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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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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的新贵人物一茬接一茬,这些日子洛阳风头正劲的莫过于琅琊王李宵。
“启禀天后,奴婢已查明,前些日子向宫外传递消息的细作是琅琊王李宵的人”。
描金彩绘的茶碗从高台上被狠狠掷下,滚烫的茶水在素白的碎瓷片中冒着热气。满殿的宫人纷纷跪下。
“天后息怒”。
宋引章赶紧跪下,躬身一拜到底。
“这个李宵真是狼子野心!人才到神都,手就伸到宫里来了!”
皇后的面上透着明显的怒意,长裙迤地,繁复的花纹撞入她的眼中。宋引章连忙站起身,小心的跟在武媚娘身后。
“不光如此,千牛卫中似乎也有他的人。千牛卫是天子卫率,大内禁军,奴婢是怕——”
“你派人盯着李宵的府邸,另外宫内的守卫你也需格外小心”。
“是,奴婢遵旨”。
“引章啊,多亏了你啊”,武媚娘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娘娘为何不向皇上言明…”
武媚娘挥了挥手,宫人们识趣的退下。
“李敬仁的事诛连了那么多李氏宗亲,陛下虽然嘴上不说,到底心中不忍。此番李宵进京,一则陇西的十万大军不能无人统领,二则…李家难得有这么出色的年轻人呐”。
“只怕是养虎为患”,宋引章不无担忧的说道。
“眼下还有件更令本宫头疼的事”。
“奴婢可否为娘娘分忧?”
“陛下要将太平许配给城阳公主的长子薛绍”,武媚娘颇为不悦的说道。
“可是公主殿下…不愿意?”宋引章问道。
“没有,太平没说什么”。
宋引章这才反应过来皇后为何不喜这桩婚事,城阳公主是当今陛下亲妹,皇后怎舍得让最疼爱的公主嫁给她最厌恶的李氏宗亲。
“陛下…这次倒是真觉得愧对李姓之人了”。
“可他不该拿我们的女儿来做补偿”。
宋引章看见了皇后眼中渐浓的恨意和杀气,那比宫中任何一种冷酷刑罚都更令人畏惧。
帝后离心,二圣临朝也并非像表面上那般和谐。
“你退下吧,你最近辛苦了,早些去休息吧”。
“是”,宋引章心事重重的应道。
曲江池位于洛阳的东南门,最近的坊里皆是茶楼酒肆。虽然已过盛夏,无荷花可赏,但满池锦鲤也煞是好看,何况临水品茗听曲本就是雅事。
宋引章坐在临街的茶楼上,穿着鹅黄的纯色披风,宽大的兜帽掩住了整张脸。
突然,街上的争吵叫嚷引起了她的注意。
楼底下不知是谁家公子跟旁人起了冲突,对方看衣着显然也出身不凡,后头还跟着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力士,穿黑衣的小公子倒是势单力薄了。
“你们!你们给我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家伙!”
几个大人一拥而上,黑色衣裳的小公子虽然看上去有些身手,但到底不敌身强力壮的大人。宋引章瞧着此刻巷子里并无行人,便从二楼翻身而下,一脚踹开他们,一个闪躲将那小公子护在了身后。
“哪里来的小妞多管闲事!”
宋引章不理会那些力士粗俗的叫骂,只盯着为首的穿绿色圆领袍的少年。
“这位公子,不知他如何惹了你。仗势欺人可非君子所为”。
“这姑娘不过在街上走得急了撞到了这位公子,他便当街拦着她羞辱!百般道歉他也不肯,定要与她为难!”身后的少年愤愤不平地说道,指了指蜷缩在角落里的姑娘。
小姑娘衣衫褴褛瑟瑟发抖,见到旁人又说起这件事,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你是自己走,还是要我报官?”宋引章冷冷看着面前趾高气昂之人。
“报官?你可知我父亲是何人?”
“天子脚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令尊大人是谁都不管用”,宋引章并不买他的账。
“哦是吗?本少爷乃琅琊王李宵的嫡子”。
她一听果真感到事情不妙,正想着应对之法,背后突然声音响起。
“我道是谁,原来是宋引章”。
“宋引章参见王爷”,她转了身,但仍然坚定地站在少年前面,然后行了个大礼。
“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宋姑娘别见怪”。
面前的中年男子锦衣玉带环身,看上去十分威武,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冷酷的打量着他们。身后虽带了数十随从,但竟然鸦雀无声的乖乖跟在主人身后,没弄出半点响动。
“不敢,只是这小姑娘可怜,引章斗胆,请王爷放了她”。
“这是自然。来人,打赏些银子,好生把人送回家”。
几个仆佣上前匆匆把人带走。她身后的少年仍是一声不吭的站着,方才她注意到这孩子似乎是个白子,大抵是不想引人注目,她也由他躲着。
“宋姑娘不愧是皇后调教出的人,若换了旁人,见到这阵仗恐怕早已不敢多事。只是不知姑娘享着荣华富贵,可还记得九泉之下的父兄啊?”
宋引章把头低得更低,装出一副乖乖听训的顺从模样。天后已警告过她,若是活着,李姓王公贵族不会放过她,流言蜚语都可叫她比死还难受。
“踩着父兄的血在武媚娘座下苟且偷生,可怜啊,陇西王府世代忠烈,居然出了你这么个败类”,王爷俯身在她耳边低声咒骂道,仿佛要将一字字灌入她的头脑中,要她悔恨终生,要她永远背负骂名。
凉风飒飒,她背上早已冒了薄薄一层冷汗,继而意识到有人踏马前来。还来不及抬头看一眼。
“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参见王爷”。
那天的天空一直阴沉沉的,偶尔还伴着烟雨蒙蒙。尉迟真金出现的那一刻,她竟恍生出一种错觉,久违的阳光拨云散雾重新普照世人。
“尉迟大人也来了”,李宵有些微微惊讶,但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可以教训一个宫女,但不能对朝廷三品大员如何。
“天后要寻宋姑娘回宫,正值佳节,街上游人如织,怕宋姑娘不谙洛阳地理,迷了路”。
尉迟真金跪在她身旁,沉声回话道。
“既然如此,尉迟大人请便吧”。
宋引章拉着一旁的小公子站起来,向尉迟真金投去感激的目光。
“为何方才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他来的路上有多紧张,看她跪得一动不动的样子,他心疼至难以言表。就算她没了家世背景,就算她不再是尊贵的陇西王府嫡女,至少他还是她的依靠。
“我能说什么?他说的是事实”,宋引章淡淡地说道,“但是,谢谢你来替我解围”。
“他是谁?”尉迟真金指了指她身后的孩子。
白子。根本让人无法忽视。况且他身上有种与年纪不相符的冷厉和胆魄。
“我叫裴东来”。
“那…敢问令尊大人是?”她问道。
“裴行俭”。
宋引章有些迟疑的看着尉迟真金。
“是安西都护裴行俭,前些日子进京述职的那位”。
啊,这些日子为太平公主的婚事她忙昏了头,竟然忘了这重要的一茬,亏得尉迟真金提醒。
“走吧,我们送你回府上”,宋引章朝他伸出手,他却没有牵上去的意思。只是跟在她身后安静的走着。
“能不能答应姐姐一件事?今日发生的事不要告诉你的家人。再过些日子你便要随家人返回驻地,到时候他也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知道吗?”
“你们是官府的人?”裴东来反问道。
“你很有兴趣知道?”尉迟真金突然对这孩子来了兴趣。
“下次,下次你若是再来洛阳,我会告诉你”。
宋引章以为自己不过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她知道这孩子的心性经不起逗,但她没必要向一个陌生人坦言身份。
十二岁的裴东来不知自己还会有再到洛阳的那一天,不会想到自己有天也坐上了眼前这个赤发碧瞳的尉迟真金的位置,更不会想到他再度遇到了这个可恶的琅琊王,以及…他间接丧命于他手。
那一年的洛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理寺依然缉凶拿案,每日奔走在神都的大街小巷。城外的洛阳海周而复始的潮汐涨落,叫人迷恋它的波澜壮阔。
尉迟真金仍旧掌管京师,宋引章依然统领大内。没人告诉他们未来会有怎样的风暴,但毕竟是帝国权力顶端的人啊,如何嗅不到那阴谋的气息。
他们过分敏感的神经终于被两月后中秋宫宴散后的一道圣旨所挑动。
一道事前毫无征兆的人事变动的旨意。
封尉迟真金为金吾卫上将军,狄仁杰继任大理寺卿。
宋引章庆幸自己今夜出宫来找尉迟是对的,否则他大概会冒着夜闯宫门的风险去见她。
她很少在那张俊美而冷漠的脸上看见迷惑并且不知所措的神态,直觉告诉她今晚的尉迟真金很不同以往。外面大理寺内的喜悦气氛几乎与这里隔绝,屋里安静得可怕。
“有一件事,宋姑娘可否实言相告?”
“你说,但凡我能说的,自然不会瞒你”。
“这道旨意,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天后的意思?”
宋引章震惊的看着他,尉迟真金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又放弃了,只是执着的等待着她的答案。
“是陛下的意思。天后发出的旨意皆由我草拟,是以我不会事先毫不知情。只是我不懂,为何这圣旨不等在朝堂上宣读,却要这时候颁布?”宋引章问道。
“二圣临朝,不是事事都可在朝堂上说的”。
尉迟真金走到窗边,底下的厅里是大理寺众僚属庆祝的笑语,头上的惨白月光高悬在黑暗无边的夜空。她不知他眸中的景色,却读懂了他不为人知的隐秘心事。
也许恐惧和脆弱这样的词和冷傲强悍的大理寺卿是联系不起来的,但始终是凡人,既不是神衹,如何不会存在怯懦?
尽管这样的情绪尉迟真金永远不会在旁人面前流露出来,可她是宋引章,是那个可与他媲美、可与他一较高下、可暗诉心曲的人。
“你不必这样忧虑”,宋引章安慰道。
“你我都知道这背后有怎样的利害关系”。
“是。陛下极为赏识狄仁杰,此举有拉拢之意。大理寺是大唐律法之根本,于大唐社稷有如腹心。金吾卫虽是人人羡慕的高官,但实权上不如大理寺。你由天后一手提拔,陛下这么做不是不信你,他是不信天后”。
尉迟真金突然望着她,沙哑的开口道“:原来你都知道,宋引章,你怕不怕?”
“你记得那日初入岷州时跟我说的话么?”
“你让我出城去搬救兵,我说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尉迟真金温柔的看着她。
“这句话还作数么?”
尉迟真金点点头,“当日如是,此生如是”。
宋引章看了他好一会,然后倾身扑进他怀中,这是个真实的拥抱,不同于那时山洞中的避险,她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在承诺着什么。
这样的温暖于尉迟真金而言并不熟悉,但此刻他只想抱紧怀中的人。尉迟真金也会受伤,也会疲惫,但毕竟那只是少有的。
他们的关系止于大庭广众下的遥遥相望,黑暗中的紧紧相拥。
如果说他还害怕什么,他怕有朝一日他的存在会成为她的威胁,他怕到了那一日他们会刀剑相向。尉迟真金不敢奢求什么,能多护她一日周全,他便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