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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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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啼声声,叫破一江春。
峡江县地处运河两岸,东风渐暖,运河里商船愈见稠密,来往商贩络绎不绝。离码头不远有条小巷,名唤如意巷,巷子里沿街开着绸缎铺,米铺,灯笼铺等一干营生,一楼皆是商铺,二楼住人。
姚雪芙站在窗前,她闭着眼,感受太阳照在身上微微的暖,风拂过她的鬓发,鼻尖飘来河水的淡腥味。窗外,如意巷一如往常般喧嚷热闹,充满着红尘世俗气。
她看着日光下苍白的手指,终于能够确定,她是真的已经再世为人,不再是一抹游魂,眼睁睁看着父母惨死,弟妹离散却无能为力。
正是用早食的时间,姚家豆腐铺里坐满了人。
“姚娘子,三碗咸豆花多加料,另拿六块豆腐中午煮锅鱼头豆腐汤。”
“唉,好嘞。”姚娘子一边应声,手脚飞快抄起大勺伸进桶里舀豆花。刚出锅的豆花热腾腾的,玉雪晶莹,如凝固的牛乳一般,倒在碗里犹在颤动,再加上一勺添了香菇,虾皮,榨菜和小葱的调味汁,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
姚家靠着祖上做豆腐的手艺攒起身家,虽算不得富裕,却也吃穿不愁。饱满的豆粒碾成浆汁,经巧手做出豆腐豆皮,豆干豆花,样样不一而足,因着为人大方,不拘小利,邻里间都乐意照顾生意。
三碗豆花冒尖放在托盘上,一旁棠哥儿早数出六块豆腐,用大海碗装了,这会儿一并端过去。
“二姐这几日休息,倒把棠哥儿累坏了。”香蕊端着脏碗碟过来,朝堂前踮脚送食的小身板努努嘴。姚娘子抬头一看,见棠哥儿额角淌汗,不由也一笑,“正该让他做点活儿,晓得里面的艰辛,日后读书才知上进。”
说话间,身后布帘被葱管似的手指掀开,满头青丝下一段脖颈似白玉雕成,掩进绯色衣领间。香蕊听到声响侧头看去,恰好对方抬起头,露出娇妍妩媚的一张脸来,见了她,芙蓉面上漾出丝笑,更显风致楚楚。
香蕊呆了一瞬,几步上前接过雪芙手里的木盆,一边觑眼瞧她,“二姐病了这些日,怎气色倒看着比往日更好些,倒苦了我,日日被这油烟气熏的,干黄枯瘦,连镜子都懒怠看了。”
姚娘子伸手拍她一记,笑骂道,“就你浑说,豆腐铺里哪来的油烟气,不过多做点活儿,也值当拿来说嘴。”
香蕊扭头不服,她和雪芙是亲生的两姐妹,姐姐雪肤花貌,她自己长相俏丽,自有娇憨处,平日颇为此自得,现下一看,顿觉高下立见,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姚娘子却不管她,只对雪芙道,“既病了怎么不在房里休息,开了春寒意可没减,仔细吹了风头疼。“姚雪芙这病来得古怪,高烧反复时好时坏,延医问药,折腾了近半月才好些。姚娘子伸手摸了摸,见雪芙双手温热,应是不冷,这才放下心来。
雪芙拉过她坐下,一边道,“每日坐在房中憋闷得紧,出了房倒还觉松快些。”又唤了棠哥儿近前来,拿帕子细细给他擦汗,棠哥儿笑嘻嘻看着她,雪芙摸摸他脑袋,“可累了?”
棠哥儿摇摇头,“不累,阿姐身上好香。”雪芙弯唇一笑,点点他的鼻头,“小狗鼻子,春草在灶下埋了几个红薯,且去看看还有没有你的份。”棠哥儿欢呼一声,拔腿往后院跑。
吃过午饭,姚老爹挑着担子去送货,其他人因早上起得早,这会儿都在歇晌。雪芙前几日睡得多,倒不觉得犯困,独自一人坐在院中葡萄架下晒太阳。她坐在摇椅上,粉色的绣鞋在地上一点,裙摆飘荡,太阳穿过遮脸的手帕留下朦胧的微光。
正神思起伏间,忽然听见前面店里有呼喊声隐隐传来,连忙起身去看,刚到厅堂里就见车马行掌柜赵逢金正往里进,不等她问叫道,“阿芙,你爹被马踩着了,这会子正在回春堂呢。”
雪芙脑子一嗡,恍若三九寒天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手脚俱凉,恍惚间前世家破人亡的惨痛齐齐涌上心头,眼睛一眨,便落下两行泪来。赵逢金冷不防被她惨白脸色唬了一跳,忙出言安慰道,“先别慌,我们赶紧去看看。”不等他说完,雪芙已经快步奔出了门。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待雪芙上了车,赵逢金连忙吩咐小厮驾马,四蹄一扬,马车往回春堂奔去。马车里装饰简陋,幸而走在城中,倒也不觉颠簸。雪芙抠住座椅的指尖泛白,强按住心神开口,声音微哑,“赵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赵逢金叹口气,开始细说经过。
赵逢金原本是如意巷的住户,旧时在如意巷与姚老爹十分相熟,后来因生意越做越大,这才离开了如意巷,将车马行开到了玉堂大街上。
因着运河化冻,这段时间,车马行的生意一直不错。这日他哼着小曲儿,手边一壶酒,眯着眼看着大街上来往的行人。正有些瞌睡时,远远地看到街头突然奔来一匹黑马,那马四足踏雪,逆着光只见马鬃飘飞,赵逢金眯眼看它骨肉筋腱的起伏,奔跑流动的姿态,真神骏也。他眼馋不已,连忙坐起身细端量。
却见那马饰金玉鞍,皮毛打理得油光锃亮,马上端坐一人,健腰长腿,脚蹬长靴,玄色缠枝纹锦袍映衬下,一张脸宛若天神,一路行来,衣袂带风,当真意气飞扬。
正在心内暗赞,突闻数声骇叫,定睛一看,却不知那马前怎突然钻出个人来,那头脸身形,分明就是姚老爹。赵逢金呼一下站直了身子,拔腿往前奔去,离得近了就见那马蹄高扬,若是一脚下去,姚老爹焉有命在。正心惊胆颤间,就见那马上儿郎清喝一声,连拨马头,双手抓紧缰绳,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险险落在他脚边。
雪芙听到此处,心下一松,若是没被马踩踏,想来性命该是无碍。车外回春堂已到,两人下了马,道明来意,药铺伙计很快领着他们到了后院一间厢房前,不及进门便听见姚老爹的呼痛声,雪芙心内一急,连忙奔进门去。
窗下放了一张矮榻,姚老爹靠墙躺着,面色苍白痛楚,鬓边冷汗不断。榻边有医者正拿夹板将他的伤腿固定,雪芙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爹,你且忍忍……”见他脸上手上都是擦伤,血迹斑斑,出门前好好的一个人,现下竟变成这般,眼睛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姑娘且放宽心,令尊腿脚骨折,将养几月也就好了。”沈遇眼见着美人垂泪,一脸伤心,心有不忍,这才出言道。
雪芙正自焦急,听此轻描淡写之言,哪能不心生怒意,抬眼间见此人通身富贵气派,绝非常人,手握马鞭,想来就是那当街纵马者无疑。虽看起来相貌堂堂,不过是个依仗权势任意妄为之辈,不屑与之言语,只抬头怒瞪他一眼。
沈遇怎料到自己一番好意竟被曲解如此,眼见美人双眼含怒,眼波生怨,容貌极盛,不由心口一跳,待得定睛看去却见她已回转过身,不再理会他。
他心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虽头次在女人身上遭冷遇,倒也不生气,旋步回到桌前坐下。摊开手,只见掌心处伤口有深有浅,都是被缰绳磨出的血口,一旁辛柏拿出伤药给他两手敷上,缠上纱布,“主子,这几日尽量不要碰水,免得伤口反复。”
“嗯。”他收回手,试着握了握拳,不过是皮肉伤,幸好没有酿出大祸。他想及此,眼睛不由投向窗下,见那女子正低头喂药,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下,犹带湿意,琼鼻下樱唇饱满,颜色娇嫩。
伸手抚上心口,仍觉之前心口那一跳太过古怪,想是之前受了惊,这会子才发作出来。见老翁喝过药精神尚好,起身走到榻前一礼道,“老翁受伤实因我之过错,万幸性命无碍,此次诊费药钱我已付清,另备有些许赔礼,万望老翁勿怪。”
姚老爹挣扎着要起身,雪芙伸手搀扶住,他咳了两声,喘息着开口,“公子何错之有,是我自己被马吓得走不动道,便是这腿也是被豆腐担子压折的,公子的赔礼,小老儿愧不敢受。”
“若不是我当街纵马,老翁又怎会受惊跌跤,不过一点心意,老翁切莫推辞了。”姚老爹见他言辞恳切,便不再推拒,“阿芙,代爹爹谢过公子。”
雪芙虽已明白老爹这伤与这沈公子并无太大干系,但到底并无好感,也不做声,双手交叠,矮身一福,视线低垂,仍旧不愿看他,沈遇心内不由暗忖,这女子,当真好大的脾性,却也不愿与她一般计较。
眼看天色渐晚,赵逢金不知从哪儿拆来一块床板,预备将姚老爹搬上马车,沈遇一个眼神示意,辛柏上前帮手,“姑娘可搬不动,弄得不好碰到伤口才麻烦,还是让我来吧。”雪芙也不坚持,退后两步,提裙紧跟在后出了门。
到得赵家马车前,雪芙看一眼空落落的车厢颇为踌躇,沈遇一眼看见,扬声吩咐,“去拿几床褥子来,越厚越好。”
将姚老爹安置好,雪芙俯身细看,见他喝了药,神情安稳,已经睡着了,这才放下心来。一时想到沈遇处处周到妥帖,待人有礼,并不像那等纨绔之辈,印象稍有改观,遂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不过一瞥间,马车走动,渐渐去得远了。
沈遇看着马车走远,正自出神,却见空青骑马而来,到近前停住下马道,“主子,太守府石大少爷听闻您入城,特邀您过府赴宴。”
沈遇眸光一转,满是兴味,“这狗东西,来得倒快。”说话间纵身一跃上马,空青等人紧随在后,一行人直奔太守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