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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篡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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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宿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夜。
为他的鲁莽忠心,也为他的出手不敬。
甚至无须墨夷襄亲自下达命令,他自会执行属于他的惩戒。
他是如主人影子般的存在。
认主、护主,为之付诸一生,这是宿命。
然而宿命,天下之人,无一能置身事外。
墨夷襄支起竹窗,令清晨的薄雾漫步入屋,然后冲院子里那道跪的比竹杆还直的人影命令道:“起来!进屋磨墨。”
“是!”
人影猛地拔地而起,跪了一夜的膝盖不见半点软弱,哼哧哼哧几步追进屋,半伏在案前乖巧磨转砚台。
小案之上堆积着一沓生宣。
墨夷襄展开那封早被他拆阅过的信件,眼眸淡淡扫过纸上字语行间,思及其落笔人的当时心意,失控地发出一声短促嗤笑。
他穿着一件素白逶迤的中衣,姿态闲适地坐在窗边的竹榻上,脖颈间的伤痕经过一夜的休整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痕,埋在雪白的衣襟里,离得近才看得清。
继而抬手向上微抖袖口,露出一截骨骼清晰的手腕。
肌肤同他手下的生宣一样泛着白,却不温润,冷的像霜。
五指转动,取狼毫染墨,下笔将方才嘲讽过的一字一句一一临摹出来。
直到字迹、力道、速度,皆与原迹相差无几。
百张生宣描去大半,最后只得了一张可用。
余下的破绽残章尽数被他作了灰烬,毁灭痕迹。
他搁下墨笔,放松酸涩手腕。
字迹需要干却,墨香也要淡去,信件被压出的褶皱不能消失。
这一切都要耗费时辰来静心等待。
他这时候显得有些可笑,也不吝啬于暗嘲自己。
为了骗她,竟不惜折磨自己去临摹贺峥的笔迹,以假作真。
午阳破云而出,山间竹林的雾气散尽。
秋日的光照在身上也是温暖的,冷的只是吹来的西风而已。
墨夷襄披上外袍推门而出,见厨娘端着食盒站在楚若鸿的屋门外局促不安。
转头看见他像找到了着救星,向他求救:“姑娘不肯出来,也不肯开门,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他倒是看起来淡然,仿佛这种事已司空见惯。
只接过食盒,打发厨娘下山后,撩起软袍上阶去扣她的门扉。
“阿楚,日上三竿还不起身,是想让星宿看你的笑话吗?”
他开口地轻巧,也不管是真是假。
那头被无端牵扯上的人正抱剑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满脸的清澈懵懂。
然而就当星宿正思索着主子这到底是让他笑?还是让他不笑的时候……
那扇门突然被里面的人用物件砸得哐当一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怒吼,“他敢!!”
星宿立马决定不笑了。
墨夷襄仍纹丝不动地站着,他想那物件应该是桌上的茶壶。
上好的青瓷做的,当碎得惨烈。
他不再与她玩笑,正声道:“开门!阿楚。”
“不要!”她声音闷闷的,像将自己蒙在了被褥里。
在固执这件事上,其实他们二人彼此都不遑多让。
只是区别在于,楚若鸿的固执在小事上多为闹脾气,或是折腾他,大事上却宛如顽石。
而墨夷襄不同,他几乎对这世间大多数人与事都漠不关心,只唯独对一人固若磐石。
不算短的相处时日,两人的关系像是别扭中,杂糅着合理,总之让人看不透章法。
墨夷襄学了些小手段,会在适当的时候松松绳索,不强求,不逼迫,纵容她的强硬与小脾气。
于是转身默默将食盒交给星宿,然后气定神闲地说:“我这就要下山打听贺峥的消息,若我回来时,你还有力气,没被饿死,就姑且说与你听。”
这声量足矣让屋内人听个清清楚楚。
他迈步而出,走得十分利落,独留楚若鸿失神地从榻上翻坐而起。
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一时又在辨别他话中的真伪。
总之,她愣了片刻,等推门去寻那方才还在门前说话的人时,却是连影子都抓不着了。
倒是看见院子里,还剩着一个呆瓜。
楚若鸿和星宿彼此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谁都没有说话。
前者是不愿说,而后者纯粹是不太会用舌头。
“你主子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昨日那一剑的杀意,楚若鸿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忠仆难遇,若遇上其实是主子的福气。
却没由来的心烦意乱,等她冷静下来,又记起旧时在楚宫的日子。
那时她才七岁,生辰宴后,崇祯帝牵着她的手站在玉阶之上,指着宫殿前跪着的一名黑衣少年,对她说:“从今以后,他将是你的影子,会认你为主,护你终身,至死方休。”
如此沉重的誓言使命,她幼小的心也不免为之一震。
对这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却全身包裹黑暗,不露真容的少年产生了好奇。
大楚自建朝以来,素豢养影子,护卫皇室中人。
而只有受到帝王重视的皇子皇女才有资格拥有属于自己的影子。
楚若鸿是崇祯帝继位以来,第一个拥有影子的人。
甚至比她的皇兄楚昭明还要更早。
她松开崇祯帝的手,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向黑衣少年。
为她的影子赐名为“琢玉”。
那是她刚从太傅教习的诗文中学到的,满篇言辞,她唯独喜爱这两个字。
并不知不觉地,将这种喜爱之情不可抑制地延伸至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独她一人所有的影子身上。
只是世事难料,后来楚宫动乱,王权旁落,她被迫离京逃亡。
虽捡了一条命,却弄丢了她的影子……
昨日,星宿朝她刺来的那一刻。
她脑海之中忽然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形,如同经久不梦的幻影。
只是当她再抬眼时,却清晰的意识到这是墨夷襄的影子,不是她的。
回忆戛然而止,楚若鸿凶残地一把夺过食盒,凝起细眉杏眼,冲星宿哼道:“你和你主子一样!讨!厌!哼!”
星宿:“……”?
秋日昼短夜长,山中似乎更甚。
夕阳被风吹落的时候,山川草木都在迎接黑夜的侵袭,不断助其疯长。
楚若鸿就静静地坐在阶上,手肘撑在膝上,掌心捧住温热的双颊,百无聊奈地看着暖阳渐渐冷却成黄昏孤日,悬吊在天边。
或许等她再眨一下眼,落日就会突然掉进她看不见的深渊里。
而墨夷襄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穿着一贯的青白色,熟悉的广袖云纱,在晦暗的天色里仿如银月映出的霜华。
夕阳在淹没的最后一刻,停留在了他墨色的发间。
极绚烂璀璨的一幕,以令其容颜模糊,却将他整个人融合在明暗交错里,呈现出另一种不可言说的风姿。
小院外侧围着一圈篱笆,青藤相绕攀附,罕见地四季不败。
半人高的木门被人推开,墨夷襄悠悠然走进来,仿佛刚游完秋景。
那股子闲适劲儿令人十分怀疑,他是不是压根儿忘了自己下山的目的,又或许是一无所获?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楚若鸿想要的。
她早就忍不住站起身来,一双眼紧紧盯着那逐渐靠近的身影。
比之猛兽猎食,还要来得专注炙热,恨不得看出个窟窿来。
身后就是墨夷襄的卧房,她特意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拦住他。
但若……他肯乖乖地将今日打听到的消息向自己和盘托出,她亦可以勉为其难地绝不动手,甚至好言相待。
楚若鸿想到此处,正思索着是否该给个好脸色。
毕竟事关贺峥……
然后,就看到墨夷襄那厮竟然视若无睹地越过她。
如同一个过路人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被忽视了!
楚若鸿愣了半刻,甚至忘了生气。
直到听见墨夷襄关门的声音,她才如梦初醒般转身去拦。
双手紧紧抠住两边的门沿,阻挡了合上之势。
这时候那不可置信的怒气才一点点涌上头来。
她控制不住的拔高声音,隐晦地控诉他的恶劣行为,“墨!夷!襄!”
面前人慢慢撩起眼皮,露出墨玉般的漆瞳,明明没有笑,看着却好像又在笑。
他语调轻快地回她,“声儿还挺大!看来是好好吃过饭了。”
随即又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星宿有功!”
话落,一道影子像鬼一样从房顶上窜下来,星宿抱剑伏低身子,恭敬领受,“属下不敢。”
楚若鸿被这一对主仆气到头顶冒烟,黑溜溜的眼珠子回头瞪向星宿,警告道:“以后再睡屋顶,瓦给你掀了!”
“还有你……”真正的罪魁祸首她可没忘记,“贺峥的消息,你到底打听到没有?”
墨夷襄眼底的笑意淡去,嘴角擒了一丝捉弄之心,偏要和她绕弯子,“你觉得呢?”
楚若鸿这时候已经急得比热锅上的蚂蚁强不了多少,杏眼睁圆,恨不得去揪他的衣襟。
奈何没有多余的手,“我没空跟你打哑迷,快告诉我,否则你别想关门。”
这两声不痛不痒的威胁,哪里有用?只会令他更嚣张。
“阿楚是想用强?可惜……对我没用。”
他合门的手势猛然一转变成打开。
速度之快,令楚若鸿猝不及防,毫无准备地向前扑去。
墨夷襄脚下纹丝不动,见状展开双臂。
他袖袍灌风,宛若腾起的飞鸟,合上的那一刻,连同簌簌清风,将他的明月稳稳地揽入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