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莓》时窈

40、献世

　　提及家人和未来规划，不少人发出感慨，一千人的大群消息刷得很快，云粹的发的消息很快被淹没。父亲在和别人聊天，云粹坐在电脑前，视线模糊，唇线绷紧，鼻翼缩动，努力憋住眼泪。

　　本来她是想以家属的名义加群的，怎奈那个‘笑看红尘’先入为主地将她框定成患者，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对方话编造身份。
　　冷静片刻，云粹倍感抱歉，对方真诚热情，她却顶着假身份套信息。

　　正犹豫着，桌面右下角图标闪动。

　　[梦醒时分]通过群戳她私聊。

　　是云谦！

　　云粹咽唾沫，手按在胸口，平复许久，点开对话框。

　　云谦发了很多假肢相关的资料给她。

　　[失落の云]：叔叔。我可以加你好友吗？
　　[梦醒时分]：可以呀。

　　好友申请通过了！

　　云粹的心再次提起来。装作陌生人和父亲聊天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她既紧张又好奇，想多聊一些，又担心露馅。

　　[失落の云]：我看几种假肢的对比，智能假肢真的好太多了。叔叔，如果你有钱也会想换智能假肢的吧？
　　[梦醒时分]：当然。谁愿意困在轮椅上。且不说很多事不能做，很多公共场所的残疾人厕所扶手坏了都不维修，就是个摆设。坐轮椅出门非常麻烦的。
　　[失落の云]：想到以后要爸妈跟着我才能出门好难受。不想拖累他们。
　　[梦醒时分]：所以要换好假肢去练习走路。叔叔是过来人，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千万别做傻事。
　　[失落の云]：叔叔你做过傻事吗？
　　[梦醒时分]：有。所以很后悔。还好没什么事。不然我的家人肯定受不了。事情既然不可逆转了，你就要换一个角度想，你是家人的羁绊，也是他们的希望。只要不放弃，只要肯努力，一定是会慢慢变好的。
　　[失落の云]：你的家人也希望你换智能假肢吧？
　　[梦醒时分]：嗯。但是我不想。钱还是要用在刀刃上。
　　[失落の云]：要是能中彩票就好啦。
　　[梦醒时分]：哈哈哈。我曾经还坚持每周买一张。后来想想两块也是钱，与其投在这种虚无缥缈的梦上不如给家人买点东西，哪怕是一支雪糕呢。我老婆很喜欢吃奶糕，但她不许女儿吃零食，也跟着戒了。夏天最热的那个月，我会在冰箱偷藏奶糕，只和她说，不告诉女儿。
　　[失落の云]：哇！你女儿不会发现吗？
　　[梦醒时分]：不会。她很听话。跟她说冰箱下层不能开，她就不会动。
　　[失落の云]：叔叔如果你中了五百万会买什么呢？
　　[梦醒时分]：作为老婆开餐馆的创业金，剩下的以女儿的名义买些理财产品。再拨出几千给家里的小狗换个舒服的窝。
　　[失落の云]：不换智能假肢啦？
　　[梦醒时分]：那么多钱，那些理财的利润存几年，或者等我老婆的餐馆赚钱。我老婆手艺很好的。餐馆肯定赚钱。

　　云谦说有事要忙，先下线了。

　　云粹却呆坐在屏幕前，许久没缓过劲。

　　云谦不是因为觉得适应新假肢难，而是心疼钱。哪怕是那么多钱给到他，他依然把自己的需求排在最后。
　　曾经有段时间，因为父亲的伤病，云粹时常抱怨上天的不公，觉得这样的家庭情况难以启齿。

　　这刻她才明白有这样的父母何其幸运。

　　**

　　次日，云粹又去图书馆了。
　　这次她没去医学区，去的金融区。
　　季晫恒闻讯而来，“怎么换区了？”手捏着书皮翻过去，“《如何通向财富自由之路》？是……”

　　他的眉头挑高一侧，欲言又止。

　　云粹知道他想问什么，低头看书，以沉默应答。

　　“我……”季晫恒很想说可以帮她支付智能假肢的钱，但那么多钱云粹是不可能收的。贸然开口反而会伤了她的自尊。他停顿许久，改口说，“我可以帮你多问几个品牌，尽量拿到最低价。”
　　“好。谢谢学长。”
　　“这个就别看了吧。作业写完了？”
　　“写完了。提高题也写完了。”
　　“真快。学霸果然是不一样。”季晫恒后躺，靠在椅背，仰头回忆他的高中三年，每天都在为成绩发愁。

　　云粹没听他的，继续翻书。

　　季晫恒偏头，“不想学医了？”
　　“不知道……”云粹眨眨眼，眼睫毛粘连，嘴角挂着两滴泪。她不想哭的，尤其是在他面前。她抬手抹掉眼泪，“爸爸妈妈一直都在为我考虑。我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学长，金融专业毕业会更快赚到钱吗？”
　　季晫恒略过这个问题，问：“你为什么想学医？”
　　“因为爸爸……”
　　“你最初的心愿就是在为父母考虑。为什么要掉眼泪？”

　　季晫恒的手插进兜里掏纸，手刚进兜，发现她眼泪掉得更快，顾不得许多，放弃拿纸的繁琐步骤，指侧贴在她下眼睑抹掉眼泪。

　　明明是擦泪的动作，云粹却越来越想哭。

　　知道他不介意她的家境，但她那无用的自尊心偏在这刻作祟，紧咬嘴唇，无法坦荡告知家里的窘迫。

　　季晫恒直接回答出她想知道的，“哪个行业的佼佼者薪资都不低，医学也是。我们学院有个读牙科的学姐，在校期间制作的一款牙齿纠正器申请了专利，赚到不少钱。还有我们医院的专家很多是重金从其他医院挖来的。医学这条路很长，你这么优秀，会越走越远，越走越高的。”
　　“嗯！我知道了！”
　　“还看吗？”
　　“不看了！”

　　云粹合上金融学的书，抱起几本书，起身要放回架上。
　　季晫恒握住她的手，“你不用这么快做决定。如果有兴趣，有个机会能问金融系的学姐。”
　　“哎？什么意思？”
　　季晫恒手指楼上，“楚锐今天带的女生是夏江大学金融专业的。”
　　“什么？！”
　　“去问问吗？”
　　“呃……”云粹挠侧脸，面露难色，“不熟怎么问……”
　　“我叫她下来？”
　　“算了。我上去吧。”

　　两人上楼，走到以前坐的位置。

　　陈冶竟然在。
　　他看到云粹，主动抬手打招呼，“学妹。”
　　云粹点头回应，“学长怎么回来了？不是去上海读语言吗？”
　　“我！考！过！啦！”陈冶勾笑，两臂展开，交叠枕在脑后，颇为得意地说，“六点五呢。”
　　楚锐翻白眼，“基准线而已。激动什么。”
　　陈冶撇嘴，“你这次考多少？”
　　楚锐没说话了，拿着英语书举起来，遮住脸。

　　“嘉妮呢？”
　　“她也过了。但她说好不容易请一次长假，要在上海多玩两天，下周才回来。”

　　两周前好像是听她说在担心考试，现在得知她通过了，云粹笑开，“真的呀。太好了。”
　　季晫恒浅咳，“你不是要问专业的事？”
　　云粹拍额，转向那个女生，“学姐，我可以问你一点金融专业的事吗？比如金融相关的都有什么专业，毕业能做什么，夏江大学的分数线是多少呀？”
　　“可以。”女生笑了笑，放下笔，起身，招手示意她跟上，“我们去旁边聊。让他安静背书。”

　　女生站起来，手摁在楚锐肩膀，“好好背。一会我回来抽查。”

　　楚锐高昂的头颅底下，轻声应‘嗯’。
　　如此低眉顺眼模样简直是世界奇观。

　　陈冶惊得瞪大眼，捏着他肩膀摇晃，“你是谁！把那个不读书，整天说垃圾话的楚锐吐出来！虽然他很讨厌，但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你个妖怪快走开！”
　　楚锐啧声，“别闹。”
　　低头埋进书里，“我要背书。”

　　女生带着云粹离开。
　　两人走远，陈冶拍他，“走啦。别装了。”
　　楚锐没理睬。
　　陈冶拧眉，“玩真的？晫恒之前怎么摁你脑袋，你都不肯学。”
　　“他又不和我睡觉。干嘛听他的。”
　　“靠。我就知道你小子果然是色心不改。”
　　“没有。这次我可是走纯情路线的。三周了。我连手都没牵过。”
　　“嘶。”陈冶倒吸一口冷气，更纳闷了，“真转性了？这女生这么厉害？”

　　隔了会，云粹问完问题，和那个学姐走回座位。

　　女生没坐，“你背完了吗？”
　　楚锐合上书，“差不多了。”
　　女生拿起书，“跟我去中庭。背给我听。”

　　几人坐在原位，满脸迷惑地看着两人离开，很少对朋友感情发表言论的季晫恒都不免感慨，“这还是他吗？”
　　“肯认真倒也挺好。就是这两人怎么看怎么奇怪，像……”陈冶抓耳挠腮地想形容词。

　　同学们总将‘学霸’的桂冠赠与云粹，可在那个女生面前，她却觉得自己好渺小，和对方聊了十分钟，就折服于对方的知识面和条理清晰的口才。

　　她撇嘴轻声叹：“像高洁典雅的兰花却长在铜钱罐里。”
　　陈冶拍腿，“对。你真会形容。不亏是学霸。”

　　陈冶不停嘴地叨叨语言学校的事。

　　季晫恒眉头紧锁，藏在桌下的手勾了勾云粹。

　　云粹放下笔，低头去看。

　　腿上多了张纸条。
　　上面写着——

　　“不管你选什么专业、想考什么学校，都要和我说一声，我要知道。”

　　**

　　使用陌生身份和父亲聊天特别有趣。
　　云粹一边觉得抱歉，一边乐此不疲地编造身份和他聊。

　　她告诉云谦她还在医院治疗，只有晚上能用手机。

　　云谦说他晚上要做兼职正好有空，知道手术之后伤口很痛，经常没法睡觉，如果有需要，可以问他，也可以找他聊天。

　　他像是很怕这个十七岁的姑娘会做傻事，讲了很多云粹小时候的事安慰她，想用这样告诉她，孩子在父母眼里有多重要。

　　那么久远的事，云粹早就不记得了，每次听他提起，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可一想到是父亲在说她小时候的事，又觉得暖暖的。

　　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人不可避免地聊到青春期。

　　是云谦主动提的。
　　[梦醒时分]：我女儿有喜欢的男生。

　　云粹脸颊温热，在心里嘟囔，责备爸爸把这件事告诉陌生人。

　　[梦醒时分]：你有吗？
　　[失落の云]：有吧……
　　[梦醒时分]：是呀。所以千万不要做傻事。要赶快好起来，然后才会和对方有未来。
　　[失落の云]：未来好远呀。我喜欢的男生很优秀，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梦醒时分]：我女儿也是。人总是会不自觉地被优秀的人吸引，而优秀的人也会相互吸引着。你会喜欢优秀的人，说明有一颗希望变好的心。是好事。
　　[失落の云]：谢谢叔叔。
　　[梦醒时分]：不客气。
　　[失落の云]：叔叔怎么看你女儿喜欢的男生呀？
　　[梦醒时分]：那个男生很好，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偶尔会有点难过，我的女儿各方面都很好，唯一的短板就在我这了。

　　云粹愣住，没想到他会这么想。

　　想着要如何回复，云谦先回了——
　　[梦醒时分]：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这样想不好。但控制不住。她要面对的不止是那个男生，还有对方的家庭、朋友圈。如果因为我让她失去这次机会，我这辈子都会觉得不安。
　　[梦醒时分]：很晚了。你就算不舒服也要休息了。我要去工作了。
　　[失落の云]：叔叔再见。

　　云粹对着熄灭的手机屏发呆。

　　幽暗的屏幕映出她朦胧泪眼，屏幕亮起，云谦口中那个给他压力的优秀男生发来信息——

　　[季晫恒]：很久没看lucky了。这周末我去你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