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前传·芥舟堂 ...
-
一到浮屠殿,奚子彬就主动向归慈老祖请罪,坦白了自己私自放走任惜辰的事。
但出乎在场修士的意料,归慈老祖非但没有大发雷霆,甚至对奚子彬连一声训斥都无,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神色如常地揭过了这件事。
只有从归慈老祖枯瘦蜷曲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才能看出几分他暗藏在心中的隐忍不发的怒火。
是夜,归慈老祖将奚子彬单独召到了无尽意轩,偌大的殿宇中,只留下他们两人,连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师徒,哪怕归慈老祖一手将他扶持到副阁主的位置,独自面对他时,奚子彬还是会忍不住地胆寒。
明晃晃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宛如两道幽幽的鬼影,忽明忽暗,没有多少生气。玄黑的地砖和墙面像一座新坟,阴影暗处潜伏着未知的鬼魅,随时准备将这一点可怜的烛光吞噬。
奚子彬知道,归慈老祖不会苛责他,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多么师徒情深,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用。
一声轻微的冷笑,打破了寂静,归慈老祖冷冷的目光落在奚子彬身上:“你,很好,如今连我的命令,都敢擅自违逆了。”
“徒儿不敢,”奚子彬低着头道,“徒弟只是觉得任长老作为郁殊的师尊,杀了他,难保不会激怒山鬼族,倒不如饶恕任惜辰这一次,只要将他作为人质暗地把控在仙门手里,或许郁殊也会因此忌惮三分也未可知?”
幽幽火光映在归慈老祖眼中,黑暗揭开了面具,让他白日那份慈眉善目的和蔼荡然无存。
“你不必和我解释,”归慈老祖沉声道,“任惜辰的死活不过是件小事,既然你舍不得,那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奚子彬道:“可是师父之前,一直待惜辰很好。”
“是,虽然他被山鬼族收养数年,可是我还是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归慈老祖道,“只可惜,他愚昧不灵。是他不中用,枉费我一片苦心。”
归慈老祖掌心的佛珠磕在椅子上,蹭掉了一小块木屑,粗糙的木纹理间透出一块光滑的芯子,泛着诡异的白光。
“不要再让我失望。”归慈老祖的声音泛着凉意,“我只需要听话衷心的人。”
奚子彬一颤,镇定道:“徒弟明白。”
任惜辰被带回芥舟堂后,躺了整整两天两夜,整个芥舟堂都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居住的小槛轩更是彻夜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挤得水泄不通。
药寮的宋卿书是又灌药又施针,可惜东汶散毒性太烈,中毒时间又太久,到最后她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等待任惜辰自己慢慢休养转醒。
任簌簌更是寸步都不肯离开任惜辰的床边,又要自己亲自照顾,又心疼到不忍心看,只能抱着任惜辰的被子不停地呜呜哭,哭得宋卿书头都大了。
宁流年和宁韶音是任惜辰姑姑的儿子,从任峰回来开始,三人就在书房里闭门讨论对策。
思量了两个日夜,三人无奈之下还是决定采纳奚子彬派人送来的密信中的提议。等任惜辰身体稍微见好,就将他送往南岭,名义上是替仙门外狩,实则远离天君阁,归隐山林暂避锋芒。
暂定是让任惜辰先离开东岭两年,等天君阁和山鬼族之间的破事都尘埃落定,再将他接回芥舟堂来,继续做他逍遥风光的五长老。
这也是当下最好的决策了,任惜辰的身体需要静养,只有远离郁殊和天君阁,他才能真正抽身事外,保全住性命。
任惜辰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还是个孩子,小手握着一柄竹竿做的钓竿,坐在沼泽畔钓鱼,白胖的脚丫上下摆动,在清澈的水面上溅起一道道涟漪。
长满芦苇艾蒿的水面水汽氤氲,带着微微凉意的薄雾扑在脸上,凝结成一颗颗剔透的小露珠,挂在任惜辰鸦翅般的长睫毛下,舒服地让人心痒痒。
远处传来几声水鸭子的鸟鸣,清亮的声音被雾气打湿,也变得闲散朦胧起来。一叶小舟荡开芦苇丛,舟上的女子撂下杆,一个跃步轻快地跳上岸,拾起小惜辰的鱼篓一瞧,笑道:“呀,有两尾黄颊呢,等晚上回去,小娘给你炖汤喝。”
姬枫的声音柔柔的,透着几分天真和俏皮,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比三月的莴苣还要清甜生脆。
任惜辰呆呆地看着姬枫琥珀色的眸子,她浅棕色的眼瞳泛着盈盈笑意,清澈如一汪秋水。虽然姬枫是山鬼族第一美人,可这么多年令任惜辰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那对小猫般透明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金色。
他突然感觉好委屈,放下鱼竿一头扎进姬枫的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串串滚落下来,把小娘身上的轻纱罗衣都濡湿了。
姬枫轻轻拍着任惜辰的背,柔声哄道:“阿辰不哭,怎么了?小娘在呢,阿辰不哭了哦。”
任惜辰把头埋在姬枫的肩头,青丝鬓边沾染着若有若无的木樨香,是小娘身上独有的味道。
他紧紧搂住小娘,感受到姬枫温柔的呼吸和掌心的温度,仿佛下一秒,他的小娘就会化成灰烟消失不见。
“怎么不高兴?等再过几个月呀,阿娘给你生一个小弟弟,陪我们阿辰一起玩,好不好?” 姬枫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拍拍任惜辰的脑袋道,“天色不早了,该回家喽。”
她挑起鱼篓放到小舟上,一手抱着任惜辰,一手划桨,向着芦苇深处缓缓驶去。
突然,小舟上的姬枫消失不见了,任惜辰手足无措地站在船头,望着身边白茫茫一片大雾,忍不住惊慌地哇哇大哭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任惜辰哭累了,小舟被水流推到了岸边,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艰难爬上岸,茫然不知道往何处去。他一边哽咽着,一边胡乱在山林中乱走,遮天蔽日的老树像一张绿色的巨网,将小小的他笼罩在布满枯枝败叶的小径上。
就在他全身力气都要耗尽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嘈杂的人群,小惜辰跌跌撞撞向着人群跑去,刚跑到那群陌生的来人面前,却被一脚踹倒在地。
任惜辰白净的小脸被粗糙的碎石磕破了皮,他扁扁嘴正要哭,突然一柄冰凉的剑抵住了他的脑门。任惜辰被吓呆了,像一只小雏鸟一样瑟缩在原地。
有人粗暴地扯下了他脖子上的长命锁,随即,那人激动地嚷嚷道:“这小子……就是任峰那个失踪的孙子!我滴个亲娘,哥几个走大运了!把他送到芥舟堂去,那任宗主,还少得了我们的赏赐吗!”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小娘!”
“什么小娘?姬枫死啦!陌原山都烧没了!”
“你乱说!你乱说!”任惜辰尖叫着挣扎道。
他咬了一口攥住他的修士的胳膊,从人群里钻出,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终于将所有人都甩在身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来到陌原山的山顶,山鬼族部落聚集的村寨。
一片狼藉的焦土浮现在他眼前,几卷烧焦的经书残卷在冷风中翻飞,熊熊大火将整座山都染成了红色,断壁残垣宛如炼狱中倾倒的熔炉。
一抹污脏的红色屹立在山鬼族寨楼前,是姬枫的水红色纱裙,裙角点缀着银铃,在风中发出呜咽的碎响。
姬枫手撑着一把长剑半跪在废墟间,低垂着头,莲瓣似的脸上血迹好似雪地里的点点红梅,带着点凄凉的孤傲之意。
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单薄的身躯上贯穿着好几支穿云箭,却依旧睁着杏眼,琥珀似的眼眸,定格着最后一点碎了的光。
她是山鬼族的圣女,用生命守护住陌原山,守住了族人,守护住与山神之间的契约。
淡淡的木樨香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任惜辰想要拿下小娘手里的剑,可是姬枫的玉指死死地扣在剑柄上,怎么也掰不开。
任惜辰无助地独自坐在焦土上,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两侧绵延的群山传来回音,秃鹫盘旋过空荡荡的山谷,除了风声,没人应答他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