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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四、从前
      宋伯年和宋以宁父子收拾了器具从周家出来的时候,王妈正用她苏州腔调的广东话训着下人们。
      “早就关照过你们不要放莫名其妙的人进来,就是不记在心上,今天干脆放个日本婆子进来了。要知道,周家最见不得日本鬼子了,要是放个乞丐强盗什么的倒还好些。”
      “这么个女人,清清爽爽的,我也是看她可怜——”门房柴伯的声音带着点委屈,是啊,那女人斯文柔弱的,谁知道太太一见她就犯了病呢?
      “以后不管是女人还是苍蝇蚊子,你看好你的门就是——”
      “谁都没见过太太那个样子,好象有疯病的样子——”下女靓妹忧郁地说,她刚才被周太太的情形吓得够戗,平日里高贵的周太太居然是个疯子,自己居然日日和一个疯子在一起,这该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太太的病还不是从日本人上头得的,”王妈被下人们引出了话头,“前几年上海打仗的时候,大少爷不听劝,子弹在那里飞,他还是要去戏园子,窑子什么的里头逛去。”
      “啊?大少爷以前还去窑子?”
      “大少爷以前的脾气可和现在大不一样。跑马厅赌马,堂子里面养倌人,戏园子里面票戏子,再到后来跳舞场里面玩舞女,连电影明星也是勾搭过的。以前上海的小报上我们周家大少爷可是天天有消息。”
      “大少爷现在是这样的一个人,以前居然是那样能的……”靓妹被吓住了,她没明白现在那个温和儒雅的大少爷以前居然是那么一个浪荡的样子。
      “那有什么奇怪?现在人都瘫了,想要风流怕是有心没力。”柴伯的声音。
      “那天大少爷出门一会日本人的炸弹就扔过来了。都说租界是安全,谁知道这日本鬼子连租界都扔炸弹。太太在家等少爷吃饭,等啊等啊,到了半夜,有人传消息过来说大都会跳舞厅被炸弹炸了,有人看到大少爷似乎在里头。太太当时昏过去了。”
      “太太那以后就不神经不正常了?”
      “刚开始的时候倒还是没有,咱们太太以前也上海大人家的小姐出身,见过大世面,当时也没乱了分寸。当时候老爷还在,在重庆做生意。太太先通知了老爷,让人在家照顾了还小的小姐,就带着人自己去那废墟里面找。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到这个,王妈的眼睛都红了,她用衣襟擦了擦眼角,“太太花很多钱雇了人,翻了不知道多少死尸,也没找到少爷。到第四天上头,她花再多的钱也雇不到人了,都说大少爷必定是给炸得连尸首都没了,可是太太不相信,她一个女人家,还是在外头找。老爷从重庆回来,到家还没歇一下就去找太太。太太被老爷找回来的时候,那眼睛都是呆的,不说话。那时候我们就当少爷已经死了,商量着给少爷立个衣冠冢。可太太听见了就象刚才一样,连撕带打地说少爷没死,只是被人抓走了,跪在地上求老爷把少爷带回来。这病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那少爷是怎么回来的。”
      “老爷没法,太太在家天天拿刀拿枪逼着老爷找去。老爷无法,只能带了小姐天天没目的地寻去,只盼寻着了尸首,就算是一只手一条腿也是好的。许是老天爷可怜太太,到了第七天上,老爷果然带了少爷回来了。只是少爷身上没一块好布,头被弹片打了,说是身子被倒翻的砖压残了,在医院呆了大半年才好。”
      “能活着真真是菩萨保佑了。”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保佑还是少爷可怜。”
      “这倒是,少爷这个身子……”
      王妈又用大襟里面别着的手帕擦了擦鼻子,“刚回来的时候我几乎不能认是少爷,头脸肿得有两个大。医生只说怕是不能救,好不容易醒了,却不认得人,连话也不会说。腿是瘫了,大小便也不知道。”
      “人倒是没痴傻,现在看看,做生意还是精明得很。洋行里头谁不说我们少爷顶醒目的。”亚标是青的司机,老跟着青去洋行里头,他是家里下人们和洋行里头的消息接口。
      “那还是亏得小姐。开头两年,小姐是天天陪着少爷教他认人,教他说话,陪他看医生,要不是小姐,少爷现在也许还不认得人。”
      “小姐那时候才几岁啊?”
      “那时候小姐也不过是十岁的孩子。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十年,”王妈不由感叹起来,手帕又擦上了鼻子,“老爷也去了六年。这六年,没断了的打仗,少爷带着太太和小姐逃似的来了香港,路上摔了重了,连手都不利索……”
      下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觉得说着这么一个男子的是非有些不那么地道,可是,人们的好奇和八卦之心永远会比公德心高涨了一点点,靓妹扯着自己用钳烫过的辫梢,犹豫得说了句,“人活着,总是好的。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厨子好彩姐是个自梳女,她忽然宛然笑了,“是啊,少爷那样的人,只要活着,便是人里面的龙,便是残了,也还是龙。当年,我要是找到了这样的,也不用梳起做老顾婆。且不说他以前如何荒唐,便看他现在是这么一个有手段有担当的男人,就是全都不能动,还是值得跟一辈子的。”
      “你个梳起的姑婆今天可是动了春心了,”王妈啐了一口,“说来也怪,少爷受伤之后,就好象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个人象是重新活过了一样。以前爱吃酸辣的东西,现在的口味却是清淡得很,以前那么爱玩,爱乱花钱的人,现在却如此有担当,只是身子又是这个样子。看样子,老天小气得很,有了好身体,却不给个好脾性,有了担当,却又残了身体。”

      黛端了碗参汤走进周太太的卧房,青握着周太太的手,守在床边。周太太鼻息安稳,显然已经睡着了。黛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想把青推到茶几那里,青却向她作了个“嘘”的口型。
      黛蹲下来,面对着青,“姆妈可是睡了?闹了这一场,也该累了。”
      青把周太太的手放进被子,转头说,“以宁给她打了针才睡了。”他揉揉鼻梁,“你也折腾了半宿,都休息去吧。”
      黛把脑袋搁在他膝上,“你喝了这碗参汤吧,最近天气不好,你的腰怕是又不好受了。”
      青揉着她的头发,“喝了这个我这一晚上怕是不用睡了,就是腰是不好受,咱们这就都回去睡吧!”
      黛轻轻揉着他的腰,他却按住了黛的手,“你那力气还是留着,等下让亚标来就是,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黛知道他是心疼自己,却不放手,还在那里揉着,口里却道,“我是怕亚标下手没轻重,捏坏了你没地方陪我一个哥哥。”
      青笑了,揽着黛的肩,“我又不是玻璃做了,哪那么容易坏?”说着自己推着轮椅就要走。
      黛见他保持了一个姿势一段时间,现在整个人都是歪斜的,忙跟上去把他往轮椅上抱了一抱,随后推了他的轮椅出去。

      黛凝神听着青房间里的动静,待听到极其轻微的一声喀哒声,她知道青已经关了灯,平安睡下。青平时极不愿意处处都要人帮忙,尤其在他认为力所能及的时候。事实上,黛比他更清楚他的身体到底极限在哪里,所以,每天,黛总是要听到那一声关灯的声音才能安心睡下。
      可是,今天,黛却无法入睡。

      她打开梳妆台抽屉,深处有一只小小的首饰盒,上面有个小小的双鱼形状的锁头。黛从脖子上解下一个链坠,坠子是绿色的翡翠,做柱型,一头是个金子的托,可以挂在项链上。黛把翡翠的另一头插进锁眼,锁开了,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锦囊。锦囊明显已经有了年头,上面还密密绣了文字,仔细看了,是一首诗,推敲下来,应该是这样的文字:人间五十年、下天のうちを比ぶれば梦幻の如くなり。一度生を享け、灭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
      字迹被淹没了棕黑色污渍里面,几乎象被陈旧的血迹浸透的一般。
      黛把锦囊捂在手掌之间,似乎努力要把它揉碎一般。好一会,她却又把那锦囊放回了盒子,锁上,一直推到抽屉的最深处,似乎永远不想看到它。
      她用身体顶上了抽屉,几乎把整个人都堵在了抽屉上,好象一松劲里面就会有什么毒蛇猛兽从里面出来吞噬了了人间一般。
      但是,似乎,那些往事是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关不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那段日文诗歌是织田信长的‘人生五十年’,全文如下:思へばこの世は常の住み家にあらず
    草叶に置く白露、水に宿る月よりなほあやし
    金谷に花を咏じ、荣花は先立つて无常の风に诱はるる
    南楼の月を弄ぶ辈も 月に先立つて有为の云にかくれり
    人间五十年、化天[1]のうちを比ぶれば、梦幻の如くなり
    一度生を享け、灭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
    これを菩提の种と思ひ定めざらんは、口惜しかりき次第ぞ
    有很妙的翻译,居然翻译成了文言的长歌:常思人世漂流无常/譬如朝露/水中映月/刹那繁华瞬间即逝/风流人物/今非昔比/人生五十年/莫非熙熙攘攘/浮生幻梦/名垂青史/功败湮灭/只是宿命因果/一念之间/有何可惜/急至京都忧心难忍/狱门示众/敦盛之首/窃而归家传僧供奉/叹息如烟/人间无常/人生五十年/莫非熙熙攘攘/浮生幻梦 /人生五十年,放眼天下,去事宛如梦幻,一度得生者,岂有常不灭?
    我却尝试翻译成:人间本无常,譬如朝露,又见水月,繁华流逝,人之生死,昨兮今兮。人生五十年,如梦似幻,一度得生,岂有不灭,菩提明镜,亦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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