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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庄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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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湖书院里并不算安静。
岳以觉手里拿着遭了虫害的麦穗,细细端详,努力维持平静的表情。可怜的麦穗,上面生着密密麻麻的虫卵,他甚至看见了在其中爬来爬去的小黑虫。这小虫格外难对付,用艾草熏,用石灰水,全都不顶用,只能高价购买别人的药粉兑水,洒在田里方可杀虫。如果大范围地使用,只怕杀虫药比小麦还要贵。如果不用,又怕这虫子杀不净,去伤下一茬麦子。
“诸位,有什么高见。那些药贩子,是不肯透露药方,也不会降价卖药了。”岳以觉将麦子放在桌子上,说道。
白海龙憋了半天,此时终于有机会说话:“回少庄主。不如干脆把那些药贩子抓起来。庄里已经知道,这虫子往年根本没有,甚至是,今年也只有洛城和南城生这种虫,连周边地区也不曾有。说明,就是在咱们这里开了头。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虫害泛滥,只有这些外地来的药贩子,可以从中获利。”
“白兄说得不错。可是,证据呢。”
“少庄主。我认为,此事昭然若揭,证据已经不重要了,赶快解决问题才重要。这时候的麦子,被虫子吃空了那还得了?农民大半年的辛劳,都白费了。”白海龙说着,想起自己去田里的时候看到的景象。正是天快热的时候,阳光灼得人脸上发疼。没钱买杀虫药的农民,把自制的艾草水洒进田里以驱虫。他们赤着黝黑干瘦的上半身,弓着背在田里,像是在麦浪里沉沉浮浮,随时会被淹死的黑鱼。他们耕种的土地都是岳家的,每年都要交田租,又交朝廷杂七杂八的税。如果今年就是这种年成,不知道他们要怎样挨到明年。
“什么昭然若揭,说话要讲证据。青峦庄,丢得起一茬麦子,丢不起公理正义。”岳以觉的声音,把白海龙从麦田里拉回书院。
“少庄主。老百姓丢不起这一茬麦子!”白海龙的声音拔高了一些。
“庄里有粮仓,有储粮。不会饿死人。”岳以觉也有些不耐烦了,微微皱眉,声音也提高了些,“可是。如果助长这种,捕风捉影,构陷入罪的风气。以后,将人人自危,生怕自己被无端冤枉。青峦庄声誉扫地。”
“少庄主,你听没听过一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也知道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现在不是给我上课的时候。我当然看到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何其艰辛。可是,青峦庄从来没饿死过自己的老百姓。如果今年收成差,庄里自然会减税减租。”
“如果按照少庄主,火烧眉毛也要等证据,如此心慈手软。不知要滋生多少害虫。燕掠阁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燕掠阁的存在,是让利益不相关的人,能够公平客观地取证据,摆事实。而不是,自己编造事实,让燕掠阁滥杀无辜。”岳以觉说着说着,背后一阵发冷。他突然发现,面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自己最信任的幕僚,似乎是自己最厌恶的,那种无所不用其极的人。白海龙是静湖书院元老,白鉴清的次子。当年为了打理庄中事务,岳宁瀚组建了静湖书院。书院里的人一开始并无半分实权,只是出谋划策。后来,岳宁瀚才渐渐放权。其中,他最信任的人就是白鉴清。而白鉴清无论何时都是最谨慎的,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早早地去颐养天年。
岳以觉从小就被带进静湖书院里玩,和白海龙一起。两个小孩,总是一起看书写字,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后来,岳以觉更欣赏儒家的仁义王道,白海龙更喜欢法家的术势霸道。两个人就这样有了一些分歧,却也不曾觉得有什么隔阂。岳以觉当然从不排斥法家的“法”和“势”,只是对“术”不以为然。他觉得,所谓的“驭人之术”,除了将幕僚搅得乌烟瘴气之外,对于真正拿出好的决策,没什么用。而白海龙却对于术很是热衷,说是会用术来辅助他的少庄主。
如今,岳以觉才明白。原来白海龙已经走上了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一条路,不是法,也不是儒。而是摆不上台面的,在黑暗中滋生的老鼠才会走的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外表儒雅的伙伴,或者说,还是不是伙伴。
白海龙看出他表情的细微变化,看见他陌生的眼神,也跟着心里发冷。既然,你不认同我的说法,一定要书呆子一样地,对于摆在面前的事实置若罔闻。既然你只顾端着少庄主高瞻远瞩的架子。那好。
想着,白海龙微微冷笑了一下,恢复平时冷静的模样,对他行礼:“少庄主有自己的坚持,是我,目光短浅了。”
岳以觉当然看出他不服气,却也只能叹一口气:“再给燕掠阁一些时间。问问有没有人,能还原这个药方。”
白海龙默默不语,屋里的其他人看出他们两个之间的不愉快,都不敢说话。岳以觉努力收敛自己烦躁的表情,语气柔和下来,说道:“诸位都回去,好好想办法。谁想出好办法,庄里重重有赏。”
这些人忙起身称是,逃也似地离开房间。
岳以觉有些茫然,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他飘飘忽忽地走到玄月斋,看见宣奇守在门口,想了想,还是进门去。
岳宁瀚就坐在老夫人对面喝茶吃瓜子,岳以觉进屋的时候,他手里还捏着一粒瓜子,见他一脸严肃,就笑着问道:“怎么。闲下来了么?”
“不是。”岳以觉走过来给自己倒茶,坐在岳老夫人身边,“大伯。我心里好乱。这件事还是给你决定吧。”
“一茬麦子而已。你不用太害怕。没了就没了,有则更好。”岳宁瀚说着,给他剥瓜子,放在他手边。
“对于咱们来说。一茬麦子不算什么。对于老百姓。”岳以觉没心思吃瓜子,苦恼地摇了摇头。
“庄里还不至于饿死人。”
“我知道。”
岳老夫人在一边旁观,用瓜子逗引狐狸:“以觉,你有时间,也去陪陪你娘。你爹和你姐都不在,她不知道要怎样惦记。我看她,最近吃不下睡不好。很辛苦。”
岳以觉叹了口气:“是。”
“你现在,一茬麦子都不敢做主。觉得担子重,一味要推给你伯伯。”岳老夫人一边把他不吃的瓜子拿去抛给狐狸,一边说道,“那以后。你爹,你伯伯,都不在了。你要推给谁。”
岳宁瀚听着,忍不住笑起来:“是,只当我们都死了就好,不要什么拿不准都来问。这样说起来好不吉利,像在咒我。”
“没有咒你。我看你们岳家的后人,像是个个短命鬼。星儿习武要好一些,如果他不自己找死的话。至于你,早点放手给以觉,还能多活两年。”岳老夫人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祖母,不到四十岁,就心力交瘁,抑郁而终。你爹,不到五十岁,重病不治。荣华富贵有什么用,一世操劳罢了。就连你妹妹,还不到二十岁,一场急病没了。也不知她小小年纪,有什么忧思过度的。星儿如果回不来,我可就你这么一个了。”
“是。”
“是是是。一味地说是,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岳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你们有公事,不要在我面前说,我听着心烦。我去瞧一眼樱樱,看她见不见好。”
“是。”
岳老夫人看了一眼他们两个,不知道该说他们什么。她当然知道他们身上时代沿袭的责任。这庄主和王爷的荣耀,更像是沉重的大山。从山上收获颇丰的都是旁人。反而是这座山的主人,被山压得死死的喘不过气来,从未享受过山上的野物奇珍。
小狐狸见岳老夫人出门,也跟着跑了出去。只有岳以觉和岳宁瀚被留在屋子里,面面相觑。岳宁瀚无奈地笑了笑,接着剥瓜子,放在岳以觉手边:“我其实很想听你的看法。还是,坚持要一个证据吗。”
“嗯。”岳以觉终于拿起瓜子,尝了一粒,慢慢咀嚼着,“可是我现在也有些疑虑。”
“很好。要证据,是一种长远的打算。不要证据,是为了庄户佃农们打算。都很好。”
“所以,哪种更好。”
“我觉得很难比较。身为庄主,该考虑得长远,不能失了声誉信义。身为百姓,该想想这连年的收成。你要知道,一茬麦子就能要人性命。”
“我想。”岳以觉叹了口气,“我想。就该接着找证据,绝不能随便害人。如果的确减产,就减租减税。必要的话,开仓放粮。”
“西北有动向。要留一些粮草。”
“是。”岳以觉应了一声,突然想起岳松雪,“那。如果是咱们被派去西北。大哥该如何自处。”
“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不该参与。他的身份会被人猜忌,如果被人说他通敌叛国,那就太可怕了。”
“要我说。干脆想办法把他支得远远的,想参与也不能参与。”岳宁瀚慢悠悠地抿了口茶,“赶他去东南方,咱们的分庄。只要燕掠阁瞒着他,他就会消息闭塞。更何况,即便是他想送死,他身边的人怎么会允许他送死呢。”
岳以觉看见他一脸的冷静,心知自己能提出来的这些问题,早已经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他也跟着冷静下来。看来,伯伯总是有办法给自己收拾烂摊子的。或许是,自己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做出太错误的决定。
岳宁瀚看见他脸上的思索神色,不由觉得欣慰。他也是养着他从小长到大,如今松雪已经回到他身边,他反而觉得,以觉更像是他心里想的,以青的那个模样。如果他这时候愿意接手,他必定双手奉上。
想着,岳宁瀚问道:“你是,六月十六的生日吧。”
“是。还早着呢。”
“不早了。我也是大概你这个年纪,当了庄主。”
“我还是不了吧。”
“你不敢?”
“是。我不敢。我还不够资格,可能要过几年。”
“以觉。你该知道,我也累了。”岳宁瀚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找他找得好苦。这把年纪,他才回到我身边。不知道还能陪他多久。我欠了他二十二年的债没有还。”
岳以觉听出他语气中的悲凉意味,只得说道:“如果你这么想,我可以。”
“好。等你生日,我会送你一份大礼。”岳宁瀚深深地看了看他,笑着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