般的眸里不带任何情绪。

　　杰拉尔丁浓郁的神力向外扩散，为她戴上一圈金色的光环。她轻盈地一跃，身后仿佛有一对羽翼，神圣庄严，美如初晨，圣洁如雪，声音缥缈宛若浮云，眼里仿佛时时刻刻都垂着一滴泪珠，将为她命运多舛的孩子而流泪，将为世间的种种苦难而落泪。

　　扶着老族长的女巨人抬起头，眼眶里有泪水打转，悲戚地道：“您是太阳吗？”

　　杰拉尔丁微笑道：“我是太阳的使者。”

　　女巨人接过老族长手中的拐杖，放到一旁，扶着老族长颤颤巍巍地跪下，她亦向她跪拜，满脸的崇敬。

　　“请您庇佑我们的民族。”老族长的声音好似一张满是破洞的烂布，簇簇地漏着风，音色含糊，让人听不真切。

　　女巨人跟着恳求道：“请您庇佑我们的民族。”

　　杰拉尔丁双手举在身前，十指交叉，盈盈地笑着，“那你们要用什么来交换呢？”

　　老族长抬起头，声音稳健，“我们的民族已一无所有。”

　　我屏住呼吸，撩开额前的碎发，指尖一簇银白色的刀光。熊熊燃烧的杀意在能量中激荡，空气中刮过一阵彻骨的阴风，男孩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所以，您什么都可以拿去。”

　　没意思。

　　我失望地收敛起杀戮的气息，冷冷地瞪了男孩一眼，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害怕，你死不了”。男孩抽搐了一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似乎是“我知道了”。

　　远处杰拉尔丁和巨人族族长的单方面谈判仍在继续。

　　“我要你的力量内核。”杰拉尔丁毫不客气地说道。

　　巨人族的力量内核相当于神族的神核，既是身份的体现，也是能量的来源，同时也作为与生俱来的地位的标志。主神的神格生来便是主神，附庸神族转世后仍服从于上一世的主神，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巨人族的内乱是一个昭示，昭示着司战争的主神已降临于世。过往的和平将如云烟般散去，对资源的争夺、对尊严的捍卫与对利益的维护，明争暗斗、攻守同盟与指水盟松，将成为种族关系的主命题。

　　交出巨人族族长的力量内核，意味着巨人族将在之后关乎种族存亡的战争中，失去唯一的主神级战力。

　　女巨人尚不清楚，巨人族的内乱即是战争的预告，但也觉得太阳神使提出的要求过于苛刻。她蹙起眉，本想请求太阳神使略微宽松一下条件，却听到老族长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业已衰老，唱不出对太阳最深沉的颂词，举不起献给太阳的祭品。作为民族的罪人，这颗力量内核于我亦是无用。”他说，“愿将神核送到太阳之下，以求我族得以延续。”

　　杰拉尔丁抬眉，“还有呢？”

　　老族长不卑不亢地道：“请神使原谅我的冒昧，但事关民族，不得不慎之又慎，特此恳求神使与我立契。”

　　杰拉尔丁伸出两根手指，高举过头顶，“以萨日娜之约为证。”

　　萨日娜之约是康斯坦丁神族最常见的契约方式，在其他大陆亦十分流行，不同于卡德瓦拉德之约绑定灵魂的代价，萨日娜双方若有一方违约，只会将契约物品自动交还。

　　双方脚下各升起一个淡蓝色的法阵，杰拉尔丁划破指尖，滴下一颗血珠，法阵的颜色化作银白，她率先说道：“我愿护佑巨人族的血脉永久延续。”

　　老族长看了看自己布满皱纹的手掌，划出了一道血痕，鲜血顺其流淌到地上，白光更盛。女巨人连忙念出一道疗愈的咒语。

　　“我愿以我的力量内核为约。”老族长道，他握拳，手在胸前停留了片刻，再次张开时，上面已有了一颗草绿色的力量内核。

　　他双手呈上。杰拉尔丁一秒都未曾停留，接过内核后，身边便顿时消隐得无影无踪。

　　“族长，她真的是太阳的神使吗？”女巨人察觉到什么不对，颤声问道。

　　老族长的眼睛看似浑浊不堪，实则却很清明，“是或不是，难道很重要吗？”

　　女巨人疑惑道：“难道不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老族长悠长的叹息声洒在大地，“在血的争端里，真相永远是最不重要的事物。这点你要记清啊。”

　　“如果她不是，那我们为什么要答应她？”

　　老族长反问道：“是我们答应了她，还是她答应了我们？”

　　女巨人愣住了。

　　老族长往天边看了一眼，甩掉手中的拐杖，挥手示意女巨人不必再搀扶他，手背在身后，望着头顶的灿阳。

　　“在至高者的博弈中，我们别无选择。”

　　康斯坦丁尼亚丝毫未受巨人族内乱的波及，犹如游离于普世的孤岛，今日的太阳似乎异常的光辉明亮。我心生温暖，战意一扫而空，心情颇为愉悦。

　　杰拉尔丁随手把那颗力量内核扔给我，不以为意地道：“给你了。”

　　我拿着神核端详了一会儿，“护佑种族延续这种条件你也敢答应？”

　　杰拉尔丁指了指一个紧闭的房门，笑意真切了几分，“只要有一个带巨人族血统的孩子活下来，不就可以了？”

　　“那孩子是巨人族？”我回忆着那个瘦弱的男孩，尾音忽地抬高。

　　杰拉尔丁晃了晃食指，“伊莲娜有八分之一的巨人族血统，她的孩子自然也会继承一部分。”

　　“他叫什么名字？”

　　“谢伊。”

　　我没再回话。

　　群星女神伊莲娜陨落多年，因她的死亡而动荡不安的星辰已陆续归位。她的神格化作万物，护身符一般守护着康斯坦丁尼亚，以至于我偶尔会觉得，她正在注视着我。

　　伊莲娜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轻声道：“二位殿下好。”

　　他面上已不复从前那般怯懦，但仍是稚气未脱。忆及伊莲娜那头灿若星辰的发，我思绪纷杂，说了声“接着”，将那颗本属于老子长得力量内核掷到他怀中。

　　谢伊迷茫地看向杰拉尔丁。

　　杰拉尔丁温声道：“希尔拉殿下给了你弓箭之神的主神神格，你应该跪谢她。”

　　谢伊怔怔地收回目光，慢吞吞地低头，双膝贴到地上。我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必了。”又看着他犹犹豫豫地站起来。

　　“弓箭的神格是荣耀，同时也伴随着杀孽。”杰拉尔丁淡淡地道，“箭能连接爱情，亦能摧毁真心；能射穿心脏，亦能射落太阳。万般选择皆由人定，你能做到为自己的路负责吗？”

　　杰拉尔丁落下的话音与谢伊的回答同时响起，“我能。”

　　杰拉尔丁追问道：“你能如何？”

　　谢伊的一双紫眸炯炯有神，他神色坚定，果断地说道：“我能射落太阳。”

　　杰拉尔丁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那枚内核，放在谢伊的身前。那内核登时冒出一股寒气，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杰拉尔丁的指尖变得通红，谢伊往后缩了一下，又自己拿起内核。

　　伴随着坚冰逐渐消融，内核没入了谢伊的体内，他倒在地上，身体蜷缩在一起，少顷便不省人事。

　　杰拉尔丁任由他躺在地上，托着下颌，向我问道：“这是你赌注的一部分吗？”

　　未等我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算了，真没意思，我都能猜到你的答案是什么了。”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苦笑道：“我这一生，实在是被押上太多的赌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