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她》春风酒

13、013

　　休学期间竹西一直在做各种兼职，最终钱都扔进医院，也没能让母亲多活些时间。
　　她本已经打算放弃学业，葬礼结束后不久，就回到了附近的小超市做收银员。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超市里没什么顾客。
　　竹西趴在桌上玩手机，看些有的没的。

　　梁真夏就是这时候挺着大肚子闯了进来，头发上的水滴甩了她一脸：“竹西！你怎么没去上学！”
　　“这么大的雨，你出来做什么？”竹西皱着眉看向她半湿的衣服，连忙转身去货架上拿了条新毛巾递过去。

　　她随便擦了两下，往前一拍桌子：“问你呢，不去上学在这干嘛？”
　　竹西扫了眼毛巾的标价，从外套里拿出张纸币扔进抽屉里，顺便找了两枚硬币在指尖把玩：“不读了。”

　　梁真夏火上来了：“你放的什么屁，赶快给我滚回学校去。”
　　她托着腮，压根没放在心上：“发这么大火，不上学又不是活不下去。”

　　梁真夏盯着她看了好半天：“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给你出学费，你不是喜欢画画，想考美院吗？”
　　竹西沉默了一会儿：“别说傻话了，我这种人——”

　　“竹西，你考得上，我赌你可以考上。”梁真夏打断她，默了会儿，放缓语气，带了点玩笑的意味，“只要你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就行。”
　　竹西定定看了她半晌：“梁真夏，你是不是钱太多了没处花？”

　　“……”

　　后来竹西如愿考入美院，但那几年大学生活过得也好不到哪儿去，艺术生的开销并不便宜。
　　她几乎所有的休息时间都用来做兼职，大二那年就把钱还上了。

　　竹西很清楚梁真夏一直对当年没能上完学而耿耿于怀，而有些人偏生就要把刀往人伤处扎。

　　走出卧室，她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睡得正熟的苏晚晴，接着径自往老太太的方向走。
　　老太太转身看见她，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

　　竹西神情很淡，蒙着右眼的纱布衬着脸色苍白，透着莫名的压迫感：“我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以后不会再拿真夏姐高中没读完的事出来说。”
　　老太太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刚才在气头上，哪能顾得上这些。”

　　她轻轻眯了下眼睛：“那我可能也顾不上站在我面前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老人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你别乱来，这是我家。等我儿子回来，不会放过你的。”
　　竹西扯了扯嘴角：“你让他来。”

　　身后传来门开合的声音：“竹西，时间不早了，你赶快回医院吧。”
　　她回头看了眼梁真夏，僵持片刻，妥协地点头。

　　回到医院是中午，隔壁的刘阿姨已经出院，换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他左眼受了严重的伤，刚做完手术，透着纱布隐隐看见血渍，惨白的一张脸，看起来十分脆弱。
　　母亲守在一边，眼睛红肿，紧紧攥着孩子的手。

　　竹西只淡淡扫了一眼，领着苏晚晴坐到病床旁，递给小姑娘一支画笔，倒头开始补觉。

　　第二天陆清淮来查房，两人遥遥看了一眼，默契地谁也没开口。
　　竹西先行别过头，只听着旁边说话男孩儿和他的对话。

　　“医生叔叔，我好疼啊，为什么打了麻药还是这么疼？”虚弱的声音带着颤音。
　　陆清淮摸了摸他的头：“别怕，晨晨，手术很成功，接下来你会慢慢恢复……”

　　竹西耳朵微动，好奇地往旁边挪。
　　他现在居然可以熟练地跟小朋友交流。

　　晨晨勉强笑了一下：“我是小男子汉。”
　　“对，你是男子汉。”

　　“叔叔，你陪我聊会儿天吧。”
　　“好，你想聊什么？”

　　晨晨指向旁边的玩具：“医生叔叔，你有没有看过奥特曼？”
　　陆清淮随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柜子上的模型，停顿两秒，回答：“看过。”

　　“那，叔叔你最喜欢哪个奥特曼？”
　　“……”

　　陆清淮尴尬地扯了下嘴角。
　　他当然没有看过奥特曼，小时候的娱乐项目极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书店里，童年里几乎没有卡通和漫画。

　　竹西轻轻笑起来，替他解围：“他啊，最喜欢迪迦。”
　　陆清淮诧异看过去，望进含笑的眼眸，胸腔震动，他听见自己低声说：“对，我最喜欢迪迦。”

　　晨晨满意地笑了笑：“我喜欢迪迦，也喜欢医生叔叔。”
　　他“嗯”了声：“如果你现在乖乖休息，我会更喜欢你。”

　　临走前，陆清淮回头看了眼竹西的方向。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头去，安静地看向坐在角落的苏晚晴。

　　脚步顿了下，他转身离开。
　　等到脚步声远去，竹西才转回来望向门外。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本笔记，想起过去。

　　她只好将此归结于空窗太久的缘故——上半年的时间几乎都在旅途中度过。

　　每到一个地方，竹西都会短暂地住两三个月，不依靠网络推荐的风景名胜，只凭着心情，走到哪儿算哪儿。
　　这样算下来，她已经有近一年没有谈恋爱了。

　　竹西想起那位“宋先生”，看了眼聊天记录。
　　她有些搞不懂这人，搞刚开始拒绝的态度十分坚决，这才过了几天就转变想法了。

　　聊天记录还保持在昨天。
　　答对问题的宋先生：【我喜欢读这样晦涩的书，竹小姐还会觉得我有趣吗？】
　　ZX：【我反倒对宋先生更感兴趣了。】
　　ZX：【为什么这样问？】
　　答对问题的宋先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可能没什么兴趣，所以问问。】

　　ZX：【看来在见面之前，宋先生已经对我有了刻板印象。】
　　答对问题的宋先生：【毕竟网上对竹小姐的报道不少。】
　　ZX：【所以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对方隔了很久，天快亮时才回复，只有两个字。
　　【自由。】

　　竹西沉思许久。
　　究竟怎样才算是自由？

　　她想起小时候的梦想，想起陆清淮给她讲过的柏拉图的洞穴理论。长大后才意识到以为长大后会明白的道理，不仅没有弄清楚，反而变得更加复杂了。

　　谁也不知道洞穴外面的世界会不会是更为庞大的洞穴。
　　也许世界本身就没有“外面”的概念。

　　竹西第一次真正离开襄市，来到北京的第一年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是现实容不得她思考什么自由不自由，巨大的生活压力将她的时间占满。
　　她只能握紧仅剩在手中的画笔，这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

　　静默的病房里忽然传来一声钝响，半截油画棒从眼前的半空中划过。
　　竹西顺着抛物线看向源头，苏晚晴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手里仅剩的小截画笔。

　　心底掠过不好的预感，她急忙跳下床。
　　然而还没等她过去，哭喊声霎时以不容拒绝的态度传遍整个病房。

　　竹西将小姑娘抱进怀里，避免她伤害自己。
　　自闭症的孩子很多时候无法理解其他人的话和举动，更没办法表达自己的意愿。一旦事与愿违，有些孩子会做些疯狂、伤害自己也伤害他人的行为。

　　行动受阻，苏晚晴在怀里挣扎地愈发激烈，安抚的话起不到丝毫作用。
　　哭喊声越来越大，不仅吵醒了旁边的晨晨，甚至连隔壁都有病人家属过来。

　　竹西按着她的胳膊，将人困在怀里，准备抱到病床上。刚站起身，苏晚晴拼命地蹬腿扑腾，导致她差点栽倒。
　　晨晨的母亲皱着眉：“你们怎么回事，吵醒我们家孩子了。”

　　她扶着墙壁，无奈地回过头：“抱歉，她控制不了自己。”
　　“控制不了自己？事事都给孩子找借口，造成现在这样都是你们这些失职家长的错。”

　　竹西没工夫和她吵架，从旁边盒子里拿出一根新的油画棒递过去：“晚晴，看这里。”
　　苏晚晴看了没看，用力拍开她的手。

　　油画棒飞了出去，没听见落地的响声，倒是听见了一声惊呼。
　　“陆医生！”

　　竹西身体僵了僵，低着头继续哄人。
　　清冽的气息在瞬间扑了过来，陆清淮在旁边蹲下：“给我吧。”

　　她没动。
　　陆清淮淡淡看她一眼，强势地把苏晚晴接了过去：“先出去，别影响其他人。”
　　竹西只好点点头，跟在后面。

　　两人在楼下的石凳坐着安抚，苏晚晴在他怀里趴着抽噎了几分钟，不久后被旁边的花坛吸引了视线，跳下来后抹抹眼泪，自己过去了。

　　身侧的人问：“疼吗？”
　　竹西不解地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手臂的抓痕，青紫的痕迹斑驳。她下意识拉下衣袖，摇头：“没事。”
　　陆清淮眉间微蹙：“等下回去找护士处理一下。”

　　她点点头，扯着嘴角露出笑容：“好，谢谢陆医生。”
　　生疏而又客套的态度。

　　陆清淮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梁真夏呢？”
　　竹西收回视线，转过头淡淡道：“在家准备离婚，这几天苏晚晴跟我一起。”

　　他轻眯了下眼睛，想了想说：“她现在在哪家康复机构上课？”
　　竹西虽然不解，但是报了个名字。

　　襄市地处偏僻，上一辈的人意识不到这也是一种病症。只觉得孩子不说话或是智商有问题，也不会带着孩子去治疗，自闭症康复机构这几年才开始开展起来。

　　显然陆清淮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沉默几秒后，他说：“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联系惠安康复机构，机构负责人近期准备在临东市拓展校区。”
　　竹西茫然了一瞬，张了张嘴，声线搀着几分哑：“好，我会转告她，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