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浮生长恨欢娱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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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夔啊姜夔，你这首《踏莎行》是在说我么？是啊，我怨他。在我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不在我身边。可他却总是出现在我梦中，疑是他从未离开过。让我既恨他不得，亦怨他不得。
你为何不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救出我父亲。
冰蟾，寒壁，琼泪，碎心。夜夜难昧。忽而忆起今日坊间选秀听闻，不禁苦笑，或许，只能如此了吧……
次日天明，柳怜嫣唤来红缯紫绡。命她们替自己好生装扮。瞧着铜镜中的自己，面上薄施粉黛，略显苍白的脸总算添了些红润。翠绿黛眉间微描了个茉莉花印，益发显得清新脱俗。梳的是高髻燕尾缳，只留鬓边两缕青丝，发间斜插一枝翠玉芙蓉簪，缀着几朵纤琼流苏，更衬出自己肤如凝玉，清丽矜贵。
“小姐，您打扮这么美，是逄将军要回来了么？可奴婢听说前线战事吃紧……”红缯疑惑地问道。
“红缯、紫绡，我接下来要走的路，会很苦，亦很险。你们可以继续跟随我，也可以现在就走。”柳怜嫣转身，平静地诉说着，语气里听不出任何起伏。
“小姐，无论您如何抉择，紫绡誓死跟随。”紫绡似乎已经懂得小姐言下之意，只定定地说。
只留红缯一人瞠目结舌，惶惶地说：“我当然也是誓死追随小姐的，可小姐，你总得告诉我们，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啊……”
“去趟孙府吧。”柳怜嫣理理今日穿的碧青色收肩短襦，湖青色渐变绸裙。腰间束的是乳白色鞶带，更显她身段婀娜不盈一握。
“孙大人，嫣儿有一事相求。”柳怜嫣见到孙安炳，也不待他开口，便屈身直跪。
“嫣儿，快起来，只要我孙老头办得到，定不推脱。”孙安炳慌忙欲扶起柳怜嫣，奈何柳怜嫣却迟迟不起。
“嫣儿只问孙大人，嫣儿的容貌美么？”柳怜嫣毫无惧色地直视孙安炳。
“嫣儿你这是何意……”孙安炳疑惑地答道，“当然是美的，京都怕是没几个女子能与你相较……”
“那宠妃丽婕妤呢？”柳怜嫣字字紧逼。
“这个……老夫尚未见过丽婕妤，所以不知她的容貌……”孙安炳已猜到柳怜嫣之意，踌躇地答着。
“当今皇帝可是喜欢貌美年轻的女子？"柳怜嫣追问。
“这是当然，老夫听闻皇上的妃嫔大多年轻貌美……可是嫣儿，老夫曾听柳兄提起，你与前线逄将军两情相悦，又何必如此……”孙安炳试图劝解柳怜嫣。
“敢问大人，百行孝为先，难道我能弃牢中父亲于不顾，苟且安生么？至于逄将军……他如此优渥的条件，何愁没有好女子倾心……”柳怜嫣语气里尽是苦涩。
“那你打算如何？”孙安炳无奈地叹息。
“三年选秀在即，以我的容貌姿色定是翘楚。若再有孙大人一臂相助，入宫其实并不难。”柳怜嫣哀哀的看着孙安炳。
“好吧，可真真是苦了你了，孩子……”
“若能救出父亲，帮大人夺回实权，嫣儿不苦……”柳怜嫣凄凄地回着，“只是，逄将军一事还望大人保密，知此事者无几，一旦被有心人得知，将来怕是免不了一场劫难……”
“这个老夫自然清楚。只是你现下是罪臣之女，怕是不能参选。”孙安炳为难的思虑着。
“嫣儿是孙大人的远房表侄女，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且嫣儿自小便深居闺阁，识嫣儿者无几……”柳怜嫣凄凉一笑。
“如此，这几日的海选、初选、精选、留宫你大可不必参加，到晋嫔的时候再与那些选中的女子一齐入宫吧。这几日你就搬来孙府居住吧……”语罢便幽忧而去。
回到凝碧园已是日入十分，因心中凄苦，连饭菜也是食之无味。而今在凝碧园多呆一刻，便是多受一刻煎熬。园中何处，都似是，昔日与他的，浓情蜜意。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①
遣退了紫绡，柳怜嫣独自一人坐于金鹤亭，痴痴地瞧着池中一汪碧色湖水，漂浮着片片墨绿荷叶。想起去夏这池中还盛开着娇艳欲滴的菡萏，心中不禁愈加凄涩。那是我最喜欢的花呵，是你亲自命人植的呵……
柳怜嫣不禁低低沉吟起来。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莲。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②
昔日温馨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和你相遇是在什么时候呢？十二岁那年呵，还那样不知世事。
依稀记得那日我打碎了母亲生前最喜爱的玉壶。父亲怒得手持藤条满院子追着我打。我开门欲逃之时，恰巧撞在了身着戎装的你的怀里。父亲挥起的藤条狠狠笞在了你臂上。藤条自耳边掠过时发出的嗡鸣声至今都如此清晰。
待父亲因错打了你而摔掉藤条时，我才敢怯怯地抬头看你。你只略一皱眉，继而恍若无事地将我扶正，似乎那一鞭并未笞着你。殊不知我已羞红了面，你是除父亲外第一个抱我的男子呵……
你恭敬地向父亲行礼，可你骨子里却透着傲然与霸道。你的眼里充满了不屈与坚毅，仿佛世间所有事物都应臣服在你脚下。
你的眸似千年寒冰化就而来，那样深邃，亦那样森冷。那年你才十七岁，可你全身散发出的孤傲气息连父亲也为之惊讶。父亲说，你一定是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艰辛。可如今你都未告诉过我，关于你的过去。
你与父亲谈话时，我便细细打量着你，你鼻梁高挺，一如你孤高的品性。你的嘴角从不上扬，以至于你英气的面庞给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你的皮肤近乎黝黑，你棱角分明的脸庞看上去如此坚硬，一丝柔和的线条也不存在。你的脸上似乎只有一种表情，那便是冷漠。
我从小便自负于自己的美貌，可你却对父亲身边的我视若无睹。年幼的我便决心要让这个傲视一切的男人臣服于我。
就是在这亭子里，这池边，我将曾经的决心告诉你。你宠溺地捏着我的脸，屈服地说：“女王陛下，我甘愿臣服……”
你知道吗？那时你的眼里溢满无限柔情，不再森冷。你的嘴角终于上扬，不再疏离。你的棱角也因我而变得柔和，不再坚硬。你在人前依旧冷峻，可偏偏对我，是那么宠溺。我看见了除冷漠之外，你的每一种表情。我彼时的笑如此天真烂漫，怕是今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笑声了吧……
“小姐，人定了，去歇了吧。”紫绡轻声劝着痴痴的小姐。
柳怜嫣这才从回忆的大海中逃离，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抽绢而拭，凄凄叹道：“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明早就搬去孙府了，这凝碧园，怕是再也不能来了……”
“收拾妥了，只是不知逄将军写与小姐的书信是否也一并带走？”紫绡轻轻问道。
柳怜嫣这才留意紫绡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宣纸。那字迹如此熟悉，熟悉得刺痛了她的眼，亦刺痛了她的心。她颤颤地从紫绡手中接过，第一张便是与他最近的一封书信。他战事吃紧，便劝他不要成天惦记着自己，安心作战，才能早早归来。他便回了此诗。想到收到信的那一日，自己便笑得前仰后合。眉间复又浮上笑意。
他的军事才能备蒙圣上青睐，可这字却连十岁孩童都不及呢。这诗亦是抄取《诗经》中最简易的句子：
彼采葛夕。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夕。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夕。一日不见，如三岁兮！③
“小姐？小姐……”紫绡担忧地看着时而傻笑时而落泪地小姐，轻唤道。
“紫绡，去拾枚石子来。”柳怜嫣慌乱地擦拭纸上泪痕。可宣纸终究是宣纸，遇泪便洇开一片，模糊了第一个“彼”字。
待接过紫绡递来的石子，将信至于石桌上，石子压于其上。贪恋地凝望着，终究决绝地转身离去。
月下的青石小径上，她的背影显得孤单而清冷。“红缯的盘缠带够了吧，她一人远行，多带点盘缠行事总要方便些……”
“总该是够了的，我已告诉红缯，无论夫人与小少爷是否在芜州，都先书信通知小姐，再作安排。”
“如此甚好。红缯脾性总是太燥了些，不似你这般沉静。选秀虽有孙大人暗中帮拂，亦是不能有任何差错。”柳怜嫣略带歉意地解释着。
“奴婢明白，只是望小姐别让自己太苦了。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小姐既已决心如此，奴婢亦不再劝。只是若小姐进宫后还如此情现于面，必会吃不少苦头。”紫绡劝解道。
“我明白，”柳怜嫣幽幽叹息，“后宫，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④稍有不慎便会性命堪忧。”
“奴婢觉得好滑稽，奴婢的母亲便是从前宫里妃子的仕女，不日我复又踏上母亲之路。”紫绡无奈一笑。
“是啊，命运真真是滑稽……”柳怜嫣似是呓语般呢喃。
注释：
①“怎忘得……花明月满”：选自吕滨老《薄幸》，一首恋情词，写的是少女对远在他乡的恋人的怀念与愁思。
②“彼泽之陂……辗转伏枕”：选自《诗经·陈风·泽陂》，描写女子思念意中人的情怀。由于看见堤岸边的蒲与荷相伴成长，生发出自己心中的思念。但是总无法实现，尽管伤心落泪，辗转反侧，心中的追求依然可望不可及，就像有池泽相隔一般。
③“彼采葛兮……如三岁兮！”：选自《诗经·王风·采葛》描写男子对恋人的思念之情。
④“上悬……之渊”：选自枚乘《谏吴王书》
另：第1章、第2章章节名选自宋祁《木兰花》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2章 浮生长恨欢娱少（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