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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轸念 ...

  •   左支杭独自去了一条老巷的照相馆,静静等着陈旧的蒙布相机被人轻轻掀起一角,然后随着
      “咔嚓”一声,他的神情突然紧张。
      他想起从前,想起了曾经和他同坐的爱笑的少年。
      “客儿,您可以走了,过一周左右再来取这相片儿就好。”
      “嗯。”
      左支杭点点头,捶捶腰,推了吱嘎响的木门出去。
      从巷子里到人来人往的主大街上,他边走边低头看左臂上露出的表,那是一块用粗绳代替表带的老牌子,上面的指针走几步就要颤下,好像一不注意就会松动。
      现在的点正是早高峰,没有多少人肯驻足体味初春的气息。繁忙,似乎成了整个城市最恰当的代名词。
      他与许许多多的赶路人擦肩而过,走到最近的车站下面停住脚,然后抬眼向四处望了望,有一束白光在他面前杀死了青棕色的惊鸟,往他的方向狂奔而来。
      在黑车扯破嗓子的瞬间,他仿佛与那个少年的影子再次相见。

      民国3年,在高府降生了一个孩子,高府上下都忙进忙出帮着王婆处理地上床上那些脏东西。
      “哎哟!高先生诶,您个可真有福!是个儿娃!”
      王婆哄着怀里裹住的啼哭的婴儿,开心得像是自己的孩子。
      “我的儿子?”高先生木木地点头,一甩宽袖,挥挥手想抱过来,“我看看。”
      那个孩子刚安全送进他怀里就不哭闹了,睁圆了大眼睛瞅他。
      “诶,不叫唤了!高先生,看样子这娃贴你嘞!”
      高先生避开孩子的目光,冷冷看了会怀里的小生命便慢慢把头俯下去,蹭蹭他的脸,这才终于扯起嘴角,笑出来眼泪,边轻轻摇起双臂边往孕床边上靠。
      “芡儿,芡儿,你看。”
      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紧闭着双目,长发散乱,面容安详,一动不动,汗滴还在大颗大颗往下掉。
      “芡儿......你看,你的孩子,多好!对,也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们的儿子......”
      刚刚还喜不自胜的王婆突然想起,这个孩子的母亲已经去往了极乐,他的父亲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于是她轻轻扇了扇自己的嘴,叹口气,把周围的下人都打发出去,自己端起搭着毛巾的圆圆的大血盆,也跟着跨过门槛,轻轻合上了房门。
      “芡儿......”
      “芡儿!”
      高先生从小声抽泣慢慢变得歇斯底里,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再看不见半分影子,黑框眼镜里全是大大小小的泪珠,它们一路滚下来,砸到冷冰冰的平地上。
      没多久,他累瘫了,“哼哧哼哧”喘气,扶住床沿跪在地上勉强撑起身子,不舍地看向自己的爱人。
      而此时,还有一双稚嫩的眼睛也在好奇地注视着床上的那个人。
      她就是我的母亲?
      他记得抱着他的那个男人的脸,是他的父亲没错,只是记忆中的模样都稍稍苍老了些,全然不及现在这般棱角分明和斯文书生的相貌。然而他却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连相片也见过,甚至家里的人都很少有提到。
      所以他到现在也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为了他离开的。这是父亲常常告诉他的话。
      在这个情形下,左支杭很是惊奇地扯着脖子看面前那个安安静静躺床上的已故之人,烦躁有裹被遮挡,他努力了好一会都没用,有些急了。
      这破被子!刚刚出来的时候就闷得我老不舒服,现在还碍事!
      左支杭正在心头嘟囔,他的父亲突然把他的头从层层被子里轻轻拨出来,凑到了他的母亲跟前。
      “叫阿娘,你叫一声儿,好吗......”
      他的视线被抬高了不少,眼睛里慢慢显出他期望看到的人,那真是生得一幅秀美动人的脸!只是没有半分生气,唇白颊涩,实在叹惜。
      左支杭现下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到可惜,没一会儿他就突然愣了,他不明白自己在终于与自己的母亲相见的时候,心中为何没有一丝波澜,没有自责,更别提亲切感了。
      然而在听见父亲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顿了顿,仍是努力张大了嘴,企图顺着父亲心意,吐出一声儿字正腔圆的“阿娘”来。现实自然给他们浇了一大盆冷水,刚出生的小孩儿哪会说话。
      他的父亲和他都明白,不过徒劳。
      在短暂地和父母相处了一会后,他就被王婆抱到一个木架子婴儿床里,软软的大被子终于够他施展拳脚了,哪知自己双手双脚的力气小得出奇,连翻个身都做不到。
      算了。在尝试许多次转体都失败以后,他终于接受了现实,自己突然从老态龙钟的大爷穿回自己家,还变成了一个小孩儿。
      啧,他大大摆开四肢,望着房梁想,穿越这么个怪诞的事,居然也能让我碰上啊。
      但其实左支杭除了疑惑,一点也不惊愕,他甚至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感觉像是在眨眼间就发生了的事儿,哪有铁盒儿电视上讲的那么神神叨叨,连本该有的车祸的痛感他都没体验到,当然,免体验更好。
      想着,他微微笑了,不得不说,这次穿越挺不赖,也算圆了可以和母亲见上一面的美梦,虽然......哎。等等,既然现在经历的都是我已经活过一遭的人生了,那是不是,是不是那些人也都还在......
      他突然笑不出来了,有一个人的背影渐渐占据他的脑海,他害怕地闭上了眼,害怕那个人转过身与自己面对面。
      “啊呀!小祖宗怎么哭了还,”王婆正在他旁边挑晚上睡觉用的小被子,听见他尖尖细细的哭声,连忙捏起拨浪鼓摇,唤来奶妈,“阿青啊,过来!给小少爷喂奶,八成饿了。”
      “好的王妈,就来。”
      阿青搓着红通通的手就快步踏了进来,凑到篮子边儿,小心托起了幼小的左支杭。
      “莫哭莫哭,嬷嬷来,嬷嬷在这。”
      好一顿安抚加喂食,左支杭才慢慢平静下来。
      吃饱喝足以后,他满意地巴巴嘴,意识渐渐清醒过来,一睁眼就怼上一张红扑扑的笑意浓浓的大脸,好熟悉的感觉。
      啊!是她!他突然激动起来,他当然认得她,她是一直抚育他的奶妈,是他在落魄时常会谈心的朋友,也是......也是那个人未来的母亲。
      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心中的情绪,于是使命摇晃两只短小的胳膊,差点就糊了阿青一巴掌。
      “得,他准是喜欢你咧!你可继续养活喽!”
      王妈笑着打趣,阿青的脸更红了,微微点头,伸了根右手食指逗弄他。
      “娃娃乖,等你爹爹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儿,好好长大个!”
      这种久违的温馨让他苦涩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于是他点点头,算是对她的回应。
      “诶呀诶!这小娃娃,还会答应人,了不得了不得!”
      王妈笑得更欢,和阿青一起逗着左支杭。
      左支杭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地过了大概两天半,一个下人过来叫他们把他抱到他父亲的书房里去,王妈还要去晒被子,于是阿青在下人的护送下,独自进去了书房。
      书房还是老样子,左边墙上凿了个大木窗,小时候他经常会爬到那扇窗上面坐着玩,大点时候,父亲提到过窗子的年纪比他大,以前还不信,现在是信了。
      中间最里面还是站着熟悉的大书架子,摆满了书啊报啊,右边就是一个长长的练字台,他记得曾在上面做过许多功课,练的字卷少说也有两人高。
      视线又扯回到最中间时,他瞧见自己的年轻的父亲正坐在那张老书桌前面盯着一本书的封面发呆,阿青站了一会,父亲才回过神来,招呼阿青坐下。
      “坐吧。”
      阿青还保留着几年前的习惯,微微半蹲作行礼然后起身坐到书桌对面的靠背木椅上。
      “我,”父亲取下眼镜,吞了口唾沫,“名字起好了,就叫轸念,高轸念。”
      “轸念,”阿青没读过书,只觉得念起来好听,于是小声称赞道,“轸念,很好听的大名!先生,我可以唤他念念吗?”
      “嗯。”
      左支杭注意到,父亲慢慢低下头,似乎在强忍着泪水,而阿青仍一无所知地笑着。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父亲,他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会不懂那两个字的意思。
      轸念,悲痛而又深切的思念。
      哪怕后来不得已改了姓名,他也一直把这个名字深深刻在自己心头。他不肯忘,而在经历了两天前的那件事以后,在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那般模样以后,他更不敢忘了。
      从前的人生重复到了八岁的时候,高轸念每每照镜子,都有一种恍惚不清的感觉。以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的目光去看,这幅年轻的模样实在让他不觉感动。
      这样到某一天傍晚,他搁笔停墨,套好了专门准备的墨绿色的小长褂,从父亲的书房里走出来,默默候在大堂门边。
      今天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在做了八年之久的心里安慰以后,他终于还是决定重新面对自己心中最深最深的痛处。
      过了大概半晌的时间,出门办事的父亲乘人力车回府,跟在他身后的除了帮忙提皮箱的下人,还有走得很慢的阿青。
      终于还是来了。
      高轸念长舒一口气,再次拿手扶扶小长褂,然后提起褂子就抬脚下楼梯,往他们的方向慢慢走。
      “轸念?”
      父亲没见过他这么早就出书房门,于是有些疑惑,推推眼镜,快走了几步。
      “你在这做什么?”
      “阿爹,”高轸念微微低头行礼,“我练完字了,想出来透透气。”
      “这样啊,可以。一会回去把《世说》接着看完,明天我要检查。还有,过几天你的教书老师就来了,我不在家,你也不许松心贪玩。”
      “是,阿爹。”
      “对了,”父亲侧过身,挥手让阿青过来,“小青,过来。”
      阿青答应着,走一步停一步,似乎拽着什么东西,不时回头看。
      “这孩子,以后就陪你一起了,轸念,他比你小三岁,你要像哥哥一样待他好,”说着,父亲轻轻把手伸到阿青身后,摸出一只瘦瘦的小手来,“来,成仁,不怕羞。”
      闻言,有个小男孩儿慢慢露出半张脸蛋儿,一双澄澈的小眼睛看得高轸念耳梢发红,心跳加速。
      阿仁,果然!果然是你啊。
      小成仁缩在阿青身后,犹犹豫豫地踮出一只小脚,探出半个身子,穿得一件儿黄皮小坎肩和搭到地上的毛线裤,然后露出整个儿剃平了头发的脑袋,红扑扑的小脸像夏末早熟的蜜桃,水润水润的,正盯着高轸念微微笑。
      “念哥哥,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听到这熟悉的一声儿,高轸念心头百感交集,眼中默默泛起亮光,他突然存了一个念想,或者说一个决定,如果可以改变历史的话,他极愿意去试试,试试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永远永远。
      而此刻,等着回应的小成仁还一无所知地望着他笑,这让高轸念受过重创的一颗心多少有了点安慰。
      “当然可以,”高轸念走下来牵过父亲握着的手,另一只手慢慢环抱住成仁的脖子,“就叫念哥哥吧。”
      看着这两个孩子还算融洽的相处,父亲欣慰地笑了。
      “小青啊,这孩子可怜,就麻烦你带了,让他和轸念做个伴,也好。”
      “好的,先生。”
      当夜,成仁被带去浴房清洗身子的时候,高轸念正坐在自己卧房的床沿上发愣。
      他手里的《世说新语》慢慢滑到指尖,差点就掉地上了,好在这时他回过神来,捏住了书的一角,然后轻轻一提,往上抛,就又落回到了掌心。
      阿仁,阿仁啊......
      高轸念索性把书放回到紧挨着床的红檀方桌上,就这么坐着呆呆地回想,回想曾经对成仁的冷淡,回想对他说过的那些抱歉的话,回想那时见他的第一眼,竟没发觉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
      如果一切都能重来,如果我真能为你做些什么......
      透过木门上的纸窗,高轸念看见斜对面的浴房的黄灯熄灭了,便止住回想,重新捧起《世说新语》默默在心中诵读,然而他的目光却出卖了他,像是一直被钉在了门上一样。
      直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小缝,他才把余光收回去,认真记了几句书上的话。
      “念,”他听见成仁犹犹豫豫地唤他,“念哥哥?”
      “噢,来了,来我这儿吧。”
      高轸念强装冷静,淡淡地回道。
      “嗯嗯,”成仁乖巧地点头,还转身对候在门外的阿青摆摆小手,“青姨,我先进去啦。”
      “去吧,念念,仁仁,你们好好处啊!”
      高轸念微微点头,算是回应了。
      扎了大长辫的阿青咧嘴笑了,她轻轻合上房门,人影只停驻了一会儿便慢慢远了。而成仁已经自己脱了鞋爬上床沿,不吱声地低头坐着,两只套了白袜的小脚“吧嗒吧嗒”小声撞着床架。
      感受到成仁乖乖坐到他旁边来了,高轸念在心里念的那几句话全然颠倒了顺序,他也一概不知,额心竟慢慢渗出细汗。
      说实话,高轸念抿抿嘴,现在,我该说些什么好啊,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给他臭一张脸吧。阿仁,你洗完澡啦?不行不行,听着老猥琐了,呃,阿仁想玩小游戏吗?咦,更不妥不妥,关键我这老年人脑子早不好使了,也想不出有啥小游戏好玩啊,哎呀......
      “念哥哥,”不曾想,成仁先开了话题,高轸念这才想起,以前也是如此,“你能给我讲故事吗?以前都是妈妈讲给我听,现在......”
      他沉默了,高轸念在这沉默中回忆起当时的自己是一口回绝了的,还从抽屉里掏了本《资治通鉴》塞到他怀里打发他。
      真是,真是个二愣子!臭屁蛋!
      高轸念骂完自己,转身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好。”
      这一夜,风很早便收拾睡下,静悄悄的烛光像一刃尖刀肃立,看得高轸念心头一颤。
      他讲完故事便侧身躺在床上,不知道成仁在他背后是个什么姿态,然而没多久他就感受到腹部轻轻搭上一只小手,肉乎乎暖乎乎的。
      慢慢的,一只小白腿儿也绕上他的腿了,弄得他不敢动弹,只僵硬地扭动脖子往后看,余光瞥见成仁的侧脸,似乎睡得很香很香。于是他不敢动了,默默任他抱到了第二天早上。
      次日,朝阳充满了活力,少年终于不必再颠沛流离。
      “嘿,这俩小娃娃,倒真贴哩。”
      看着木床上环抱熟睡的两个孩子,阿青轻轻笑了,拍拍高轸念的小脚和成仁的屁股,轻声呼唤他们起床。
      “太阳高高挂咯!娃娃该起床咯!”
      闻声,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小胳膊揉眼睛,坐起来的时候,成仁看向身边的高轸念,看着看着就“噗嗤”笑出声儿来。
      见此,高轸念疑惑地歪头望向阿青,阿青抿着嘴,指了指他的头发,他顺手摸了摸,啊,炸成个大鸡窝了哩!
      他舔舔嘴,竟有点不好意思,突然有点羡慕成仁的小平头了。
      洗漱换衣完毕后,阿青把他们带到了高先生的书房,里面空无一人。
      小成仁是头一回儿进去,心里头直害怕给人大房子弄脏了,于是他站在门口先低头确认了自己的鞋子是干干净净的,才放心地揪着高轸念的褂子袖边儿,左看看右探探,一步一小脚丫地踮进去。
      “呃,”高轸念转过头去看成仁,想唤他“阿仁”来着,顿了顿还是叫了他小名,“小仁,来,怕啥,这是你的家啊。”
      成仁愣了,直到高轸念轻轻扯衣袖,拉他朝练字台方向走,他才低低头,红云飘上耳垂,随着身前那人的步子慢慢散了踪影。
      “念念,你们好好练手,我去忙事儿了啊。”
      话罢,阿青把搭到胸前的长辫子往后甩去,笑着出了书房门。
      练字台上的木窗半开着,探进来还没开花的腊梅枝,有一只浅绿色的小雀儿似乎挺喜欢它,绕着转了好几圈都不肯飞走,高轸念带成仁过来以后,伸手挥了挥,小雀儿才不舍地离开了那个地方。说来也奇怪,高轸念竟恍惚感觉那树枝也往后缩了缩。
      肯定是风的原因,毕竟已经入冬了啊。
      “念哥哥,这是你画的吗?”
      高轸念的思绪被拖回到成仁手上昨儿最后练完的一篇诗文,他凑过去看看,微微笑了。
      “小仁,这不是画,是抄写的词哦。”
      “词?什么是......”成仁顿了下,很快问起其他,“这是什么词啊?”
      “啊,这是北宋的东坡先生写给挚爱,呃,就是他最最最喜欢的人的词,名为《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听到这,成仁的目光从诗的开头游走到最后一个字,高轸念清楚地看见他摸了摸自己写的大标题,然后朝自己笑了,两只小眼儿弯成了缝儿。
      “哪个人能拥有这个词,应该很开心吧!”
      “如果她还在的话,一定很开心。”
      “咦,”正在努力看诗的成仁猛然抬头看向高轸念,“为什么不在,她去哪儿了?”
      “她,她就是不在了。”
      成仁微微长大了嘴,露出不可思议地表情,但很快,他就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眼里刚刚还射出的明朗的光瞬间不知所踪。
      “就像我的阿娘一样啊。”
      高轸念此刻也突然想起来,他的母亲前不久就去世了,自己真不该这么回答他。
      “但也有可能,”高轸念咽了口唾沫,“可能去了一个没有痛苦和念想的好地方。”
      “她自己走了,是不愿意带我去吗?”
      “当然不是!”高轸念实在不忍看见他眼中重燃的点点希望,仍是撒了谎,“她只是忘记了,她记起来的时候就会带你去那儿的。”
      “真的吗!”
      果然,成仁显得很兴奋。
      “是的,我......我保证,她一定会来接你的。”
      “嗯!我相信念哥哥。”
      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都是高轸念在认真练字,成仁坐在一边捧着那首词反反复复地看。
      在练到黄昏接替了晴朗的时候,高轸念才搁笔停墨,慵懒地连伸了两个懒腰,转头过去,成仁却不见了踪影。
      一时间,他有些心慌,连忙拔腿冲到书房门前,推开后正要飞奔去找他,不料却迎面撞上了一个成年人,差点往后摔去,还好叫一双有力的胳膊给扶住了肩膀。
      “轸念?什么事这么急。”
      抬头看,可不是自己的父亲?
      “啊,阿爹,”高轸念站稳脚,行了礼,继续说,“我刚练完了今日的功课,可是没在书房看见小仁,之前他是一直在我身边的,所以我怕......”
      “不用担心。他睡着了,刚刚才看到小青抱着他回卧房了。”
      “嬷嬷来过?”高轸念松了口气,“我还真没注意到......”
      “只能说你练字太入迷了。”
      父亲满意地看着他,简单说明了明天的功课以后,就放他回卧房了。
      在高轸念往卧房方向走去的时候,父亲看向他背影的目光有些复杂和疑惑,在他记忆中,自己的儿子向来是冷漠待人,哪怕是自己,也常能体味到尊敬中淡淡的漠然。说来,这还是头一次看见他也会为了谁着急啊。
      “哈,”父亲取下来眼镜,仰靠上木椅,小声喃喃,“芡儿,轸念这孩子啊,总算有个说话的伴儿了。”
      到卧房门前,他刚好又碰见了阿青。
      “念念,饭好了嘞。我去叫仁仁起来一起吃饭去。”
      “等等,”高轸念鬼使神差一般拦下了阿青,“嬷嬷,那个,我不饿,就让他多睡会,晚点再麻烦你把饭菜送过来吧,可以吗?。”
      “嗯,也可以哩,跟我做客干啥呐(意思是:跟我客气干甚么)!那我先回去给先生说一声。”
      “好的,谢谢嬷嬷。”
      目送阿青走远以后,高轸念扶着门框缓了口气,再慢慢推开了房门,轻轻走进去,侧身躺在床上的小人儿的样貌逐渐在他脑里清晰起来。
      成仁似乎睡得很安适,嘴角挂了一抹甜甜的笑,胸前还环抱着那张词的抄写本,高轸念走到床头柜前,点燃了一烛红光之后便慢慢坐到床边。
      他试着用一根食指和拇指夹住纸的一角轻轻拽了拽,发现无济于事后,他思忖了会儿,便把自己的宽袖滑到成仁手中,来了个金蝉脱壳,得,这词不就顺利到他手上了。
      他一手捏着词,一手搭在床沿上好让成仁继续抱着。调整了一个还算舒适的动作以后,他就靠着床架坐到地上。他把攥了词的那只手举到自己眼前,仔细看过一遍,还是不明白哪里有什么特别,会让成仁那么喜欢。
      看着看着,他的诗词情怀上头儿了,情不自禁地轻声诵读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
      小声读到这,他感受到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转头过去看,还以为成仁醒了,结果只是晃晃手儿,缩缩脑袋,继续睡。他害怕自己会吵醒了成仁,便又压低了声音。
      “咳咳,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
      这一声儿突如其来的“明月”可把高轸念吓得一激灵,他扭过头去,才发现成仁不知道什么时候撑起身来,还把下巴抵在了自己右边儿的肩上。
      “阿......小仁?”
      “念哥哥,”成仁把鼻尖往他的锁骨那里缩了缩,一只手已经攀上去他另一个肩,仿佛想挂到他身上去,“这里面,我只认得明月,是不是笨得像个猪头啊。”
      高轸念狂吞唾沫,眼光死死盯着那行标题不敢乱瞟,但紧张的同时并不忘回答他。
      “你,你才不是猪头。”
      “噗。”
      听见这声儿,高轸念想也没想就回头过去,正巧和他的目光相迎。蓦地,一种莫名的炽热涌上心头,他突然不知所措,却强压悸动,还保留着一丝理智。
      天!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他可还是个孩子啊!
      正在他慌乱之时,成仁却从他眼前晃过,重新拿回了那张词,盘腿坐在床上。
      “念哥哥,明月是我阿娘的名字,所以我认得。”
      高轸念愣住了,视线停落在那一纸词书上,又飘到成仁将要掉泪的脸上。
      “小仁,我来教你念!我来教你,好吗?”
      “念哥哥......”
      小青推门而入的时候,正是半弯黄月独挂西山。
      她端了一条长板进来,上面的菜是两荤一素,还摆了两副碗筷。
      在把晚饭轻轻放到桌上以后,她看见在微微飘摇的烛光之中,一个少年和另一个少年并肩盘坐在小小的床上,背后披着同一条长被。一个少年手里捏了一张纸,有声有色朗诵着什么她听不懂的话,而另一个少年把头靠在他肩上,目光炯炯,似乎在吃力地学着他。
      “十年生死——两茫茫......明月夜,短松冈。”
      “时,十年,十年生死两芒芒,茫茫......明月夜,断,短松缸,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高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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