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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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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日,岳如明终于又看到朱樱,和她床边那个有些颓然的男人。她凑近,才看到他头顶居然已经有斑斑白发了,像是薄薄的一层霜雪。
岳如明跪在地上:“对不起,都是我害了她。”
岳松雪有些呆滞地摇头,搀了她一把:“怪不得别人。是她命苦。与其说这些,不如趁她醒着,和她道别。”
岳如明吃了一惊:“什么道别?”
“她这些日子,不仅不见好,反而比从前更严重。燕阁主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药了,只是吊着她一口气。我总不能真带着她的骨灰回靖城。”
“你要做什么?”
“我们一会就走,回靖城。”
“靖城要打仗了。”
他一愣,反而笑了:“既然她想死在那里,那我们就死在那里。”
“这么说,你是完全没期待她会好起来了。你?”
“她不想活,我有什么办法。”
岳如明终于明白为什么燕归说他神志不清,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坐在朱樱床边:“樱樱?樱樱?是我,岳如明。来看看你。”
朱樱听见她的声音,眼睛半睁半闭地嘟囔了几句,她听不懂。岳松雪说道:“这是靖城方言。意思是,谢谢你替她解围。”
岳如明摸不着头脑:“解围?什么解围?”
朱樱说了几句,岳松雪说道:“她好像是说之前在客栈里,第一次碰见你。她本来要和我们睡通铺,却被你收留,于是免去尴尬。”
“这件事你还记得。”岳如明握住她的手,“都怪我,把你害成这样。”
她好像没有在听她说什么,反而笑了,用官话问道:“洛城很好吗。”
岳如明一愣,应道:“很好,洛城商贾云集,还有英雄会。”
“我想去见见世面。想看看英雄会。”
“来了洛城,一定要来找我。”她忍不住掉眼泪,“或许,别来洛城,也别来找我了吧。”
“我想去看看。如果讨生活容易,我就留在那里。”她闭上眼睛,“天好晚,明姐姐。好困。大熊都睡了。”
“别睡。再和我说说话。”
岳松雪见她没反应,就摸了摸她的额头,仍是滚烫的,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还是没反应。
“她晕过去了。”岳松雪叹了口气,“我陪着你回庄里,我要向伯伯辞行。然后立刻就走。”
“为什么?你这样带着她走了,不就相当于带着她去死么?为什么?你不是很爱她吗!”
“那你找个办法来救她啊!我救不了她,陪着她一起都不行吗!为什么都来怨我!”
岳如明见他好像有些崩溃,语气就缓和下来:“对不起,我不是怨你。可是为什么?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之前不是说一直在好转么?”
“她宁可死,也不愿意瘫在床上叫人收拾屎尿。这就是她所谓的,剑客的傲气和脸面。”岳松雪说着,轻轻捋了一下她的头发。原本乌黑柔亮的秀发,此时已经干枯毛燥。他根本不敢给她梳头发,因为梳一次就是一把一把地掉头发,掉得吓人。
岳如明不甘心地摸了摸她的脉,心沉入谷底,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缓了一阵子,终于说道:“是我害死她。是我。”
“不怪你,不要再说这些。”岳松雪拉过她的衣袖,“走吧。你也该回家了。”
岳如明收了一下胳膊:“我先不去了。你回吧。”
岳松雪并没太在意她。他心里只想着床上那个垂死的人,和靖城。或许,只要自己脚程快一点,就能让她临走之前看见她自从离开就一直心心念念的家乡。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果然就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又不够体贴的丈夫。怎么会一直推三阻四,连她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满足,偏要等到这愿望即将变成遗愿,才火烧屁股一样克服千难万难,去做原本这么容易做到的事。
玄月斋。
岳老夫人并不奇怪岳松雪来辞行,可岳宁瀚也跟着来辞行,的确出乎她的意料。
岳宁瀚见她久久不言语,心里就一阵打鼓:“娘,松雪是一定要走了。”
“我就剩你这一个了。”
“娘。您舍不得我,就像我舍不得他。”
“你还知道啊。”
岳松雪正要说话,岳老夫人就打断他:“没你的事,你还管得着你爹么?你先出去,门口等着。”
岳松雪只得告退。岳宁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再次泛起那种熟悉的恐惧。上次自己的孩子消失在军营,勉强可以归罪于敌人。可这次,是自己放了手,于是弄丢他。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日夜悬心的感觉,他干脆跪下:“娘。让我去。我不能再丢一次孩子。”
“且不说那里要打仗。你是岳王爷,不得圣命,要离开封地。你找死吗?”
“反正以觉五天后就继任,所有人都在关注他。至于我,让燕掠阁随便找个人顶替我出面就好。这件事很容易做。就算真让皇帝知道又如何。咱们的人已经向靖城运送大批粮草。”
“这么说,你是一点也不疼他了。”
“我会把宣奇留给他。”
“你是铁了心要去。”
“我的孩子。从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几年,我和他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两年。娘。我也是为人父母,不能愧对我的孩子。”
岳老夫人沉默了一会,说道:“其实,你也没愧对他。你找了他二十几年。”
“可是这有什么用。他还是受尽折辱,狗一样活了二十几年。”
“算了。想去就去吧。”岳老夫人一扭头,强作镇定,“一切小心。要走就尽快,我怕樱樱等得着急。家里的事你都不要再过问了。”
“好。”岳宁瀚抬头看了看她,一个头磕在地上。
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不年不节,不要磕了,没有压岁钱给你。回来再说。”
岳宁瀚被逗笑了,本来要掉下来的眼泪就含在眼眶里没有落在地上。他站起来,岳老夫人并没有看他,好像是赶着他走。岳宁瀚终于出门去,岳松雪等在门口,能听见屋里的声音,说道:“奶奶她,也很惦念你。”
“她有人奉养,可是你,我不能再让你无依无靠。其实你燕伯伯会陪着我们一起,我觉得并不危险。咱们三个,谨慎一点,偷偷溜出洛城。”
岳松雪见他规划得周全,忍不住笑了,连连点头。岳宁瀚叹了口气,眼神微凉地看了一眼守门的木结香,心说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吧。木结香好像也明白他眼神中的意味,情不自禁地喊住他:“庄主!”
“怎么?”
“让我也跟着去。少夫人需要人照顾,少爷一个人,不能全天陪着她。总要有人换班。庄主和燕阁主,多有不便。”
“偷听主子说话,你可知罪?”
“我是青峦庄的侍卫,不是侍女。”
“敢顶嘴。不想活了么?”
“如果是庄主要杀我,我不敢不从。”木结香含泪凝视着他,“怕死,就不来青峦庄了。我去哪里不能做侍卫。”
岳宁瀚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你随时可以离开。”
“多谢庄主。”
傍晚,两辆马车离开洛城。
岳松雪一刻也不想再多等,大家看到他斑白的头发,也都理解这一点。木结香坐在车里,抱着朱樱。她仍是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地靠在她怀里。她瘦得可怕,几乎没有重量,她的呼吸都灼热发烫。木结香不敢说,她好像闻到她身上的死人味。
“嗯……”她嘤咛了一声,醒过来,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她。
“醒了?你醒了吗?”木结香有些惊喜地拍了拍她的脸,她往她身上贴了贴。
“醒了,醒了。”木结香掀开帘子,对赶车的岳松雪说道。
岳松雪正在赶车,不敢回头,说道:“告诉她,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回靖城。”
木结香会意,从行李里面拿出她客栈的钥匙,放在她手里:“回家了,我们回靖城。去你的客栈。你要好好招待我们。”
朱樱握住这钥匙,傻笑起来:“我给你包包子……我调馅很好吃,可惜没有肉,只能包菜馅的。”
木结香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怎么会没有肉包子。老板也太小气。”
“最近生意不好。我去东山打野兔子。”
“兔子又可爱又好吃,我陪你一起去。东山是什么样的?”
“东山就是东山啊。靖城东边的山……有野兔,有野菜。有鹿,有狐狸,有蛇,有熊……熊好可怕。好大的一头熊……”
木结香见她真有些惊慌,连忙哄她:“不怕,我在你身边啊。看我杀了它。”
她嘟囔着,靖城方言:“娘,你快跑。我会武功的……师父教了我剑术。”
木结香曾经去过靖城,对那里的方言只会听不会说。她有些犹豫要怎么回答,却想起岳松雪说,只要她醒过来,一定要想办法多让她说话。因此,她硬着头皮用官话答道:“女儿好厉害,可以保护娘亲了。”
“娘,官府赏金真的很高。那家伙人人得而诛之,你有什么可担心。”
木结香知道靖城有很多窜逃的通缉要犯,因此那里很多会武功的人以此为营生。她叹了口气:“怕你有危险。那些被悬赏的家伙,都是亡命之徒。不好叫你一个女孩涉险。”
“家里揭不开锅了。我想吃包子。”
“我知道。有了钱就给你包。”
“不要等爹了,他一定是死了。我们走吧。”
“走?去哪。”
“去中原。娘不回家乡吗?不想家吗。”
“嗯,你先养好身体,我们就启程。到时候你想去哪就去哪,好不好?”
朱樱闻言就开始痴笑,笑着笑着,又累得昏睡过去,钥匙从她手里滑落,当啷一声。
木结香捡起钥匙,放进包裹里,又掀起她的被子看了看,还是干爽的。
岳松雪的声音:“多谢你。居然听得懂靖城方言。”
木结香有些不好意思:“不要再谢了,我就是来照顾她的,而且根本也没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