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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翻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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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楚若鸿第一次同他真正翻脸。
锐利刃锋直吻脆弱命喉,无情至极。
仿佛二人在风陵渡这几年相依为靠的日子,犹如过眼云烟,根本不值一提。
她冷俏的脸庞倔强地仰起。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带着极盛的怒意,出手十分果决。
墨夷襄喉头滚动,脖颈紧绷着一张薄薄的皮。
刀尖利刃的威胁下,他神情散漫,不见有半分恐惧,眼神落在她紧握匕首的手腕上。
在感应出那双细嫩手指的战栗后,对这唯一的破绽显露出喜悦之色。
倒底曾养尊处优,没沾染过人命,没尝闻过鲜血。
做不到真的毫不留情,心如止水。
“公主,恕草民直言,龙雀之刃可不是这般用的!”
随着他话音闪落,楚若鸿握刃的手又向前逼近半寸。
肌肤温热,而利刃却无比寒凉,沁人心骨。
大楚皇室的至高信物——龙雀之刃。
可诛奸佞,杀叛臣,可号令三军。
令万民臣服,乃君王手执之物。
如今,却流落至王都之外的异地他乡,当真是身不由己。
屋内人两厢对峙。
此刻门口却有轻微的脚步声急掠而来,肃杀之气顿时盈满周遭。
来人一身黑衣劲装,手握剑刃,片刻间即可拔剑出鞘,要人性命。
而那剑锋所指,正是楚若鸿的方向。
墨夷襄嗅到此间狠厉,不顾脖颈边的利器,仍选择半偏回首,急声呵斥道:“星宿,放肆!”
一道血痕自他喉间划开,不深,于性命无碍,却是看着吓人。
龙雀银刃终究是染了红。
黑衣人动作猛地一滞,手腕翻转,挽剑入鞘,才在他面前深伏跪下,“主子。”
楚若鸿见此笑意凄然,夸赞道:“好一个忠仆!”
想她从前也被簇拥环绕过,如今身侧却空落无人,连最信赖的人也离之而去,果然是世事无常。
“墨夷襄,他到底去了哪里?”她冷声质问。
又怆然续道:“我要听实话,别再骗我!”
屋外正是秋风卷地的时节。
可再苍凉也比不过她此时话语中的决然。
带点儿无望的祈求,盼能从对方口中得出真心实意的只言片语,以慰心肠。
却偏又不肯全然向他低头,只好如此僵硬又柔软的质问。
墨夷襄凝眉,似是在怜惜她眼眸中流露而出的悲伤,而向她郑重承诺,“草民对公主,从无欺骗。”
“至于贺峥?我并不知,自无法告知于你,他的去向。”
颈边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墨夷襄却浑然不觉。
毕竟比起这个,更令他痛的是楚若鸿此时充满怀疑的眼神。
他们二人,相识数载,纵岁月悠悠,仍时时针锋相对。
同一屋檐下,却从未有过一次全心全意的信任。
她缓缓放下抬起的手,气息在胸口间剧烈喘动。
星眸含泪,对他的所说,一字不信,“你还要骗
我?你是贺峥带来的人,他的去向,你怎会不知?”
“我不信,他会不告而别。”
那是贺峥啊!是唯一救她,护她至今的人。
亦是曾与她青梅竹马的贺四郎,将军府的嫡幼子,鲜衣怒马,赤胆真心。
无论在从前的楚宫,还是如今的异乡小镇,总是守在她身边的人。
要她如何相信,贺峥会弃她而去?
墨夷襄唇角微向上牵,有些讽刺意味,黑瞳悠悠,问却道:“若论渊源,公主与贺峥岂不是相识更久?他此番离去,就没向你亲口提及过缘由?这倒令我十分惊讶。”
他语气不紧不慢,风轻云淡似窗外舒云,却一针见血的刺痛人心。
若非这两年间,早就见识过他无与伦比的骗术。
楚若鸿恐怕真的会因他的一句话而去怀疑贺峥的真心。
但也就因亲眼目睹过,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她总会留三分底。
让自己不至于被哄的团团转,而一无所知。
“你少挑拨离间,贺峥如何,我最清楚,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如此相信而坚定,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瞬间。
这是她给予的,独属于贺峥的信任。
与他墨夷襄毫无相关。
“那在公主心中,草民如何?为何独不信我?”
他微微向前一步,将她退至逼仄处,墨瞳紧紧盯着她的唇。
想看看这张嘴究竟会说出怎样关于他的话?
两人挨得太近,气息相吐,他衣衫之上的幽兰香阵阵涌入鼻尖。
楚若鸿咬唇瞪他,不肯说话。
若真是要比,其实墨夷襄也并非全然会输给贺峥。
譬如皮相,他就略胜一筹。
公子如玉,广袖青衫,墨丝以玉簪绾正发间,仪态端方,偏容貌又生的极是俊美,如月凤眸,修挺鼻梁,淡红薄唇。
不笑时抿一丝淡泊。
但他为人又极善笑,时而撩人心魄,却多是诡谲奇异。
楚若鸿被盯得浑身不自然,双手撑在他肩上,发力推开他。
随即身子扭向一边,敷衍回道:“你是怎样的人,谁能看得透?自己明白便好,旁人明不明白重要吗?”
这种撇清关系的回答,也只有她敢说。
墨夷襄脚下后退一步,似是哼笑了一声,垂眸掩帘,“旁人怎可与公主相提并论?草民只是想让公主明白,我不是旁人,与你在此地朝夕共处两载的人,是我,而非贺峥!”
他也生出怒意,素日里最是春风和善的脸,终于有了裂缝,露出一点尖锐的冷然冰霜。
楚若鸿才不怕他,又不是第一次起争执,以往更甚之。
不想再同他继续口舌之争,于是抬步嚯嚯往外走。
可没等她走出这扇门,手臂就被人一掌拽住。
墨夷襄紧紧拉住她,不肯松半分,开口时齿间咬紧,“去哪儿?”
楚若鸿回头睨他,五指握拳挣脱了两下,无果后泄气地冲他吼道:“既然不知他在何处,那我去找便是,天地广阔,我总能找到他,问个清楚。”
如此天真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真是一点都不让他意外。
他的公主啊!仍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墨夷襄也因此缓缓松开五指,卸下紧绷的神色,又恢复了那副悠闲的作派,笑着朗朗问道:“草民唤了这么多声公主,不知公主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楚若鸿揉手臂的动作忽地一滞,掌心龙雀匕柄炙热灼烫。
她拧着下巴,红唇抿紧,“自然谨记。”
“那你应当知道……”他信步走至她身侧,眼神从她的脸上慢慢落到门外、院外,延至她口中的广阔天地。
然后从容开口道:“你纵然可以走出这道屋门,也可走出这扇城门,甚至越过那条风陵江,但能一路翻山越岭,过五州城池,毫无阻拦吗?”
“如若能,你我而今就应当身在楚宫,而非是这两国交界,无人问津之地。”
楚若鸿的目光随着他的,延望而去。
旧忆城池宫坻,繁花盛柳,走马观花般匆匆而过。
只余浮光掠影,逡巡不去。
远方故土犹在,只是她回不去了。
犹如一只被利箭射中,重伤难行的小鹿,她只身躲在浓密的草丛深处,不敢露出半点角影。
若被猎人锐利的眼捕捉,迎接她的将是烈火灼烧。
墨夷襄再次被狠狠推开。
少女盈满愤恨的眼眸里,也盛着最能让他心软的泪。
“何须你提醒?龙雀自会让我不忘仇恨!”
一时间百感交集,杂糅混乱。
跪在门口的星宿都被这气氛感染,没忍住抬头觑了一眼。
墨夷襄也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所说之语重。
他纯真懵懂的公主,如何能受得了这等言语的摧折?
脚下步子轻轻转动,至她身前眼下。
那双平日里喜爱以吹埙逗她玩乐的修长玉指柔柔地环住少女的薄肩。
见她目光盯向别处,执拗地不肯看他。
墨夷襄只好滑下一掌,握住她白嫩指尖,轻缓搓揉。
再缓缓抬起,带她去触摸自己受伤染血的脆弱脖颈。
又低下头颅,同她软语哄道:“任凭你伤,消消气?”
终了,像是放弃妥协似的,可怜叹道:“阿楚,看我一眼……”
他不再唤她为公主,那样高高在上的称呼。
也不再自称草民,显得彼此似如云泥。
二人仿佛又回到了这个鲜为人知的边远小院,相依为靠。
她做他口中平凡的阿楚。
而他,仍是她掌中的墨夷襄。
这场争执到了终了,一如从前一般的结果——他低头,她顺从。
墨夷襄承诺,贺峥之事会帮她,给她一个结果。
这才赢得她回眸一眼,纵然语气仍然倔强冷然,但也总好过她的眼瞳中寻不到自己的身影,心中那般空虚无度。
“我如何信你?”
“我的手段,你也不信?”
语调淡然坚定。
他总是能清楚地知道,如何激怒她犹如困兽,如何平息她犹如笼兔。
更知道,比起他这个人,楚若鸿更相信他从无败绩的手段计谋。
门“嘭”地一声合上!
星宿连同他的主人一起被赶了出来。
主仆二人共同眺望着远方赤红的一缕残阳,与即将降临的夜色一起陷入了沉默。
墨夷襄好整以暇地从他流云青衫的广袖中掏出一封信件,那正封上的字迹已经干了,但仍看得出是新墨的痕迹。
他指着其中的两个字,客观又公正地评说道:“这两个字,没我写得好!”
星宿从后探出一个头来,凑上去瞅了一眼,僵硬而耿直地读了出来,“若若……?”
然后莫名其妙被狠狠瞪了一眼,余下两字便是已经到了嘴边,也得咬舌死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