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言与语 ...
-
盛夏的傍晚,空气不似昼间那样浮躁。
挣脱了烦闷,静谧的夜很容易让思绪沉淀。
接近子夜,辛劳了一整天的她拖着疲软的身子,慢慢的走向公寓。
她搬家已经三月有余。
积攒了几个月的奖学金和微薄的补贴让生活逐步走上了正轨。
每日六点钟起床,六点四十分准时搭乘公车,七点零五分到达医院,换装,整理病历,查房,接诊,手术,病例讨论,当踏出医院的大门时,已经过了十点。
每一日,都是这样过去的。
因为职业需要,她的脚步很轻,即便是穿着高跟鞋也是如此,只有在空寂的夜晚,那均匀的摩擦声才能听得清晰。
嗒—嗒声忽然消失。
她停住脚步,站在离公寓不足十米的地方。
她如何都认不错那正在低头沉思的少年,清爽的制服已经太熟悉了。
他正坐在花园边上,脚边平放着装了球拍的背包,额前的刘海儿已经过长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
他抬起头,看见了她。
她穿着黑色的衣裙,简单而朴素,在他看来却是很美。
他眼中的平静被打碎了。
今日,他输了比赛。
左肩已抬不起来了,疼痛依旧深植其中。
说好不再见面,他还是来了,多年来,他第一次任由了性子。
今夜他不是那个在人们眼里无懈可击的手塚国光。
冰,终有溶于水的时候。
她走过去,将手搭在他的肩头。
她又怎么能看不出他茶色眸子中弥漫着的失落。
一声细微的叹息灌入他的耳膜。
他的呼吸一瞬间凝滞,不需要任何言语,她还是能看懂他。
他的右臂紧紧圈住她纤细的腰,聆听着疾走了几下便趋于平缓的跳动声。
她没有推开他,今夜,他只是个需要人安慰的少年。
她的手指安抚着他浓密的发丝,轻轻地,轻轻地,说了一句,
“辛苦了。”
她的家在公寓大楼的五层,如果不是医院的福利,她还挤在那狭小的空间里。
房间不算十分宽敞,却比原先好了很多。
客厅已经足够放下一张床,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她不用再天天吃方便面以防屋内的烟气招来房东的责骂,更不用跑去两站路以外的地方洗澡。
她有了电视,也有了明亮的灯光。
只是那些书,依旧堆积如山。
他坐在稍显拥挤的沙发里,她坐在矮小的茶几上。
他咬着牙将疼痛吞下,她一下下舒活他的筋骨。
他的衣衫湿透,她的额头满是汗水。
似乎,他们又回到了去年那段时日。
他去洗澡,她为他温了杯牛奶。
当他光裸着上身从浴室走出又坐回沙发时,她知道,今晚他要住下。
她收走口杯,只说,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
他照做了,他的父母并没有过多的苛责,只说,明天一定要回家。
他躺在并不怎么舒服的沙发上,沉默着,思考着。
当她从浴室出来时,他对她说,
“我决定去德国。”
“嗯。”
她轻轻的应着,拿了张薄被盖在他身上。
他和她都明了,这是走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取出一本书,紧靠着沙发,坐在地上。
她揉着酸困的肩膀,视线依然没有离开桌上的书本。
他微微侧头,她的指尖,她的颈,她的发梢,瞳孔中全是她的容颜。
“你...最近过的好吗?”
“嗯,还好。”
之后,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今天,有三位患者去世了。”
伴随着书页声,她缓缓的说着。
“两位是住院的,一位死在抢救室。”
他看着她的侧脸,静静的聆听着那包含着些许悲伤的语调。
“他们年龄最小的五天零三个小时,最年长的四十七岁。”
“最小的婴儿是早产儿,一出生心肺功能就开始衰竭,小小的身体上插满了器械,居然就这样,顽强的挺过了五天。”
她的眼稍有湿润,柔柔的嗓音还是平静的诉说着。
“桑田先生是眼科的医生,三个月前查出患了胰腺癌,直到去世前一个小时,他还在书写病历。”
她顿了顿,手放在了眼前的医学书上。
“朝崎翔太,十七岁,今天下午五点三十六分到达医院,晚八点二十五分心脏停止跳动,死因股动脉大出血。在失去意识前,他还在询问推开的孩子是否安好。”
她的声音哽咽了,有压抑,有克制,有隐忍。
“四月死亡病例32例,五月27例,六月34例,七月头两个星期死亡病例为13例。在急症室停留的越久,接触的死亡也越来越多。前一秒还温热的血液,过不了几分钟就变得冰冷。直到拿起手术刀切开病人的躯体时,才发觉自己技术拙劣,缺乏经验。当蒙上病人的脸孔时,不由自主的会想,如果技术再精进一些,经验再丰富一点,病人也许现在还活在世上。不堪重负时,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迷茫、苦闷、疑虑,自问到底追求的是什么。”
他伸出手,手指几乎要碰到她的发丝时,硬生生的将它们收回。
他转身,背对着她。
他对自己说,她还是自己的老师。
她摊开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指腹。
“希望在这只拿着手术刀的手下,能有更多的人痊愈。你呢?现在后悔吗?”
她问着,她想知道答案。
“不后悔。”
他坚定的回答她。
她轻轻一笑,继续说,“迷茫会使人停滞不前,走不过荆棘,承担不了压力,就无法成为合格的医生。”
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张纸,填着自己的名字,写下了“急症室”三个字。
那张纸的台头写着实习医生进路调查表。
她对他说,“谢谢。”
许久,她听见他绵长而均匀的呼吸。
他睡着了。
她起身,关上了灯,一盏昏暗的台灯紧接着亮起。
她俯身,拉拽着他身上的被子。
她将他不设防的容颜印在眼底,长而密的睫毛,高挺笔直的鼻梁,饱满红润的薄唇,一切一切渐渐在她的心头放大。
他不再是她心目中曾经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她伸手想拨开挡住他眼眸的发,只是纤细的手指骤然停顿。
她抱着双腿坐在地上,脸颊贴住膝盖,眼里是他。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将手贴着胸口,将那份悸动压抑在心底最深处。
她对自己说,他是自己的学生。
师与生,是横在他和她心口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