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探玄珠

97、卷五：第96回·一曲相逢（下）

　　沈留心也款款走来，蹲下来摸摸她的脑袋，就好像她很矮很矮一样，她温柔地笑着，将她抱了起来，道：“小丫头，是不是迷路啦？”

　　“娘——”

　　沈留心轻拍着她哄道：“娘亲的小宝贝，不哭不哭，你爹有没有教过你迷路了怎么办呀？”

　　谢如愿被谢旭和沈留心簇拥着，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泪水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爹没有，是师姐教的，师姐说迷路了，要站在原地等她来找。”

　　谢旭在旁边“嘿”了声，在对上沈留心双眼的一瞬忿忿起来：“我的错，我的错。”

　　沈留心“喔”了一声，问：“你的师姐是那个人吗？”

　　“咚——咚——咚——”鼓声迭起，沈留心纤纤手指一指那声音来源，像是神仙拨开迷雾一样，将一个人从芸芸众生之中找了出来。

　　“谢如愿！”那个人也看到了这边，拔腿跑来。

　　谢旭也摸摸谢如愿的脑袋：“孩子，那边有人叫你呢。”

　　沈留心也温柔地笑着：“宝贝，你师姐会带你回去的。”

　　谢如愿紧紧抓住沈留心的衣襟，哭个不停：“不行！我要娘亲带我回去！”

　　“咚——咚——咚——”

　　“谢如愿——”那边的声音在喊了。

　　沈留心亲吻她的面颊，将她放了下来，将她转过去，面向那个朝她跑来的人，俯下身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宝贝，可是娘亲已经带你回去过一次了呀。”

　　后背突然传来一阵推力——

　　谢如愿醒了。

　　距她离开泊塞城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
　　马车摇摇晃晃，她掀开帘子望出去，竟然已经到了蒹葭镇。她将毯子掀开，对外面的人喊道：“停车。”

　　列队停了下来。

　　杨海忙不迭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正看见女子撩开车帘，提起马面裙独自下车。他赶紧上前询问：“见过夫人，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谢如愿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一处。杨海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却只见一个卖馄饨的摊子，有人正裹着被子躺在草编的躺椅上呼呼大睡。

　　“我有点饿，买碗馄饨去。”

　　“唉——”杨海瞧着谢如愿撂下这句话就走过去，正要上前跟着，对方却像是明白她的顾虑一样，说道：“我不跑，你别跟着了。”

　　杨海也是没辙了，抱着手看对方朝那边走去，心里想着“麻烦”和“费钱”是不是古往今来美人的通病。一路上他按照吩咐，想尽办法找山珍海味伺候着她，结果吃了两口就说饱了，还叫人拿去分给沿路裹着破布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乞丐，现在才走了十里地，居然又喊饿买馄饨？啧啧，他真的不是很懂这些显贵夫人。

　　谢如愿见柳溪还是那副模样，草帽子盖在脸上打呼噜，便故意摘了他的草帽，笑道：“柳叔！醒醒！”

　　柳溪的呼噜声一断，不耐烦地捂上眼睛嚷了一句：“谁啊，大白天的让不让人睡觉？”

　　谢如愿哭笑不得：“我，沈如愿！”

　　柳溪手指一分，眯着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裹着被子坐直了：“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我做梦呢！”

　　谢如愿道：“之前不是去大漠了嘛，这不都快一年了？趁着年末回玉京看我爹！正好路过，有点饿，你给我下一碗馄饨吧。”

　　柳溪伸了个懒腰，骨头立即“咯咯”作响：“哎哟喂——行啊，我这就给你下。”他爬起来穿上袄，道：“你这是赶着回去过冬至？之前你说还会回来，没想到还真会回来啊，我以为你说说而已——还钱，快还钱！五百文。”

　　谢如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还记得呢？你这，说要我还钱，还真要我还啊？我以为你说说而已。”

　　柳溪“哈哈”笑了，添上柴火烧水，将装着馄饨的篮筐从旁边的雪地里扒拉出来：“我什么时候和你只是说说而已啦，五百文，我没给你算子金涨价就不错了。来，自己吃多少自己挑。”说罢将篮筐推到谢如愿面前。

　　谢如愿一边将包好的馄饨挑出来放到碗里，一边说：“你往我身后看，那个宦官看到了吗？他人特别抠，我之前坑过他一把了，这次绝对是不会给钱了。”

　　柳溪瞪大了眼睛，一副鬼才信的样子：“你堂堂宁国公夫人，你老公上回穿五爪的蟒袍来接的你，哎呦喂吓死我了，这谁敢不给你钱？还是说你老公这是亏待你了？难不成家里的钱不让你管的吗？”

　　谢如愿被劈头盖脸一顿质问，赶紧叫停：“停停停，这哪儿跟哪儿啊？还谁敢不给我钱？你不就总追着我要钱吗？我这么有脸你怎么不给我赊账啊？看在宁国公夫人这个头衔的份儿上。”

　　柳溪一沉思：“那倒是，当我没说。”

　　谢如愿：“……”

　　萧吟行一定想不到他的夫人这个名号还比不过一碗馄饨值钱。

　　那边杨海踱来踱去，时不时张望，这边水咕噜咕噜滚开了，馄饨扑通扑通跳下去。

　　“好嘛，下次，下次我一定带钱来嘛。”

　　“回回都这么说，你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耍赖啊。”

　　柳溪挑眉，用汤勺来回搅动馄饨。馄饨的香味渐渐的弥散开来。杨海远远一闻，肚子还真的咕咕叫了一声。他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唉声叹气。

　　“好了。”柳溪打了一个鸡蛋卧进去，不一会儿就利落地盛好馄饨，撒上葱花，连同筷子一起端给谢如愿：“小心烫。”

　　谢如愿拉了凳子来坐下：“好嘞。”

　　柳溪从雪地里拎出一坛酒，道：“尝尝，我自己酿的青稞酒。”

　　“好嘞。”

　　他给谢如愿倒上一小杯沁凉的青稞酒，随后抱着双臂，看她吃得津津有味，脸上也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容。柳溪就这样耐心地等着对方，吃完，然后也拉开凳子在她旁边坐下：“你看，吃完又欠我一碗了。”

　　谢如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满足喟叹，说道：“哼。真是小气。你怎么就这么执着于还钱的事情啊？”

　　柳溪做出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你真的想知道？”

　　谢如愿疑惑：“啊？真的有原因？”

　　“那当然！”
　　“那你说喽。”
　　“那我真的说啦？”

　　谢如愿被对方这反复语言给逗笑了：“你说啊！”

　　柳溪将双臂放在桌上撑着，探头过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啊。”

　　谢如愿拿手帕擦嘴的动作一顿，愣愣地看向对方。

　　柳溪微微一笑，比了个巴掌，道：“五百文，是当年你跟着我漂泊的时候，我为了给你找奶喝花出去的钱。我，就是那个把你抱走的人。”

　　“我也不叫柳溪。”柳溪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什么趣事一样乐起来：“柳溪这两个字，那是你自己说话不利索吐字不清，我都懒得纠正你了。”

　　“我叫留惜，挽留的留，珍惜的惜，我也从沈姓，所以我的全名叫做沈留惜。我，是你母亲沈留心的师兄，不过当时年轻气盛，和你师父吵过一架就离开师门了。还记得那时候，你母亲为了你，去了，我真的……我真的很伤心啊。”

　　“我本是想着你母亲产期将近，想去探望，谁知她和谢旭都不知怎么去了泗州城，便也追了过去，后来正逢……”他沉下声音：“所以你母亲去后，尽管我知道谢旭当时就在附近，我也还是固执地这么做了。我觉得他没照顾好留心，很生气，不想让他找到你——他肯定是照顾不好你的。所以我才故意隐去踪迹的。”

　　“再后来，你长大了一些，会说话了，我就想着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的，我好像也照顾不好，所以才去找了你师父。这不还是有些舍不得你，就留在山脚下了呗。”沈留惜伸手拍了拍谢如愿的脑袋：“一留一晃，你都这么大了。”

　　谢如愿懵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憋出一句：“那、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啊？”

　　柳溪揉了揉下巴上的胡渣：“舅舅？师舅？要不还是柳叔吧，我觉得你取名挺有水准的，柳和溪，寓意都很美好嘛，这么多年我也用惯了。”

　　谢如愿喃喃：“我刚才还觉得，就算再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泰然处之了，结果……”

　　柳溪撑起脑袋：“嗐，人生就是这样喽。”

　　谢如愿看着对方这熟悉的姿势和举动，不禁鼻头一酸，忽然有得而复失之感，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失去过任何人。

　　柳溪一搓大腿，将她的碗收走了：“好啦，吃完了就赶紧回去吧。”他将碗搁在一边，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揪出块抹布。谢如愿看着对方忙碌的身影，说道：“柳叔，你知道吗？我之前一直以为，只有经历过大苦大难，人才会越来越好的。”

　　“放屁。”柳溪头也不回地说：“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看得多了——大苦大难从来不会让人越来越好，只能让人变得越来越差！变得贪婪善妒、变得心胸狭隘、变得阴翳猜忌喜怒无常、变得怨天尤人自哀自怜，总之就是变得不再是自己！”他匆忙间回头说了一句：“只有爱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才能让人变好。”

　　“如果人已经变成那样了吗？”谢如愿不禁歪头问。

　　柳溪活动活动肩膀，转过身来对她一摊手，神情间满是“你这是什么鬼问题”，说道：“更多的爱。”

　　谢如愿霍然笑了。

　　或许上辈子她也没有那么失败。有那么多、那么多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正爱着她，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所以谢如愿才变成了今天的谢如愿。

　　还没等谢如愿再多感慨一下，对面那人刚欲转身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握着抹布指着她：“五百零五文，下次来记得带钱。前两次白吃我给你赊账了，我人好吧？”

　　谢如愿：“哦。”

　　“哦什么哦，没钱就让你那宁国公班师回朝的时候顺道付了！”

　　“好吧！好吧！”谢如愿哭笑不得，道：“柳叔，还有一件事，要是我师姐知道了我回来玉京的事，你给她说声，让她别来玉京找我，成吗？”

　　柳溪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知道了，知道了，她肯定忙着学医治病呢，再说了，你以为谁乐意跑那么远找你啊？”

　　嘿——这人！

　　她掐着腰，抬头望一眼银装素裹的蒹葭山，终于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