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佛告阿难

1、第 1 章

　　2021年8月5日。

　　——根据气象台消息，台风彩云正在逐渐靠近东南沿海，预计最迟明天登陆江城一带，请广大市民做好应对措施，尽量减少外出活动，注意避灾避险。

　　江城国际赛车场内，苏溶坐在人头攒动的观众席，收到短信，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夏日灼热的阳光已经被密布的乌云遮蔽殆尽，穹隆仿佛一幅笔酣墨饱的丹青，将深浅不一的灰色渲染。

　　很快就要有一场暴雨。

　　手机滴滴响了两声，她收回视线，将垂落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点开微信，听徐茜发来的语音。

　　“苏溶你发什么神经？”

　　“你这个宅女知道什么是F1吗你就跑去看比赛？”

　　环境嘈杂，为听清楚内容，苏溶调高音量，惹得前排的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回头，看向她的神情各异。

　　“不好意思，”她以为自己打扰到别人，满脸歉意地赔不是，接着又将手机放到面前，按下说话键，乖巧回答，“我知道的。”

　　下一秒，徐茜的电话直接打过来，怀疑地问：“你真知道F1？”

　　苏溶一本正经给她科普：“F1是与奥运会、足球世界杯并列的体育赛事，所有车迷做梦都想到现场观看比赛，尤其今天这场是第一次有中国人在中国站参加正赛，会非常精彩。”

　　前排几个男人的面色缓和了，徐茜的怒火却在对面烧起来：“你少拿网上看来的东西糊弄我，就算你正在瓶颈期、没有灵感、想找点刺激的事做、也不用在台风天瞎折腾吧？！”

　　听出气势汹汹下的无奈和担心，苏溶默了默，再说话时故意带上撒娇：“茜茜你放心，我带伞了——”

　　话音未落，四周忽地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FVE加油——林知行加油——”

　　苏溶放下手机，转头朝众人视线的方向看去。

　　参赛的车子正在驶入场地，分为两列，停在出发点。

　　她急忙带上租来的耳机，耳机内响起官方解说员语调愉悦的普通话：“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下午好，欢迎来到现场观看世界一级方程式赛车江城站的正赛，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二十分钟，现在让我们一起认识一下参赛的车队和选手。”

　　“相信大家对他们都非常熟悉。”

　　“首先，处在杆位的是昨天排位赛中获得第一名的切斯特·弗洛里，他效力于德国顶级车队QAZ，截至目前，是本年度F1积分排行榜上排名最靠前的选手，也是近三年的年度总冠军……”

　　配合介绍，观众席中央的电子大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外国人的照片和资料，苏溶坐在斜对面，可以看得很清楚，发现这一点，她的目光中隐隐露出期待。

　　解说员很快介绍到她在等的人。

　　“……第四位车手是来自FVE车队的林知行，FVE成立于半年前，是首支F1中国车队，林知行也是近年来为数不多进入F1正赛的中国选手……”

　　“除了车技优越，帅气的外表和无可挑剔的人品还让他虏获了大批女粉丝的芳心，连续两年当选为亚洲女性最想交往的男人……”

　　大屏幕上，一个身穿红黑色赛车服的英俊中国面孔出现，尖叫声随之响起，一浪盖过一浪。

　　苏溶久久地看着，直到屏幕切换为下一个车手，她急急转头，去赛道起点处寻找四号选手的车位。

　　左手边第二辆车子，与赛车服相同的红黑相间的流畅车身上饰满繁复的拉丁文，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车里，头戴黑色安全头盔，完全看不清相貌和表情。

　　这个男人，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林知行吧？

　　之前无意间在网上看到新闻时，苏溶是笃定的，但现在，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毕竟上一次见到林知行，已经是八年前了。

　　八年，代表两千九百天、七万小时、四百二十万分钟，按照最近流行的说法，大概占人生长度的十分之一，足以让两个相识的人变得陌生。

　　所以，她忽然不确定……

　　巨大的引擎声响起，将苏溶拉回现实，她看向场内，暖胎圈结束，比赛正式开始。

　　选手出发，气氛忽地变得紧张观众们纷纷屏住呼吸观看赛事。

　　苏溶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第四名出发的红黑赛车，默默看着它冲过赛道，一圈又一圈驶过眼前，又消失在视线尽头。

　　第七圈，红黑赛车经过一个S型弯道，忽地加速，连续甩出两个方向的漂移，将行驶在前面的蓝色车子超越。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啦声，肉眼可见的火星四处飞溅，赛车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稳稳地驶向前方。

　　惊呼过后，叫好声响彻全场，苏溶一颗心提起来又落下去，意识到手心出了黏腻的汗，她确认徐茜的电话已经挂断，将手机放回背包，暗自祈祷接下来的比赛能少一些惊吓。

　　然而这个完美的超车像是吹响了追逐的号角，之后的几十分钟里，职业选手操纵的赛车在各种复杂的地势上你追我赶，场面刺激，令所有人的肾上腺素控制不住地飚升，没有半点放松机会。

　　幸好红黑赛车一直保持在第三名，没有被人超越，苏溶的内心才得以稍稍平静。

　　转眼，二十八圈过去，比赛临近尾声。

　　就在所有人以为胜负已分时，红黑赛车又一次驶过S型弯道，毫无预料地开始加速、摆尾、超越然后离开——这一次，它将第二名甩在了后面。

　　观众震惊了，耳机中的解说员在以极富激情的语速解说着这一幕。

　　伴随着欢呼声和发动机的鸣响声，红黑赛车开始持续提高速度，风驰电掣一般在曲折的赛道上前行。

　　苍穹之上，厚重的云层汇聚在头顶，天色愈加低沉晦暗，那一抹红黑色，如传说中浴火而出的重明鸟，振翅欲飞。

　　苏溶不自觉从座位上站起来，紧紧盯着前方。

　　赛场中还有最后一段超长距离的直线道，它没有浪费时间进站，以几乎超出承受范围的车速冲出去，带着一股明显可以感知到的、不要命的狠劲，冲向终点。

　　观众震天的呐喊仿佛古战场冲锋陷阵的嘶吼，而这些都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影像。

　　她抿着唇，只能听见自己如若擂鼓的心跳。

　　“砰——砰——”

　　欲来的风雨中，红黑赛车超越剩下的唯一对手，不负众望地冲过终点线，成为了本场比赛的冠军。

　　苏溶跌坐回座位，呼出一口长气。

　　在观众的欢呼中，车里的男人迈着长腿走下来，抬手摘掉头盔，将被汗浸湿的头发撩向额后。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整张脸显露出来，远远看去，刀削斧凿一般的轮廓坚硬而分明，沉默冷峻的气质像最锋利的宝剑，随时可以出鞘，大杀四方。

　　分明是她记忆中那个看不够的少年，却褪去青涩模样，变得成熟了。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男人身上，他却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只走到队友身旁，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感谢。

　　苏溶眨眨眼，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时隔八年，林知行变得不复少年时那样意气风发，但仍旧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比赛结束了，解说员宣布场地会进行江城站的颁奖仪式，前三名选手会到酒店参加记者招待会。

　　苏溶猛地意识到林知行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他们像是辽阔宇宙间的两颗小行星，在运转的过程中短暂地相交，然后沿各自的轨道继续前行，林知行不知道她来过这里、看过他、整整为他提心吊胆三个小时……

　　那怎么行？

　　苏溶习惯性地攥住裙子，犹豫要不要再做些什么，很快便下定决心，起身朝场地出口走去。

　　但想见林知行的人不止她一个，出口处站成一排的保安熟练地将苏溶拦下，指指右边的警戒线，示意她去粉丝该去的地方。

　　门开着，挺拔的身影就在不远处，格外惹人注目。

　　苏溶乖乖退到旁边站好，等到颁奖结束，身影朝出口处走来，她调整表情，想要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身后的粉丝却一拥而上。

　　她直接被人群推倒在地，裸露在外的小腿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上，渗出血丝。

　　脚步停住，四周也跟着静下来，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伸向她，同时，明朗的男声在头顶响起：“美女你没事吧？”

　　这……是林知行的声音吗？

　　苏溶有片刻恍神，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却先坠入一片幽邃平静的海。

　　她不会忘记，林知行是内窄外宽的双眼皮，眼睛线条锋利，漆黑的瞳孔像是最上好的黑曜石，看人的时候深沉而专注，却因为性格开朗，总带着几分温柔笑意……

　　年少时她曾无数次在速写本上偷偷描画这双好看的眼睛。

　　但现在，他垂眸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完全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苏溶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从观众席走到出口，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她在脑中设想了无数个开场白，好久不见、真巧啊、原来你也在这里……独独没想到，他不认识她了。

　　“知行，认识的？”之前说话的人再次发问。

　　像是为印证刚刚的想法，被问到的人将她礼貌扶起便移开目光，冷冷回答：“不认识。”

　　一滴水珠掉在脸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滂沱大雨顷刻落下，苏溶瞬时被浇得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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