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误》鬼葳葳

2、第一章

　　兴元十二年春，谭府。

　　“我说随人啊，你都闷在家里十来天没出门了，走啦走啦，陪我去游湖！”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自谭府的东厢房中遥遥地飘了出来。

　　东厢房内，只见一名男子一身青衣，修长的双腿舒适地交叠着，手持一本《诗经》懒洋洋地靠在房内的软榻上充耳不闻地端看着。

　　“随人……”立在一旁瞪视男子许久的女子不得不嘟着嘴改变了劝说策略，“随人啊，你看看今天的阳光……看，不是很刺眼对不对？而且还暖洋洋的呢！”她拉着他的手娇滴滴、甜腻腻地说着，趁他一个抬眼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的《诗经》！“随人啊，春天到了，整天待在屋子里容易发霉的。就像咱们家的料子啊，这每到日头好的时候，不也要拿出去晒晒的嘛！”她讨好地笑着坐到他的身侧，“你看啊，这《诗经》里面都说了，一年之计在于春！”

　　名唤随人的男子闲闲地瞥了她一眼，原本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终是化作了明显的笑意，“那个可不是《诗经》里说的，《诗经》里有的只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已。所以，身为‘小人’，我就不劳烦卿卿大小姐你惦记了。你要游湖，当找‘君子’相伴才是。嗯，依我看，还是北街知意庄的成奕成公子比较合适，毕竟，人家都‘求’了你好几回了！”

　　“谁要他陪！”谭家大小姐谭卿卿的面颊上瞬间飞上了两抹红云，“他……那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我对他才没那个意思！”她朝着他挪了挪身子，整个人趴在他的胸前定定地望着他，咬了咬唇方道，“你当我为什么非要拉着你出门，还不是因为我怕了那个冤家。你……你就当帮我，他知道我真的有跟你在一起，想来就不会再作纠缠了。”她垂眸，指腹来回摸索着他衣领上的纹样不再言语。

　　随人望着窝在自己胸前的谭卿卿，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心，淡淡说了声“好。”情为何物，他并不知晓，也不欲知晓。但卿卿……呵，这个傻姑娘，他只望她能幸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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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喜欢过于明媚的阳光，但，也不喜欢阴沉清冷的天气。正如卿卿所言，今日的天气是很合他心意的。一点点微风暖暖地吹着，阳光淡淡地顺着盈满新绿的柳条洒落下来，很舒服，很自由。

　　随人任由谭卿卿拉着，穿街过巷朝着渡口的方向缓步踱去。他比卿卿高出半个头，两人并肩而立，他一手撑着油纸伞为二人遮阳，一手提着盛满食物的食篮，倒也仍旧闲适悠然。

　　一路上，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钻进他的耳窝。

　　“哎，那个就是谭小姐养的小白脸吧？长得也体体面面的，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偏偏要靠个女人养着？”

　　“就是就是！还有那个谭小姐，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挽着个男人上街，也不臊得慌！”

　　他垂眸看了眼卿卿，见她依旧笑意盎然昂首挺胸地拉着他向前走，会心地随着她一同笑了。

　　途径北街的时候，随人瞥见了正在知意庄忙着的成奕，而成奕也很自然地看见了他和卿卿。随人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怒火，而后，他却是对着他们温文地微笑了，于是随人也对着他回礼般地微笑了下，但，笑得很是真心。

　　到了渡口，随人收了伞，牵着卿卿上了一早准备好的画舫。

　　微风轻拂，画舫在湖面上缓缓地行驶着。

　　卿卿泡了一壶新购的春茶，配着带来的茶点静静地吃着，既不看湖面岸边的风景，也不主动找随人聊天，只是吃两口茶点就喝上一口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如此反复，一壶茶倒是很快便见了底。

　　随人本是倚在船沿看着水面上打着卷的青嫩荷叶微笑，但见卿卿难得安静，禁不住少见地主动开了口：“怎么，怕伤着他的心了？”他的声音徐徐淡淡的，带着一缕笑意。

　　卿卿闻言愣了一下，“你少胡说，他如何，干我何事！”她嘟着嘴抄起一块桂花糕便朝着他的俊脸砸去。

　　随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飞向自己面门的桂花糕，微笑着递到嘴边咬了一口，“卿卿，别忘了，你年纪不小了，而且……”有些情绪在他的眸中一闪而逝，“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

　　卿卿看着随人眨了眨眼睛，突然朝着他的怀里扑了过来！见随人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接住了她的身子，卿卿的眼眶瞬间红了，她靠在他的肩头，哑声问道：“随人你要走了吗？你终于不要我和娘了？”

　　随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缓缓吁出一口气，“卿卿，我从没说过要永远留下。”他答得有些残忍。

　　卿卿听入耳中，眼泪开始滑出眼眶，吧嗒吧嗒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在他青色的长衫上晕开了一泓轻轻浅浅的墨色。

　　“卿卿，成奕……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而你也已经在意他了不是吗？”随人唇角微微勾了勾，双手仍旧拥着卿卿柔柔拍抚着。

　　“我哪有！”卿卿猛然抬起一双泪眼看向随人，“明明是他总是缠着我，我只是讨厌他烦他而已！”

　　随人笑望着他，“真的吗？”他抬起一手贴到卿卿胸口心脏处，“你这里也是这么想的？”他微笑着看着她拧眉，“卿卿，你也许只是不懂。至少看在我眼里，你心里是有他的。”

　　卿卿一把推开他，有些气恼地坐回桌旁猛灌了两口茶水，“你不要我和我娘了，就硬要把我丢给别人！我生气了，不理你了！”

　　随人看着她气得一壶一壶地往肚子里灌茶水也不出声阻止，只是在一旁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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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傍晚的时候，画舫缓缓驶回了渡口。

　　一整个下午，自从随人惹得卿卿生气之后，两个人就基本上没再说过什么。卿卿赌气喝茶，随人便微笑着在一旁为她续水；卿卿气得找东西要往水里砸，随人便微笑着提醒她别连她父亲留给她的传家玉佩也一并砸了去；卿卿怒极揉碎了所有带来的茶点，随人便微笑着拿去船边丢进水里喂鱼还说代鱼儿谢谢她。

　　“臭随人！烂随人！今天晚上我不要和你一起吃晚饭了！”卿卿甩着袖子朝拎着食篮和油纸伞站在船舷吹风的随人怒叫。

　　随人望着隐隐约约等在渡口的那一抹人影，浅浅地笑了：“好。”

　　画舫缓缓停靠在了渡口，卿卿慢悠悠地嘟嘴走出了船舱，不想岸上竟是早已有人等候。她一看向那人的脸，便张口结舌地愣在了当场。

　　却见身旁的随人微微一笑拱手道：“劳烦成公子久等了。”

　　岸上的成奕拱手还礼：“随人公子客气。”

　　随人凑近呆愣的卿卿耳边柔声唤道：“卿卿，下船了。”

　　却见仍旧有些怔忡的卿卿方一下船，成奕快步走过来道了一声“失礼了”便拉过她不知要带往何处，“我们谈谈。”

　　“成公子且慢。”随人不疾不徐地叫住了成奕，“这个，就拜托了。”他微笑着将手中的食篮和油纸伞递了过去。

　　成奕微微一怔，随即一把接了过去，“告辞。”

　　目送着成奕拉着卿卿远去的背影，随人脸上的微笑缓缓敛了起来。听着卿卿边挣扎边生气地叫着“姓成的，你想干嘛！放手！”云云的说辞，他的眼色禁不住略微蒙上了一抹寂寥。

　　天色有些暗了，可以远远望见街市的灯火闪闪烁烁地亮了起来。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微风拂过，随人衣袂俱扬，乌亮的发丝与头上束发的青色缎带纠缠在了一起。随人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掌心，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便朝着谭府的方向缓步踱了回去。

　　踱入街市的时候，看着暖暖的灯火，听着鼎沸的人声，他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些片段。那时候，他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地来到苏州城，天生的骄傲不允许他乞讨或是偷抢，于是，他守着他的尊严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饿晕在了谭府的门外。那时的谭家很穷，卿卿死去的爹欠了别人很多债，卿卿的娘和她连自己的一日三餐都没有办法保证，但她们还是收留了他。

　　远远地，随人望见了一块写着“袁记糖水”的招牌。他记得那家铺子，三年前有一次路过，卿卿拉着他说那家的糖水很甜很好喝且材料给得足，然后她翻遍了全身摸出五个铜板买了一碗糖水笑着递给他要他喝。当时他问她“你呢？”她只是笑笑说了句“我常喝！”

　　边想着，随人边朝着那家铺子走了过去。他不是喜欢甜食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两年多没喝了，他今天突然想去尝尝。

　　走近铺子，满脸堆笑蹦蹦跳跳赶过来招呼的是一个将将及他胸口的小姑娘。啊，他想起来了，上次见她的时候，她的身高尚不及他的腰，没想到如今已经这么高了。小姑娘是老板的小女儿，他记得名字是叫……

　　“小夏，客人走了，还不快去收拾桌子！”袁老板大嗓门从店里一直传到了街上。

　　“知道了爹！”小姑娘笑嘻嘻地应道。

　　随人看着小夏将他这个客人丢在一旁，转而跑去收拾桌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只见小夏一手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一手抽过肩上的抹布利落地擦着桌子，不过一瞬，之前略显狼藉的桌面便恢复了整洁。他看着她端着五六只碗朝着后厨奔去，笑了笑，便不以为意地走向空桌径自坐下。

　　“这位公子，请恕在下冒昧，因为似乎没有空桌了，在下可以和你同坐吗？”随人刚坐定，一个清朗的声音便在身侧突兀地响起。

　　随人循着声音望了过去，然后，他看见了一双眉眼，那是一双正在微笑着的眉眼，眉毛弯弯，眼也弯弯。他有些怔忡地略略望了一眼暮色已经沉下来了的天空，一弯新月正遥遥地挂在其中。新月弯弯，眉眼也弯弯。于是，在眼前那人的眸子中，他便好似真的看到了有月光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