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雪遥轻》竹至

2、第1章 江湖有新客

　　近来江湖上多了两副奇怪面孔——
　　一个是用兜帽遮住半张脸，用宽大的正红色披风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连根手指都不肯叫人瞧见的年轻女子。另一个是双眼蒙着条红绫，所着长衫同样是正红色的年轻男子。只是他的长衫要比她的披风薄一些、迎合节气一些。
　　“老子前几天就听说过他们，哼，什么玩意啊！”
　　芽县城外的一家小酒棚前，一名中年大汉边大口大口地喝酒，边跟同桌的弟兄们闲聊。他此番出来的任务已经完成，所以回镖局前打算好好痛饮一顿。原是想进城去喝的，不料路过这里酒虫闹个没完，于是决定先来解解馋。
　　他非常爱喝酒，但要说戒也快，只要派给他一趟镖就成。不过每当镖保完了，他会把那些天欠的酒全补回来。
　　随着酒越喝越多，酒劲越来越重，说的话也就越来越霸气，越来越有“天下无敌”之风范。
　　“大三伏天的，穿一整身惹人上火的衣服，真是皮紧得厉害，盼着人给松松是吧。嘿，他们最好别让老子撞见，一旦撞见了，老子不仅要扒了他们穿的皮，更要扒下他们一层皮，老子堂堂燕国排名第二的镖头，绝非浪得虚名。其实老子才应该是第一，那个……”
　　“啊——那个……”旁边一名年轻几岁的镖师赔笑打断道：“两个初入江湖的后生，何劳大哥亲自动手，我等便可给他们个教训。年轻人嘛，总该留次机会的，扒下他们身上的皮就够了。”
　　对面的瘦子镖师忙道：“王哥说得对，大哥且消消火。何况小弟听闻他们那样打扮也非是为了讨嫌，似是因为有什么隐疾，大哥可还记得前天我等在酒楼里听到些什么？”
　　他清楚对方一喝到放豪言壮语，记忆力基本上也都跟着豪言壮语跑去了九霄云外，遂立马又道：“有个客人说，他们虽穿的像团火，人们却觉得他们是凉的、冰的，不像活人反倒像幽灵，这才是他们如今小有名气的原因。另外我今早还听说……”
　　瘦子镖师突然只微张着嘴，再也不出声了，脸上的表情正慢慢变僵，怔怔地望着对面小树林中轻盈掠出的红影。
　　下一瞬，棚里棚外的所有人就都不出声了，和瘦子镖师一样怔怔地瞧着那红影一步步走向他们，除了中年大汉。他仅看了对方一眼，就把视线移了开，只敢用余光时不时试探性地瞥上一瞥。
　　酒棚四周已变得格外安静，惟有轻微的呼吸声起此彼伏。如果适才即这么安静，这些人一定能注意到树林上方飞起的几只鸟，注意到林间喜欢鸣叫的虫子在减少，注意到逐渐靠近他们的马蹄声。毕竟他们中是有位燕国第二的镖头在的，尽管他跟“武林百强”差着不小的距离，但也的的确确是个高手。
　　凌雪遥仍是不在意周遭氛围的变化，径自款款走到放着几大坛酒的长案前，披风未见丝毫展动，一两银子和一个空酒囊已出现在最贵的酒的坛子旁边。整套动作她做得十分轻松悠闲，似乎没用过一丝力气。
　　众人的心不禁又紧了一分。
　　伙计愣了一会，方一回神便开始忙活。江湖中多有奇人怪侠，他不是没有见过，相反的他曾见过不少，而像眼前女子这般的“妙人”却还是头一遭。
　　宽大的披风遮挡下，看不出她身形如何，红兜帽的掩饰下，看不清她有着怎样一双眼睛。但在她没有藏私的半张脸上，足以让所有有眼睛的人生出赞美之意，尤其是她的唇。
　　它薄巧，任哪个画师都勾勒不完美其轮廓。它红润，任你踏遍世间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出比其更心动的颜色。然她周身萦绕着的过分的冷冽，令其烈而不妖，可使人心里的冲动与克制互搏至天荒地老。
　　“客、客……”一开口发觉自己成了结巴，伙计遂登时住口，只笑着将酒囊还有找的钱放在长案上，接着又往她那边推了推。
　　“哒哒、哒哒——”马蹄声轻柔、缓慢而有节奏。
　　一白一红两匹健马，一前一后也从树林中踱了出来。白马上端坐一名年轻男子，双手随意地拽着缰绳，路过酒棚时片刻未停，更无任何奇怪举动，仿佛真就是个恰巧路过的，前提得是他的长衫不是红色。
　　人人都没从凌、展的身上嗅到杀气，但人人都感受到了这两个人很危险。
　　镖客们握紧兵刃，迅速分作两组，警惕地观察着。
　　忽然，盯着凌雪遥的那组人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长案上的酒囊踪影全无，酒棚附近也已不见了她的身影，只有找回的钱仍安静地躺在那，证明她刚刚确实来过。
　　凌雪遥骑上自己的红马，拧开水囊往掌心倒了一些，又往中指指尖滴了一滴，随之托着它们慢慢地在空中画了三个饼大的圆，完了又慢慢地洒向身后。
　　眨眼的功夫，那些水即全跳上了中年大汉的后背，多的部分在衣服上四面八方地溅开，那孤独的一滴则正好落在哑门穴上。
　　当凌雪遥自眼前走过时，中年大汉的酒便醒了。醒酒后的他，不住地暗自感慨：“他们真的不该穿红色衣服，他们应该穿一身火的……”
　　目送两匹马渐渐走远，他尚来不及松口气，就觉后脑、后心突地一凉，寒颤都不等打完，真气已被他全部调动起来，大刀亦瞬间挥向了后方。
　　“呼——刺啦——呵——”
　　刀砍空气之声，劲衣破裂之声，同伴倒吸凉气之声，相继传入耳中。大汉了然自己遭遇了什么，因为他能清楚地看见一片衣袖从右臂上滑落，和其他的碎布一同染上尘埃。
　　中年镖头健硕的胸膛，完整地撞进二十二个人的视线，而他强壮的手臂却蓦地垂落，令大刀刀尖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哀鸣。
　　两匹马的速度始终没变，是以众人若想看，骋目依旧能看见，不过没有人愿意再去看了。
　　“唉……”瘦子镖师深深叹息：“他们马上就不是‘小有名气’了，今早我听说刘桦疑似死于他们之手，如今我敢断定，那绝非‘疑似’。”
　　“飞虹剑派”少掌门刘桦——武林百强之第九十七强。
　　芽县，甄府。
　　凌雪遥坐在偏厅，安静地欣赏着安静的庭院，旁边站着个二十出头的丫鬟，面上含抹不自然的笑，心下已因这突然造访的客人敲起了小鼓。
　　“天神保佑！她很快就会走的……”丫鬟反复向天祷告，终于把甄府现今的主人甄峰给祷告了来，那是她所要见的人。
　　甄峰刚及弱冠，竟已精神不济、一脸病容，是半躺在软椅上叫人抬来的。可他要见之人却不是凌雪遥，而是正厅里的展良琂。
　　原本他们该一起见这位甄掌柜，无奈甄峰的叔叔以“小侄缠绵病榻，需要静养，实不宜与二位侠气凛然的才俊会面”为由拒绝，凌雪遥便识趣地带着“凛然”去了偏厅，让正厅中独留“侠气”，甄峰自然又可以露面了。
　　软椅落地，仆从们轻手轻脚地退下，甄峰身边最终只余两人。一位是他的叔父甄逑，不足五十的样子，气色极好，衣着得体且朴素。
　　至于另一名男子，年纪在三十五岁左右，高高的个子、粗大的手，那手掌似乎已焊在了腰刀刀柄上。他瞪着展良琂，面容极其不善，堪称此间气场最凛的一个。
　　甄峰瞅瞅那条蒙眼红绫，提着气缓缓开口：“凌少侠，你我行动皆有不便，就不整一些个虚礼了。听闻足下有笔大生意欲与在下商议，不知其有多大？”
　　“诚信，大如天。”
　　展良琂的声音非常悦耳，世间听得到声音的人基本都不会不喜欢，然要说它完美，估计谁都不会同意，要说它不完美，估计也没人能真正挑出具体的瑕疵。总之，听他说话，心底会莫名发空。
　　握刀护卫的手稍稍颤了颤，而他注定是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这一瞬的反常。
　　“你什么意思？”甄峰的语声亦大了些、急了些，而他同样未察觉到这点变化。
　　不过，甄逑察觉到了，于是赶忙蹲下为他抚胸顺气。护卫见状，亦将他微抬起的身子贴回椅背上。
　　俄顷，甄峰的气息又变得微弱，不快却依旧存在。许是由于此种缘故，致使他咳意翻涌：“是在下一时冲动咳咳……我甄家开钱庄已近百年，燕国几乎人尽皆知，‘诚信’乃我甄家家训咳咳……从无人拿此来和甄家谈生意，足下还是……”
　　“诚信盒，上层中排三阁，青玉瓶，胡练儿。”
　　随着展良琂话音落下，正厅内陷入了沉默，气氛似也更凝重三分。
　　约过去半盏茶，甄峰方再次启唇，当先便又是一阵咳：“咳咳……足下说的全对，但足下并非那东西的主人，恕在下不能交出。”
　　“其主已死。”
　　“那么按规矩，待甄府确定足下所言属实的一刻，它即是我甄府之物，届时足下可出钱购买。”
　　“价值几何？”
　　甄峰看看甄逑，继而答道：“一万两黄金。”
　　闻言，展良琂霍地起身，片语未留，径直出了正厅。很快，凌雪遥也自偏厅出来。二人汇合后便又像来时那样，肩挨着肩离开了甄府。
　　才一转到大街上，凌、展就同时开口，声音虽小却足以叫对方听见。
　　凌雪遥道：“甄峰没病。”
　　展良琂道：“甄峰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