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 122 章 ...
-
慕迟夜慢慢张开眼，怔怔望着做旧的房梁，面上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前前后后三世的记忆参杂在一起，搅得他脑内一片混沌。这混沌没持续多久，他忽然诈尸一般直直弹起来，冲出门去。
得找到左言湫，得找到他——他千方百计的设法不叫自己记忆松动不就是为了瞒住龙气吗？像当年自己瞒住他一样。
而瞒住他，还会为了什么呢？——只身赴死不作他想。
冲了几步，他忽又渐渐慢了下来，呆立在走廊正中，怔了片刻。
是了，虽则前几日窗外那东西是他前世所封，能够算他恢复记忆的一个契机——这大抵也是这一切神思不属的原因吧——但左言湫既然敢于叫他提前恢复记忆，必定是已有了万全之策。
走廊里的灯明亮炽白，炫目的很。他的眼前被刺出重重的影来，细看是一重重各异的左言湫。
转过一道回廊，他忽然听到一间房内传出隐隐绰绰的交谈声。这时候还能如此镇定的交谈的除了来解决的玄学界中人不作他想。
慕迟夜的身体做出了这个判断，并驱使他慢慢走过去。他脑中一片浑噩，仅凭着本能按住门把，就要推门而入。
旋即，他听见他兄长的声音，很无奈很疲累模样：“您又何苦？”
这一声如闪电一般劈开了他脑中浑噩，慕迟夜按着门把手的手顿了顿，悄无声息的缩了回来。
天道与他兄长的对话叫他浑身几乎冷凝的透了的血慢慢回暖。但紧绷的肌肉与已僵硬的不像样的面孔却并非一时一刻能够松泛的。他推开门时，看着慕北望受惊的面色，漫无目的的想，自己现在这模样一定很吓人。
慕北望开口问他。于是慕迟夜不得不强迫自己将思绪挪到方才强迫自己挪开的地方。光是这件事本身似乎都足以冻结他的思绪，他便在一片凝塞迟缓中艰难的思索着。
一点灵光倏忽闪过。他于是开口，对自己的兄长做了要求。
“玄学界不是准备公布存在吗，将左言湫的存在也公布一下，不管怎么写，反正要达到将民众愧疚心疼情绪放到最大的功效。同时在文后附如今左言湫为抵抗侵袭已经陷入险境，请诸位一道诚心祈祷他能够归来。”
长长一串话说完，慕迟夜才注意到慕北望正见鬼似的盯着他看。
这不是慕迟夜的语气。这甚至不算河阳君的语气——这是河阳君在最最心力憔悴的时候才会带上的语气。
他心力憔悴到顾不上自己，自然也无心顾及慕北望的情绪，只满脑子想着那仓促间想出来的法子，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又迅速向外走，忽听慕北望叫住他：“你准备做什么？”
慕迟夜手掌一翻，从虚空中抓取来一只通体白色的小团子，捧起它冲慕北望笑了下。
慕北望看着那笑怎么看怎么不得劲，那是个几乎使尽浑身力气牵动出来的笑。
“它是言灵。”慕迟夜声音很平淡的道：“只要有足够的愿力，它可以将人出口的话变成事实——这是语言的力量，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慕北望质疑的瞪了那小球片刻，尽力掩藏了声音中疑惑：“你觉得……凭这个——这小团子，真能将左言湫救回来？语言的力量再强大，我想，可能都强不过神仙一条命。”
慕迟夜又笑了一下，依旧是似乎用尽浑身力气挤出来的笑意，但即使用尽全力，都掩不过其中几分悲怆：“是啊，平常人的到底不行——但你知道吗，兄长，这言灵，是由整个世界上最长久、最宏大的承诺中来的。”
慕北望怔了怔。
“是他对我的承诺。”慕迟夜垂下眼，轻声的：“当年……我当年，曾经对他说过，再为如风剑……”
他沉默了片刻，憋回去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哽咽。
他失败了。眼泪顺着他的眼眶滚出来淌了满脸。慕迟夜自暴自弃的提起衣袖抹了把，声音在平静中多了份微不可察的颤音：“……为如风剑寻一位主人，他做到了。”
这的确是个最长久最宏大的誓言。
左言湫答应了他的表面意思，他为如风剑寻了主人；他也应了他更深一层的意思，他自己一个人活了下去。虽则活的算不上很好，但终归挣破诸般苦楚活下来了。
他甚至答应了慕迟夜从没想叫他答应的意思。他守了人间这许多年——初时替慕迟夜，后来为慕迟夜与自己。
这的确算是最最宏大的誓言了。
左言湫都做到了。
言灵于是在左言湫将如风剑递给慕迟夜的那一刻出现。
它于其余人的效力可能没有那么高，但左言湫是它的主人之一啊。
言灵与主人之间的联系，可算得是这世上最神奇的东西了。
一个主人，聚集天下之愿力，去复活另一位主人——慕北望眼前一黑，只觉这想法太大胆太狂妄，但他旋即又不觉惊讶了。毕竟想复活别人，这想法本便是极大胆极狂妄的。
上一个，前车之鉴，便是楚帝。但慕迟夜与楚帝还是有不同之处的——毕竟楚帝的复活是依靠伤害他人，但慕迟夜的复活是依靠他们曾经的功绩。
他真有可能成功也不一定。慕北望想，破天荒生出来一丝期待来。
因着这点可能，他应了慕迟夜的要求，拜托谢鸣霜在刚刚申请的、并且刚刚引起网络一翻大爆炸的“玄学界官博”上编辑了一条消息，发了出去。
官博自又是一轮动荡不堪。
这些动荡却俱与慕迟夜无关了。他动用灵力，几乎是瞬间便到了慕家后山上，顺着那被荒草埋没的小径，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去。
再次看见那口井，心境已经与曾经数次迥然不同了。
他走过去，望见了左言湫。
井口的封印已经消失，这预示着怨子彻彻底底的消逝。左言湫靠着井沿，衣衫染血，依旧是那一袭黑金纹长袍，头上冕旒却不知所踪。
他已经很虚弱了，生命力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从他身上流逝。但他似乎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只仰着头，静默的望着夜空。
慕迟夜跑了起来。
左言湫似有所觉般，将目光从夜空上收回来。
慕迟夜堪堪停到他身边，略有气喘，却并不管顾，只陪他坐下，也望了望夜空，似乎在好奇左言湫方才看得是什么。
他旋即望向左言湫，冲他笑了下。
这个笑却并不是那般勉强了。这个笑带着些恣意洒脱，仿佛他从不曾下过这座山，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仿佛他依旧是景阳山上一位没什么忧虑的少年郎，。
左言湫微微怔了怔，轻声道：“恢复记忆了？”
这一句话差点彻底击碎了慕迟夜好容易撑起来的面具。他预感到自己将要失态，于是向前凑了凑，紧紧抱住左言湫，将头搭到他肩上，方才闷闷嗯了一声。
左言湫闭了闭眼。眼神在慕迟夜看不到的地方显出几分苦痛来。他勉力抬起手，轻轻抚了一下慕迟夜的背，低低道：“抱歉……抱歉。”
慕迟夜的声音中已然忍不住带上了哭腔：“你道什么歉。”
“我……”左言湫闭了闭眼，这些话大抵很难说出口，但终归是该出口的，他总该给慕迟夜、给自己一个交代。他顿了好片刻方才极轻的道：“我不想你死，也不想天下苍生死。所以我只好去死了……抱歉，叫你一人独活。”
搭在他腰间的力道骤然缩紧，在他咳嗽两声之后又忽然松泛。慕迟夜闷闷的道：“我……其实没资格说你，我当年也一直在瞒你……这场，就算是扯平了吧。”
浑身的力道正在流逝。左言湫勉力抬起眼，涣散的目光投向远方的森林。他的声音愈发轻了下去，却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阿慕，不必为我悲伤……你该恭喜我的。世人忠孝终归难两全，我能取来个折中之法，已是极极幸运的了。”
左言湫望了望自己的手指。它的轮廓已经渐渐变淡了，这昭示着自己也将消失了。
他于是抓紧了最后的时间，轻轻在慕迟夜耳边道：“你要等一等我，等不到我便忘了我吧……只是，不要忘得太快了……”
他停顿片刻，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比方才更轻更轻的道：“但是，也别记得太久啊……”
他的尾音慢慢消散。慕迟夜怀中一空，冰凉的风便鼓了他满怀。
慕迟夜保持着这个姿势，半晌才抬起头。
附近空空荡荡，再没有人影。
——
“最近谢兄家的小崽子看上了个设计师，但人家设计师对他爱答不理的，人家最近在国外有个展，那小崽子都求到谢兄身上想要弄个凭证出国了……”
慕迟夜松松提着如风剑悠悠走进祠堂中，盘膝坐在蒲团上，对着那高台之上的神像掰着手指一条条细数。
“王氏的孩子和一个凡人界出来的天师订了婚，这可是玄学界与凡人界头一遭，他们都重视的很……”
玄学界被曝光之后，自然也引发了一些不太妙的猜想。但最终被玄学界实际上所做的事堵了回去。凡人界的人接受的很快——是慕迟夜从没想过的快。
那个由左言湫提出的势力已经被建起来了，他们将命名权给了慕迟夜，慕迟夜思索片刻，将其命名为“诸圣堂”。
初时诸圣堂只有他们七君撑着，后来有些有天赋的凡人也想拜师学艺，其余老牌势力不适合，诸圣堂便干脆顶了上去，在微博上公布了基础心法，但凡能修炼出灵力的人都可以选择进入诸圣堂深造。
这进一步促进了凡人界与玄学界的和谐。
万事都在向好，唯独左言湫迟迟不归来。
到如今，已经快要三年了。
左言湫离开半年时，慕迟夜憋不住询问了天道左言湫回来的地方。天道告诉他在他们慕家祠堂里——那按着书面目模糊的雕塑本并非河阳君，而是左言湫。
河阳君临死之际有整个玄学界相送，死后浑噩间也有同他一般的人相陪，他并不孤单。孤独的一直是游荡世间而不得入的左言湫。
慕迟夜胡乱的想了些事情，声音便渐渐停了。他出神片刻，兀然叹了口气：“一切都已具雏形了，真想让你看看……只是先生，你什么时候醒呢？”
这本是自言自语，慕迟夜却不期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含着点淡淡的笑意，轻声的：“我这不回来了？”
慕迟夜一怔，险些摔下蒲团去。
他仓促抬眼，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盘坐在祭台上，望着他，抿着唇微微的笑。
左言湫冲他伸出手，轻声道：“阿慕，来——”
慕迟夜眼也不眨的望了他片刻，忽然笑了出来，拉住了左言湫的手。
是时，草长莺飞、满目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是万物复苏的四月初。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第 12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