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舟枕墨》桐山新

1、升云延里

　　近来都城归谕附近流传着一则传言，说：

　　上仙界有古老神树龙虬浮玉，只一树，藤枝遍布上仙界，枝干舒展，顺应灵气夹道而生，通体银白状似龙虬；枝繁叶茂，青而不凋；百年开花，荼白细蕊，幽香浮动；千年结果，果实宛若龙心，剔透鲜红，食一口便能呼云唤雨，食一个便可生一截龙骨，避雷劫切肤之痛。

　　可，怪的是，从来没有听闻哪家神君仙尊见过果实何在。

　　眼下，狐十三正捧着一盆野莓子时不时往嘴里塞一个，甩着如同吸饱了墨汁的大尾巴，悠哉地听边上的锦毛鼠妖给他说这龙虬浮玉果。

　　“阿锦，你把这果子说的如此玄妙，又说上仙界都无有见过的，教我说这果子，压根就没有吧，何苦说来白馋我一遭？手里的莓子都不香了！亏我亲手从沅沅那儿给你摘来呢。”
　　阿锦秀气的眉毛立马拧起来，噌地一下站起来去掐了狐十三的胳膊，尖声道：“什么！你又去找那条小白蛇了？她的莓子你也敢送来给我？我吃了别是脸都要烂掉！”

　　狐十三被她掐得狐狸毛倒竖，尾巴都炸了毛。

　　世人都说蛇鼠一窝，狐十三心想，可见世人并不真正懂得蛇与鼠的恩怨啊，又岂能一概而论……唉，愚昧世人。

　　这边阿锦还在骂：“……那不要脸的，蜕皮把脸皮也蜕没了不知多少层！白骨精都画不出她那样的皮！”

　　可不是嘛！沅沅长得是要比隔壁山头的白骨精好看不少呢，狐十三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你下次要去看她，便别来我这！我嫌弃得很！”

　　狐十三只好扔下一盆鲜嫩甜美的莓子，将阿锦搂进怀里顺毛：“哎呀，她没有你好看，你又何必与她计较呢？我以为你们住得近，是朋友呢，你烦她，也别嫌弃我啊。下次啊我给你从别处带更好的东西来，别气了，气大伤身，你看你看，气得毛都要掉一地了。”

　　“好东西？哼，你在外头人多得很，别以为我不知道，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你都爱撩拨！下次又要拿别人的东西来，上赶着不知与你哪个妹妹一道来害我！”

　　狐十三是只漂亮的墨狐妖，一身皮毛打理得油光水滑，一双桃花眼有神又多情，对谁说情话都比别人要生动些，天生会勾人。

　　说起来他也算个都城附近远近闻名的人物，谁好看就爱招惹谁，不论男女，偏偏他就有本事，至今还未失过手。

　　这其中，似乎又尤其偏爱招惹那些白皮毛的。

　　狐十三眨眨眼，眼波一扫，眸光潋滟，一脸受伤地矢口否认，仿佛自己蒙受了天大的不白之冤：“怎么会！哪个有你这般好看？我说自己是最挑嘴的狐狸也不为过。阿锦，如今再没有哪个及得上你与我亲厚。不如你说，你要什么？便是天上的星，我也给你摘！”

　　哄人嘛，这种话，狐十三熟练得很，随口就来，腹稿都不打。

　　“那好，我也不要什么天上的星星，我就想要那龙虬浮玉果！”阿锦顺势依偎在狐十三胸口，好一顿蹭，蹭得狐十三觉得这件衣服怕是明天没法再穿出门了。

　　“我方才还说这果子压根不存于世，你就这么刁难我？”狐十三嘴角挂着苦笑。

　　“我知道在哪儿，就想与你说来着。你方才不打岔我也就当个笑话随便说说，现在我是非要不可了！你得依我。”阿锦故意作出一副不答应就要继续闹的模样。

　　狐十三不信这果子的事，但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一时也开不了口拒绝怀里的阿锦，便只好顺着她应承下来。左右先把这一茬应付过去才是。

　　翌日清晨，阿锦欢欢喜喜送狐十三出门，狐十三出门走了不过五十步，原本笑眯眯的俏狐狸脸立马垮了下来。

　　照阿锦所言，龙虬浮玉果出现在升云州，延里郡。距离归谕城南边的这片小山林，隔了可不止两三个州！

　　这世间万川山河，乾坤清朗。

　　如今，仙道、皇权之下，妖族与凡人混杂共居，万物有灵，修真者众，大道通衢，五族共生，我辈之中有善恶，诸族亦是。那些个仙家天族要么隐于山林坊市，要么居于九天之上那满天神佛大能另辟出的上仙界。

　　这传闻中只生在上界仙的树、结的果又岂是那么轻易能得来的呢？

　　狐十三曾跑过许多地方，却也未曾涉足过升云州，何谈在那里落下过什么传送阵法！如此，便是捏诀画阵也非一日之功。

　　狐十三不禁怀疑，阿锦别是就想出个难题把他支开，支得远远的，好去找别人逍遥快活了吧？

　　嚯，要真是这样，那也不错！狐十三眼中忽的闪过熠熠光彩。

　　不对，狐十三转念又想，阿锦很爱缠着他，不似他这样的性子，应当不会是他猜想的这样。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捏了个诀。

　　罢了罢了，升云州虽远，去便去吧。素闻升云州有龙，也不知真假，在谕都的这几年也曾听说珈郁州、升云州出美人，这两州此去都要路过，只当玩乐了。

　　狐十三想好了，待此行回来，他俩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若真得了果子那便送给阿锦，就算是他送阿锦的作别礼了，能干干净净、不吵不闹地好生分道扬镳也是桩好事。

　　狐十三风流，确实，只要长得好看，他都乐意撩拨，可但凡他觉得这段风月有了负担，抑或对方太缠人，便是头也不回的潇洒，有时甚至连句交待都没有，人就消失无踪了。待人家再找上他，他早已怀抱他人了。光爱撩拨人，哄人时鬼话连篇，什么好听捡什么说，却总不见他长久与谁一道的，也从无半句明白话。

　　因此，狐十三从前没少被人寻仇，要寻他的仇，不容易，光是想找到他就有难度，所有关于逃跑能用的伎俩他都熟。

　　照他的性子不紧不慢地一路行来，也花了不少时日。

　　狐十三到升云延里的这天，天气不错，清朗又温暖，太阳高挂却不灼人，不冷不热的刚刚好。他着一身石青色滚金边的衣衫，翻手一转不知从何处变了把折扇出来，轻轻扇了扇，看着倒是风雅富贵。随便往街边哪个小姑娘那儿多看两眼，就有红着脸跑开的。

　　“唉，这地方的姑娘，真是害羞胆小啊，不如之前那几城的姑娘。不过，红着脸的样子俏生生的，也不错。”只是还没看到哪个姿容上乘能入他眼的，狐十三咂了咂嘴，有些遗憾。

　　“老师傅，您这茶摊在这摆了多少年啦？”狐十三一掀衣袍挑了个茶摊小凳坐下来，折扇往桌上一搁，阳光从叶片之间漏下一片片斑驳，不怎么晃眼，有几分午后悠然。

　　老师傅笑眯眯的给桌上的茶壶添新茶水，又上了一小碟点心，一碟瓜子，抹了抹桌子，很周道热诚，不由教狐十三对延里郡又刮目相看几分，平添了些好感，怪道龙虬浮玉的果子会在这里呢，风土人情是不差呀。

　　老师傅从摊上拿了只空茶碗，抹净浮灰又拿热水烫了一遭，摆下才道：“小老儿在这儿摆摊快二十个年头了。茶水烫口，客官慢慢喝，我这茶摊上的茶叶可是自家山头茶园里种的。老婆子在家带着小孙儿种茶叶，只供我这一个小茶摊的。您尝尝？”

　　“我不会喝茶，但你这茶，我闻着确实香！夸一句好茶，不违心！您是本地人，可知道咱这儿最美的人，在哪里么？”狐十三直奔主题，不拐弯，也不怕老师傅笑话他。

　　可是他不知道，这延里郡，青楼有，但里头的姑娘基本都不卖身，只提供个听曲儿看戏的风雅娱乐，比起样貌更看重技艺，通常论起美人，质朴的老师傅也不会往那种地方想，便没提。

　　反而沉吟一会儿提了这么一句听着特别不着调的：“美人？……哦，要说美人，咱们这里啊，有一座神庙，嗯！”好像是怕人不信，老师傅还在句尾自己又肯定了一遍，话说得神神秘秘，引得狐十三很好奇。

　　“庙？哦，想必香火鼎盛，那是供了哪位神君？”狐十三倒推着想，老师傅说的如此隐晦，那里有美人，一定是香火很好，很多美人都去供奉祈愿才能见到美人嘛。

　　“哎，我们这地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小公子听着是别处来的，不知道是有的。”老师傅话说得愈发神秘了，甚至抬手遮了嘴，要同狐十三咬耳朵。

　　“啊？”这话题怎么跳得这么快？狐十三/反应不过来，却还是把耳朵送过去了些。

　　“我们这处，不能提‘龙’字。此处挨着荼无山，便只唤那位作山神。山神大人司雨务农，却不爱听人称他那个字。小公子莫多问了，反正你要找我们这最美的美人，就该当去那儿！”老师傅说话小声，神情却与有荣焉，教狐十三一顿茶水吃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

　　这延里还真是有趣啊？那老师傅话中有话似乎暗示什么的样子，令狐十三愈发生出些隐约的期待来。吃罢茶水垫了垫饥，狐十三摸摸后脑勺，抬脚往老师傅指的荼无山方向走去。

　　“一个司雨的……山神，还保姻缘？”入乡随俗，龙字不提就不提，也不难。狐十三在这些小事上是很乖顺随和的，虽然好奇，但不急于一时，便不多计较。

　　照他的理解，美人们拜神大多是奔着求姻缘去的。

　　“……唉，神仙也不好当啊，这也管，那也管，辛苦辛苦。”狐十三扇着扇子，摇了摇头。

　　一路上，狐十三又先后问了两人一妖，他们都好心给他指了方向。等他悠悠闲闲晃到荼无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蓝濛濛的天只拱着远远一小团绯霞，这会儿站在山道上回头望去，城中已经隐约有人家点起了灯。

　　“看着不远不远，散着步晃过来也要大半天呢，可见这座荼无山，还是挺大的。”照理说山神庙该在城中或路上就见着了的……“难道，也如同其他庙观般，建在山上？”那可真是，很灵的仙了！如此高山，也不怕无人供奉。

　　山上的树郁郁葱葱，狐十三抬眼望去，也没看到山神庙的影子。好在狐十三还是只小狐狸崽子的时候，就在山林里乱窜，即便是要在夜色中走山路，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他想，估计等他到山上，月亮也该出来了，正好赏一番月下美人，岂不美哉！

　　狐十三顺着山道走着，溪泉在山道边若隐若现，到了高处，只见那溪床愈发宽而深，山上约是有溪泉聚成的小湖泊。狐狸眼尖，很快他发现了溪泉底下，有什么东西！

　　皎月东升，溪泉里的东西，在月色下银亮亮的。狐十三确信，那不是水面映出的粼粼波光，那比波光还要亮！

　　“难道是此地特有的鱼？”狐十三蹲在离溪水近些的路边看了一会儿，打算看到就捞一条吃吃看，可他没等到。于是狐十三站起身拍拍衣摆，一边留意着溪中的动静一边继续往上走。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像是知道有人在就躲起来似的。趁人不备，就又在眼前晃一下消失。甚至跃出泉水水面，嗯，像蛟龙出水那样……

　　不对！龙！是龙，是龙啊！狐十三想通了关窍，那一路上挑衅着他玩的，是龙尾巴！山中是有龙的！山神就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