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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随风而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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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旻峡谷火啸了又七天,才在紧张的救援之中被扑灭。
这场大火伤亡惨重,现场只找到了些零星碎骨还没有完全燃烧,一一对比,只有极少数确定了身份。
央老师和杨老师收到了一节残缺的指骨,和一盒从峡谷里捧回来的焦灰。
杨泱的死再一次得到了官方证实。
什么不惧火烧,能耐高温,白白地害了一条性命。
大年初二那天清晨,三岁大的小泱泱哭得撕心裂肺,是他小叔步羽一直陪着他,他爸爸步炎不知去向。
七天之后,他爸爸又回来了。
步炎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撞晕在荒坟山墓碑上的那名劫匪。
劫匪还在荒坟山里,没有步炎的命令,阿山根本不会带他出去,步炎见过那人之后就让人通知警方将人带走了,只是后来听说,人在押往警局的途中畏罪自杀了。
有些人或许不怕死,但是死了之后,会有他们害怕的。
不过是选择活着说还是死了说罢了。
大火之后,步家好像就不怎么顺,事业不顺,仕途不顺,步家人大病小痛接踵而至,还有好些老人相继去世。
连观公子家那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物都提前退休了。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毕竟,大人物的仕途一向是十分坦荡的。
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身体一向硬朗的大人物,不久之后又毫无征兆地死了。
有人说是因为仓旻峡谷大火改变了步家堡的风水,步家族长拖着日渐衰弱的身体,成天带着族里人上云集山祭拜,祈求先祖们庇佑。
年轻人不信这些,跟着族长上山祭拜的都是些老人,老年人身体吃不消,去的人越来越少,可族长依然坚持,到后来,几乎都是她家里人陪着她去,不是她儿子就是她孙子,亦或是儿子孙子重孙子一起上山祭拜。
有一回,是步珩陪着族长上山,他们见到了一头长发的阿山,族长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事情,阿山听后,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一千多年以前,有一支军队战后归来,在北方的极寒之地迷了路,怎么也翻不过那座横亘在面前的绵延雪山。
粮草耗尽,雪水充饥,死的人越来越多,饿死的,冻死的,到处都是。
绝境之下偏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心力交瘁的士兵们颓坐在雪地里彻底绝望了。
大雪绵绵不断,盖住了所有人,天寒地冻的雪山上一丝生气都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极寒之地竟破天荒地暖了起来,绵延无尽的山巅上红光耀眼,化开了将士们身上厚重的白雪,紧接着那雪白的高处出现一个血红的身影,走近了一看,是位倾世绝艳的少年。
少年带着将士们翻过雪山,凯旋而归,天子一喜,就将这支军队拨给了少年。
少年云游惯了,不喜带兵,奈何整支军队被救下时就已经忠心换命,滴血认了主,少年不得不将其收入麾下。
从此,军队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直至伽古道一战全军覆没。
有人说是少年性子淡泊害了那支军队。
也有人说是少年心上人陷害了军队。
说是少年二人欠了军队的。
可没有人知道,实际上在那极寒之地,这支军队本就已经全军覆没,魂归故里尚且不能,甚至还有可能背上投敌叛国的罪名。
军队最大的荣耀是战死沙场,被困雪地迷路而死,是耻辱。
是少年起了怜悯之心,给了这支军队新生,给了他们征战沙场辉煌的又七年。
军队里人人心中都明白,他们能报答少年的只有一腔赤诚和忠心,也正是这份赤诚和忠心才能让这支军队无往不前,繁荣昌盛。
一旦哪一天起了叛逆之心,就是衰落的开始。
族长听明白了,好像又没明白:“这叛逆之心从何说起?”
军队已经灭亡了上千年,可这步家一直都好好的,也就最近才开始不顺的,上千年以前的事,叛谁?逆谁?
族长不知,步珩心里可清楚。
步家蓝瞳之症已经彻底解除,老祖宗或许是为了他主子重获新生,可步家子孙不是。
步家子孙只是单纯地要解了蓝瞳之症,也就是说,步家子孙后代可没有继续效忠的意思,只想着怎么脱离祖宗誓言解了蓝瞳之症,是为背叛。
他给杨泱催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万魂之主是太宇皇朝二皇子上官离云,而烈焰军效忠的就是这二皇子,火情局的命令大多都是他下的,但是他的另一个人格也就是二皇子,不信任他,局里的命令有时候自相矛盾,就能说明是他逆了二皇子。
从胡冬儿口中,他和步炎已经猜到万魂之主能附身他们,杨泱就是霑衣。
他和步炎一致要利用杨泱解了步家蓝瞳之症,但是很明显,万魂之主,也就是二皇子是不愿意的,甚至都不愿意让杨泱知道真相,是他们逆了二皇子的意思。
二皇子压着高温区的火迟迟不肯燃起,应该是在另寻他法,即便是火意外着了,二皇子也宁愿放弃。
可步炎和老祖宗不同意,想尽办法将杨泱带进了火海就再也没见着她出来。
还有步珩不知道的。
二皇子的尸体缺了心脏,老祖宗也以为是霑衣干的,冰洞里,老祖宗就想挖了杨泱的心脏,是二皇子阻止了他,那时他就知道二皇子是不想害杨泱的,可后来他还是跟着步炎一起将杨泱弄进了烈火里。
老祖宗始终期望二皇子能浴火重生,害了杨泱,亦违背了二皇子。
步家蓝瞳之症解了,说明血誓已解除,火鸟是否已经浴火重生,步家人并不清楚,可步家开始走向衰败,步炎变得六亲不认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
大火熄灭之后,步家老太太身体不大好,住进了医院,只有步羽在身边照顾,步炎连去看一眼都没有。
步羽打电话他不接,亲自来请,他也不去,连步羽叫他一声哥,都要受他一记眼风,吓得步羽不敢再叫他哥。
步家堡的人遇见了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家里的管家佣人大气都不敢出,碰上有事不得不请示他时,通常是刚刚喊了一声‘步先生’,就被一个‘滚’字或者一记眼风撵了。
只有一个人是不同的。
失去女儿的央老师状态不是很好,常常拉着杨老师跑去步府找小泱泱,但凡看步炎不顺眼就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两句,只有这个时候,步炎才有些人情味,红着眼任由央老师骂不还嘴。
每次央老师开骂之前,步炎还让人给她上茶。
起初央老师和杨老师还以为步炎这是在讽刺他们,直到有一回,央老师骂晕过去了,立即就有医生上来抢救,才知道他是真关心央老师的身体。
步炎一直是气势强大的存在,可以前也没发现像现在这样难以接近,族里最近发生的事他就像没看见一样,不闻不问,一概不管。
如果步炎肯过问,也不至于会让一个百岁老人跑到这荒山野岭来祈求祖先。
族长离开前,恭请阿山下山跟她们回步家堡,阿山拒绝了。
不久,云集山上有个俊美的疯子手拿大刀巡山的传言,就在十里八村流传开了。
一并流传开的,还有那家道没落的观公子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归隐云集山的传言。
‘归隐云集山’的观公子一身高定靠在树干上,“真打算一辈子不下山?”
阿山杵着大刀,望着前方的坟场目光坚定,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得”,观公子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动工吧”。
没过多久,云集山脚下就建成了一座小洋房。
阿山不许他把房子建在山上,更不许他靠近荒坟场,每次上山来都只能隔着老远等在外面,运气好能碰上,运气不好就是白来一趟,大多时候他都是白跑一趟。
但他通常都不会在山上待太久,他不能真的归隐,有人愿意用一生来守山,他得守住守山人。
他家长辈死了,对他影响大也不大,就是步炎和步珩二人总是看他不顺眼比较麻烦。
特别是步炎,其余不讲,单是步炎不给他好脸色这一点,就直接影响到阿山理都不理他。
他只能忍了,实在没有底气硬刚,这个时候去步炎面前找不痛快,就是自寻死路。
毕竟,步炎的样子看上去比他惨得多。
大多数时候步炎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杨泱的衣物,一坐就是一整天。
床上到处都是杨泱的衣服,还没剪吊牌的那几件内衣散落在最上头,步炎坐在地上,侧靠着床沿,手上抓着的那件内衣已经剪过吊牌,是她穿过的。
当初杨泱把这些内衣拿到书房扔了一地,气他翻脸不认人,当时他还嘲讽她,说要给她一万一件展示费。
他竟然讨厌过她。
60710.32——是这些内衣和她自己选的那几样衣服的总价,也是她和焱音之间的密码,到死她也没说,可他现在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分明就是他自己跟她约定的,他却一心想从她口中问出来。
可惜知道得太迟。
这以后漫长的时光,步炎的记忆都将煎熬他没有期限。
只可惜他死不了。
夜里,步炎,不,他已经不是步炎了,他讨厌自己是步炎,他会去云集山荒坟场。
那座染了杨泱掌心之血的墓碑前,阿山一如既往地跪在他面前,一声不吭。
墓碑后面的坟翻新过,里头埋着杨泱的贴身衣物,每天夜里他都会来这里,天亮之前再回去。
午夜过后,等到眼里的赤红散去,焱音抚着墓碑声音飘忽,“起来吧,这不怪你”。
阿山抬头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背影,红了眼,这是继荒坟山处理了绑匪之后,殿下第一次跟他说话。
是他执念太深,伽古道一战死去那年,恰好是他的而立之年,死后附身步家后辈六趾者,以后辈们难过而立为代价,盼着能助殿下魂归,一千多年都没有成功过。
如果步未小时候没出事,疯傻了那么多年,他就能早一点找到殿下,可能他们也早就成功了,即便殿下不愿意伤害杨泱,他也能帮着殿下做许多事,或许就不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
毕竟,步炎是这一千年以来殿下的头一次新生。
“伽古道那一战,这支火羽遗落战场,承载了上官离云一缕残魂,怀疑,猜忌,怨恨。是她捡了去,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散尽心头之血,用自己的生命为祭......”
殿下手上拿着一支火羽,停了片刻继续,“二十八年前的同一天,他们出生在同一家医院,准确来说,是她出生在那家医院。那个男婴比她先出生片刻,生出来就是个死婴,待得隔壁女婴落地时又活了过来”。
当时的老太太还是年轻的步太太,步太太没听见婴儿啼哭,本就产后虚弱的她晕了过去,剩下一众医生在产房里紧急抢救新生儿。
等步太太醒过来时,婴儿已经救了过来。
步太太虚惊一场,事后大摆宴席为她儿子庆祝,却不知她儿子早就死了。
二十八年后的某天,长大后的男婴亲手挖开了那座坟墓,过了八百年,里头已经没有她的踪迹,只剩下那支火羽躺在盒子里。
“长大的男婴是上官离云的模样,虽不再是上官离云,却也是他,你认他为主并没有错。”
毕竟,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怀疑猜忌怨恨的那缕残魂,跟着她一起新生成了步炎。
他也是冰洞中血尸毁去后才记起了自己的长相,俯身在阿山身上看见步炎时吓了一跳,第一次知道步炎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可恨,步炎也是他。
这一点,现在的步炎也明白,活该他痛不欲生。
而他自己也不无辜,他只知道步炎是他的一缕残魂,却不知道是怀疑猜忌怨恨的那一缕,更不知道步炎和杨泱进入凤凰林燃香引蝶之后就记起了往事。
凤凰林里,步炎记起来的那些都是猜忌下的回忆,并不全面,他只认为是霑衣背叛了他,三万烈焰军的命和上千年的折磨都是杨泱一手造成的。
杨泱的与众不同,他以为是自己死后霑衣摘除了他的心脏,却不知焱音早就已经把内丹给了霑衣。
那时候,霑衣虽志不在治病救人,对医学的痴迷也是有的,时常专研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真在研究长生不老药也说不定。
因为记忆互不相通,他也没有想到步炎能记起过往,还是猜忌之下残缺不全的那一部分。
他想起来火海里杨泱说的那句,“不要说那不是你,那就是你”。
或许,她也记起来了。
是他亲手杀了她。
她在他怀里化为灰烬,随风而逝,徒留下原本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支火羽。
焱音咳起来,撑着墓碑微微躬着身形,好一阵才又直起身。
没有火羽,他要上哪里去找她?
焱泱说他妈妈已经死了,他也没有在这世上感应到她的魂魄,他该去哪里找她?
没了他的内丹,她还会不会出现在这世上?
凤凰血焱里,除了浴火重生的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谁能扛得住,通常都是魂飞魄散,彻底从世上消失。
她说过,要再寻他八百年,那他就且再流连世间八百年。
可是,应该去哪里找她呢?
冰蓝色的追魂蝶飞过来,焱音摊开手掌,一只停留在他手指间,一只围着墓碑翩翩起舞。
如果八百年她还找不到他,他也还找不到她,他会带着央老师手上的那节指骨,把自己也埋进这座坟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