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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镇命歌(上) ...

  •   【1】
      我是在都城西南的角落捡到那只傀儡人的。那日的风很大,遮天蔽日的黄沙像是永远也不会散去,滚成一片辽远浑浊的沙海,火红的流云像年深岁久的血迹,织出萧条迷乱的画卷。傀儡人躺在一片废墟之中,几乎与周遭的断壁残垣融为一体,身体关节嘎吱作响,在呼啸的风声里像濒死之人的低吟。
      我走上前,在他面前蹲下,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那一刻,我看见他半睁半闭的眼里迸出一缕鸢紫色的光,他将快要散架的手轻轻放在我膝上,光线如宣纸上的墨点氤氲开来,转瞬化为深不见底的悲悯。
      我不明白一个傀儡人怎么会有这么悲伤的情感,仿佛穿越恒河沙数的时光无限放大无限延长,好像连我的心都遽然裂开绵密的罅隙,狰狞而可怖地隐隐作痛起来。
      于是,我救下了他,将它带回家中,为他重新接好榫卯,洗净抛光。
      【2】
      洗去厚厚灰尘恢复如初的傀儡人从制作工艺的角度精致得不像话,堪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摸约齐腰的高度,灵活的身体关节稍加适应就可以陪我做饭,帮我浇花。与精巧关节相对应的则是粗劣的外在,裸露在外的木头毫无修饰,像冬日里遥向天空的枯枝败叶,勉强刻画出五官的脸宛如死物,玻璃制的鸢紫色眼睛如死水深潭。哪怕勉力露出笑意,在我看来也只是口部关节微动铺展开僵硬呆滞的弧度。同样的,哪怕再令人兴奋的言语,到了他嘴边也不过是无机质般呆板的存在,声线永远固定在相同的频次。
      我想,他到底也只是木制人偶罢了。我再也没有在那张脸上看到那仿佛直抵心灵深处的哀伤,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的惊鸿一瞥是否仅仅是错觉。
      他说,他的名字是Y,制作者是立海国的仁王,最顶级的诈骗师,同时也是最顶级的傀儡制作大师。
      我有些诧异,问他:“仁王?不是立海国最穷凶极恶的通缉犯吗?”
      他只是摇头,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废墟里了,脑海中的记忆所剩无几。
      于是我言简意赅地向他讲述了百年前发生在立海国的那场改天换地的剧变。
      立海国本是仙界大地最为繁华富庶的国家,拥有最为畅通的水路和最为丰饶的资源,人们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一百年前,以真田弦一郎为首的一众乱党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叛,浩瀚杀戮血雨腥风将立海国的天与地都染成夕阳般的血红,神奈川中一度浮满令人作呕的尸首。
      彼时作为君上的幸村精市为拯救苍生在那场战役中死去,身为近卫军首领的藏兔座挺身而出将真田等人全数诛灭。唯独仁王狡兔三窟,在重重包围的横刀乱枪下死里逃生,从此银发男子那张玩世不恭的脸成了通缉榜上年深岁久的印记。
      整整一百年了,通缉榜上的画像几度更换几度模糊不清,多少通缉犯的脸上被画上盖棺定论般的红叉,都没有人能抓到他,甚至无法瞥见他的一缕衣角。
      听罢旧事的Y久久无言,而后叹息了一声,垂下脑袋低低地说:“都一百年了啊。”
      而我听着他的叹息,自己也忍不住叹息起来。
      【3】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恰恰同样是一百年前,我也遭遇了一场大病,醒来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连立海国发生的这些事都是从由美子那里听来的。
      她告诉我,我的名字是不二周助,是青学国的王室,是君上手冢最为信任的右副手,她是我的姐姐,我还有一个弟弟叫裕太。她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将她所知道的关于世界和我的事情讲给我听,以期记忆能够随同不知名的引线重归脑海。她看着我的眼神又心痛又哀伤,仿佛预知到了逝去的记忆并没有那么容易回归。期间裕太也一直陪着我们,神情也从起初见我醒来时天真无邪的笑容转为了抿着唇欲言又止。
      最后我只茫然地摇头,目光空洞地看着这原本属于我而今已趋于陌生的一切,然后将两只手叠放到他们手上轻轻摩挲以示安慰。我告诉他们,不必为我哀伤,如果失忆注定是我的命运,那么我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失去记忆的惴惴不安和空虚无力长久而缓慢地折磨着我,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在我心口浅浅地崴,不致命,却锥心刺骨,伤口也久久无法愈合。但我并没有将这些事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他们都很关心我,不希望他们担心。
      我找不到继续辅佐君上治理国家的理由,于是向手冢提出辞职,终日沉迷于世界各地的绝美胜景与崎岖险地,并将它们绘成精致的画卷。
      而今,我的画卷绘制工作接近尾声,只唯独没有去过立海国。
      那天,Y静静地抱膝坐在园子里,看清风拂过雪白的雏菊碧绿的仙人掌,满簇向日葵随着太阳东升西落,斑斓色彩落在他剔透的玻璃眼珠里,末了,走到我面前,告诉我说:“谢谢你,我要走了,去立海国找我真正的身体。”
      我想,不知情的人或许会把他当成上好的柴火,而我也正好借此机会前往立海国旅行,完成最后的画卷。
      于是我说:“我和你一起去。”
      【4】
      我告诉Y,傀儡人十分罕见,他这副样子走上街会把大家吓到,请他平日缩在我的背筐里,在无人之处才可现身。
      他抱着手臂,不情不愿地嘟囔着:“都怪仁王,偷工减料把我做成这副鬼样子,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的话,定要好好算账。”
      仍旧是语调平平的声线,面无表情,我却从其中捕捉到了浓浓的不满。我偷偷捂着嘴笑,暗地里想,莫非你的真身还是翩翩美少年?
      他最终还是乖乖地把自己缩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一蹦一跳地窜进了我的背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暗道仁王大师果真鬼斧神工。
      我秉持了之前旅行中的一惯作风,在城郭村镇的时候就选择住店,行于乡野树林便对着绵密的星光席地而眠。Y绝大多数时候安静得像块木头,让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然而每当我快要忽略他的时候,他都会重新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唤起我的记忆。我不得不承认,虽然依旧是独自上路,却因他的存在而心生暖意。
      不知不觉间,他为我承担了不少工作,而我也渐渐养成了习惯。傀儡人不需要进食,于是常常都是他一边盯着我大快朵颐,一边细心地搅拌着锅中的食物让它们更入味,抑或是将架在架子上的烤鱼翻面,嘴角勾勒僵硬的弧度。而我每番准备睡下的时候,他都早已取出睡袋为我铺好简单的铺盖。
      我有些过意不去,便一直留意着能让他开心的事物。
      有一日,当我将在集市上悄悄买下的小风车送给他的时候,他显而易见地皱了皱眉,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特别照顾。”
      我只是笑:“我知道,我没把你当小孩,只是想要给你罢了。”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朝朝暮暮的相伴,我并不是不能感受到他内心形同成人的笃定与平静,一并存在的还有对我的眷念与珍视。这一切都小心翼翼地藏在他简陋易碎的木制身体里。
      听我这么说,他嘴边的关节复又动了起来,展开平滑的弧线,然后双手接过风车,向我道谢。从那以后,每逢风和日丽的日子,风车就会从背囊里冒出头,悠悠扬扬地转着,发出有节律的咔咔声,像他机械般的慢声细语。
      我们走过广袤繁华的青学国,威严庄重的冰帝国,民风淳朴的六角国,终于到达位于世界彼端的立海国。
      【5】
      我在一本描绘立海的书中读到过,立海国被一条名为神奈川的河流一分为二,人们靠水吃水,城市建筑美轮美奂,清新的色调勾勒梦境般的精致典雅,身在其中的人都会被随处可见的美景所吸引,禁不住放慢脚步,流连忘返。
      然而我所看到的立海国却并非如此,建筑仍可窥见昔日的辉煌,却染上了混乱不堪的灰暗色泽,甚至略显破败,大抵是太久没有维护所致。明明是晴好的白日,温煦的日光从高空毫无保留地洒下,城里的街道却空空荡荡的,沿途开着的店铺也是极少。我一时有些失落,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饭馆,稍加打听后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新任君上沉迷于声色犬马和大肆敛财。一方面,一年比一年沉重的税负将民众纷纷压得喘不过气,而更令人绝望的是,松散的官僚管理体制加剧了由上至下的腐朽,不仅税负层层加码,还不乏毫无道理的大肆掠夺。绝大多数人都为了温饱竭尽全力,没有足够的收入支撑,就无力促进消费,只会导致恶性循环、民生凋敝。
      我问店家,前任君上幸村精市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沉默了半天,最后说,他很好,不该英年早逝。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好说,太可惜了。
      离开的时候,店家万般叮嘱千万别透露是他告知的消息,否则官差定会拿这件事做足文章,他这店也不知还能开到什么时候。
      我只得苦笑着点头,随后面色凝重地看着城内原本趋于无与伦比的风景,最终在城外找了个合适的高地,坐在平整的岩石上,取出绘卷。
      在我展开画卷绘制工作的时候,Y凑到我身边,看我在本子上细细地描绘眼前颇具瑕疵却仍可一窥昔日华美精致的景致,然后出其不意地夺过我手中的笔,就往本子上凑。
      我没能阻止他,一时有些懊恼,直到他寥寥几笔呈现出眼前建筑的飞檐翘角,而我为画出它的精髓抓耳挠腮停停改改已有多时。
      我自嘲地笑了笑:“这下我是真的成了毫无灵魂的代步工具了,饭是你做的,床是你铺的,连绘卷都是你代劳的。”
      他没有反驳,只是别开视线轻轻地说:“反正……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顿时哑然失笑,抬手摸了摸他光秃秃的脑袋:“那就拜托你了哦。”
      反正,我们的交集也已接近尾声,等他找回自己的身体,我就该去寻找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镇命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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