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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百余年前,遥山。

      “师尊!”白衣少年双手抱着剑,一步不停地飞奔过来,“我胜了!”

      一名墨绿色衣衫的仙人负手立于小筑前。

      “师尊,我胜了!”那少年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动作有些大,惹得几朵梅花簌簌落下,少年浑不在意地一吹,遮住眉眼的花瓣散开来,露出一双极透亮的眸子。

      慎宁缓缓转过身,眼神悲悯肃然:“善。”

      “就用您前日教的那一式,未赋灵力,只以剑招取胜,”少年道,“我胜萧恕两招!”

      “不可……”

      “不可骄躁、不可自满、不可轻怠、不可贪胜、不可不胜……”他一连串说了许多,“师尊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慎宁眼里终于多了一点极淡的笑意:“记住便好。”

      修真界皆知慎宁修为高深莫测,而他的座下首徒更是世间万中无一的奇才,无论灵根还是天赋皆无人能比。他是最年轻的结丹者,如今,甚至快要冲击元婴。

      “所以师尊,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晚些时候便启程。”慎宁开口,顿了顿又道,“之前萧恕缠着与你比试都不愿,可一听能同我游历便主动找去找了他。”

      楚霁眨眨眼,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他还未及冠,清隽中尚存年少的青涩,脸上也从来不藏情绪。

      “霁儿,为何一直想随我下山?”

      楚霁也答得直白:“师尊想听弟子事先拟好的,还是心中真实想的?”

      慎宁像是习惯了他这般,并未动怒:“霁儿若是不想说,那便……”

      “我想去常世瞧一瞧。”楚霁立刻说了实话。
      “我自小便被师尊优待,后又修炼习剑,甚少入世,多半只能从灵胥镜和话本中窥探一二,”他道,“大歧国运昌盛、物阜民丰,我从未见过此等盛景,便想自己亲历一番。”

      这话倒是没说错。

      世人都道歧朝有两大传说,一个是几年前一战成名的云骁将军,年少请缨出征,未尝败绩,大歧能有现今繁荣,这位少年将军功不可没。
      而另一个就没这般好名声,第一任国师便用星盘推演过,说百年间会有一位天生魔骨的灾星降临大歧,自他醒转之日,便是歧朝遭难之时。

      而半年前,云骁将军在南境一战大获全胜,却在凯旋之时碰上了那位传说中的“灾星”,两人缠斗起来,千钧一发之际,是云骁将军果决地牺牲自己,与那魔种灾星同归于尽。

      一把火点燃了两个人,雨落下来的时候,无论是百姓爱戴的少年郎还是人人唾骂的将军,最终都只剩下一抔灰烬。

      而现在,也就是这一场火后的第一个冬天,大歧落了一场大雪,举朝上下皆道,这定是云骁将军留给大歧的最后一份礼物。

      “这些都是我从灵胥镜中得知的,”下山途中,楚霁道,“我实在是好奇得紧,想亲自见一见。”

      他生下来不足一月就双亲亡故,那时慎宁仙尊于观星阁内窥见天机,下山来寻,才知这婴孩竟然就是机缘本身——襁褓中便能吸收灵力,灵根亦举世无匹。
      自打楚霁有意识起,便一直跟着他师尊,这些往事慎宁也没有瞒着他。

      这些年他只下过一次山,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自是喜悦欣然。

      等真正入了常世,来到歧朝的地界,常年修行的少年尽管还装着淡定,眼睛却早就花了。

      这可比灵胥镜中的描述精彩万倍,一场大雪昭示来年五谷丰稔,尽管已是冬日,街上依旧人流如织。

      慎宁喜静,几乎不发一言,却没有阻止他的首徒一路上的各种小状况。反观楚霁,一时在书摊旁流连忘返,一时又循着糕点的香气小心探头。

      不过好奇归好奇,一路上他仍是伴着慎宁,未出过什么差错。

      这是大歧有记载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一连几日都未曾停歇,楚霁跟在慎宁后头,偶尔仰着脸看看屋檐上垂下来的长长冰锥。

      遥山也很少下雪,楚霁悄悄摊开手,探出一丝灵力,将几瓣雪花笼在掌心中,思忖着寻个容器带回去。

      最后一夜的风雪似乎罩住了整个大歧,一是历练,二是在常世不宜妄动灵力,楚霁毫无怨言地一步一个脚印跟随着慎宁。

      不知是否真如传言所说,那云骁将军灭了灾星,雪下得极大,楚霁正想着,忽地见到银白的尽头,竟是一个新建好的祠堂。

      夜色已深,这地界也偏,一路上他们都没碰上什么人,楚霁瞧着稀奇:“师尊,我想进去看一看。”

      慎宁没开口,算是默许。

      推开还算结实的门,鹅毛一般的雪花随着寒风灌入,月光也坠进来,将面前照亮。

      看清了这一隅的楚霁微张着嘴唇,睁大眼睛。

      眼前是一尊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精致的铜像,按理说一般这样的地方都供奉的是些仙神,可仔细一瞧,竟是一位手执银枪的少年将军。

      这铜像铸得极好,少年英朗俊逸,连战甲上的细节都颇为生动。
      四周的空地还有不少百姓留下来的吃食供品,以及浓重的烟熏火燎气息,应该就是在祭拜那位传言中的人物。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与灵胥镜里的传说相同。

      只是这一次楚霁却一反常态地在原地站了许久,像是被这铜像吸引住了一般。

      又过了片刻,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走上前,直接略过了面前那些象征着民心与爱戴的东西,伸出手,覆在了少年铜像心口的位置。

      只一瞬,他像是感知到什么般移开了手。

      明明只是一具冰凉的铜像,却仿佛真有生机。

      太怪异了。
      铜铸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生命?

      尽管一切都是直觉,楚霁却没多做犹豫,嘴唇动了动:“师尊,您有没有……”

      身后的人没说话。

      楚霁却已经明朗。
      既然自己都能觉出不对,慎宁自然也能。

      “霁儿,这是寻常人世的信仰。”少时,慎宁低声开口。

      他的意思很简单,既已入道,常世的仙神本就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楚霁微微抿起唇,重新伸出手放上去,还带了一点试探的灵力——

      只一瞬,他的五指便猛地缩了回来。

      一种奇怪的感觉像从地面升起,一点一点攀上四肢,透过冰冷的铜器传回手心。
      回来的灵力无力地缠绕住五指,又很快消散,就像这灵力传达的意思一般:这铜像的确有生气,却是一种行将就木的生气。

      这抹灵气极其虚弱,随时会消散。
      甚至……带着点血腥气。

      “霁儿。”慎宁只说了两个字。

      楚霁回头:“师尊,可是您也看出来了不是么?这铜像有异。”

      “那一抹生气撑不过几日。”慎宁道,“也许只是被掩盖住的底座下卧了只羸弱的幼猫,或者不过是铸像时残存了些执念,你就要毁掉百姓们尊敬的将军?”

      “可是师尊,就算只是一只小猫又怎么样?铜像终归是死物,若是连只小猫也救不得,我们入世游历便只能袖手旁观么?”

      慎宁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常世的朝代更迭、生灵覆灭,常常连上神也无法左右。”

      可此时的楚霁到底尚处少年,只是定定地道:“那不是更要护住眼下,做自己能做的事吗?”
      “我直觉这铜像怪异,并非有轻慢之意,”他咬了咬唇,“若我真因此犯错,我自会承担一切。

      “天道为证,若有一丝诳话,我便以后半生修为偿歧朝百年功德。”楚霁道。

      慎宁眼眸深沉地望着自己的首徒,片刻后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开口。
      “我却是不如霁儿通透了,”他低声轻笑,“有这般心性,是好事。”

      毕竟换做是谁,都不敢用这样的赌注试探一个虚无缥缈的直觉。

      楚霁向前走了两步,眼珠不错地望着面前大歧百姓心中的信仰。

      铜像栩栩如生,让他难免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神勇的少年将军正在与他对视,而他仿佛能透过这样的目光,望进冷铜深处。

      “云骁将军……”他低喃着,说出只在灵胥镜中看到过的名字。
      “并非有意冒犯,铜像有损,我会倾全力修复。”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下定了决心,召出本命剑——

      一声伴着锐气的嗡鸣。
      剑穗轻轻晃动,而剑锋已没入铜像一寸。

      原本坚毅的铜像心口出现一丝裂痕。

      他松一口气,刚想抽回本命剑上前探查,可须臾之间地面开始晃动,下一瞬耳边响起清脆的碎裂声,面前的人像随着声响开始片片崩解。

      坚固的外表完全不堪一击,楚霁也没想到这铜像会如此轻易便分崩离析,甚至忘了召出一道灵气护体,还是不远处的慎宁察觉到,无声给他扔了一道真气屏障。

      整个祠堂似乎都微微陷入地里,轰然倒塌的铜像掀起漫天烟尘,一切都被灰烬吞没,只听得尖锐的碎砾落到真气障上的刺耳声响。

      然后便是掀天的浓烈血腥气。

      楚霁反应过来,掐了个诀将面前的灰尘破开,可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登时没了声音。

      整个祠堂一片狼藉,碎片散落四周,而原本铜像的位置,竟就是那一阵血腥气的来源。

      一个羸弱的、浑身血污的身影从铜像中剥落,四肢皆以一种不正常的模样伸展着,头微垂着,毫无生气。
      而在他的胸口插着一柄铅铸的匕首,手掌也被污浊的铜钉刺穿,下方是一个形状诡异的容器,几缕染血的丝线落在地上,像是细而韧的脉络。

      那匕首上刻着奇怪的纹路,像是一种封印的咒语。

      也在这一瞬,这铜像中原本残存着的一点诡异灵力也随着消散。

      铜像、匕首、脉络和容器……

      楚霁眼睫颤了颤。

      ——他的直觉没有出错。

      匕首刺入心脏却不致死,顺着滴下来的鲜血落入容器,再由着那些脉络联结封闭的铜像……
      他在书上读到过,这是对受诅咒之人最严酷的刑罚,被一点稀薄灵力封死在像中,受刑之人会永远吊着一口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既然会被牢牢封在这铜像里,像是为云骁将军献祭,那这个人应该与传言中的“降世灾星”有关。

      而现在,铜像已碎,脉络尽断,只剩一个奄奄一息的“祭品”。

      “师尊。”楚霁开口,微微偏了偏头,眼神有些恍惚,声音里带着还独属于少年的困惑,“若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天机说他是灾星,就要遭此劫难么?”

      慎宁在他几步开外,没有回答。
      沉默像是叹息。

      楚霁抿着唇,缓步走到那个“人”身旁。

      对方没有一丝力气,紧闭着双眼,透过凌乱的、沾着血污的黑发,只露出一点苍白的鼻尖、和干裂溢血的薄唇。

      楚霁一步一步走近,不染纤尘的雪白衣摆也向那个人靠近。

      “霁儿。”慎宁又低声道了一句。

      他的爱徒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楚霁目光未错,嘴唇动了动:“如果我用灵力将他温养着,一年也好五年也罢,能保住这人性命么?”
      他甚至没说别的,仿佛在看到这一幕时便没想过置身事外。

      “得先将手掌上的那铜钉取了,脉络断掉,而匕首……”楚霁道,“师尊,您若因为我这决定恼怒,我回山后自会领罚,若是……”

      “那匕首,是魔器。”慎宁终是无奈,说道,“你只能救他一年两年,不出十载,这魔器终会将他吞噬。”

      “就算真的侥幸留得一条命,运气好些便是痴傻一生,运气差些便连低级魔物都不如。”

      “可那也不会比现在更坏。”楚霁闷声说,“若他能活下来,痴傻了便留在遥山,要是真如您所言……”

      他顿了顿,目光落到腰间剑穗:“我会亲手了结他。”

      他其实并不太清楚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什么,悲悯也好执拗也罢,总不至于让他冲动至此。
      也许是他太想下山,也许在灵胥镜中听了太多云骁将军的传说,等他真的踏足这一方土地、看见这一尊铜像、察觉到那一丝异样时,无论重来多少次,他估计都会这么选择。

      慎宁终于默许。

      少时,略一抬手:“魔器我可以取出,保他当下的性命。”

      楚霁肩头一松,神色稍缓。

      随着慎宁的话音落下,地面微动,一阵裹着灵力的风拂过,慢慢包裹住那个满是血腥气的身影。

      “霁儿,转过身去罢。”他开口道。
      不像命令,只是叹息。

      楚霁恍若未闻,微抿着唇说:“无事。”

      慎宁也不再重复:“那等匕首取出时,你便助我将那几根铜钉一同卸下。”

      “……嗯。”

      慎宁阖上双眸,蓦地一道澄明如电的光芒闪过,循着匕首刺入心肺的脉络,一寸一寸钻入其中。

      两种力量在对方身体中嘶鸣、缠斗,让几乎不成人形的残破躯体开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用“煎熬”二字来形容都过于轻松,他闻到两股灵力撕扯烧灼的气味,几乎想催人别过头去。

      但他强忍着没动,眼眶撑得有些发红,等终于找到合适时机,他一咬牙,拔剑而上。

      几声脆响,铜钉被斩断,掀天血气如瀑,而原本悬在半空的人应声坠下。

      楚霁笔直的背脊一抖,下意识伸手去接。

      然而对方毫无生机,只有冰冷的指尖与他的指尖擦过。

      慎宁已经转身走到门口,没有回头:“霁儿,你莫不是还想等他醒?”

      话虽如此,但他自然也知道答案。

      楚霁明白他肯插手帮忙已是破例,声音也乖顺了许多:“师尊,我明日会自行回山。”

      慎宁不再有回应,转瞬间已然没了身影。

      楚霁有些失神,在原地安静了许久。

      外面的风雪没停,他缓缓地看向四周。
      铜像碎裂,他面无表情地抬手,灵力涌动,一片片还带着些许神情的碎屑在顷刻间化成了齑粉。

      他想,怎么会这样呢?
      为了纪念一个将军神勇,便封了另一个人作祭品?
      如果那云骁将军知道,又会作何想?

      楚霁的睫毛动了动,看着地上的人。

      能救回来已经不错了,按理说回山找医修慢慢调养,说不定还能保几分神智。
      脑海中闪过太多更好的办法,只是几息后,他仍旧起身凝神。

      本命剑发出若隐若现的光芒,而用修为凝成的生气顺着剑锋,一点一点渡入那具躯体中。

      不知过了多久,楚霁几乎脱力地一松手。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重新低下头。

      原本的血腥气和魔气已经淡了许多,尽管对方身上仍然带着血窟窿,但比刚入夜时好了不少。

      也是在这一刻,那张苍白的脸有了生机。

      他的睫毛颤抖着,似乎挣扎了许久,才换来了一点睁眼的力气。

      楚霁仍站着,即使面对陌生人,也不愿暴露一丝自己因为修为损耗而有些虚弱的模样。
      他低头瞧着他,不知道要以什么为开场白,片刻后想了想,干脆问:“能听见么?”

      那人嘴唇动了动,正欲开口,却又被楚霁打断:“罢了,你没力气便别回答我了。”

      祠堂外飘进来几瓣雪花,楚霁立在雪夜里,身上的衣袍竟比洁白月色还要纤尘不染。

      他微微屈膝,与仰头看向自己的人对视。

      “你叫什么?”
      “你为何……”
      “算了,”楚霁最后自己摇了摇头,“你肯定听不到我说话。”

      他瞧着对方,抬手掐了个洗涤术。
      面前人身上的血污和灰尘便都消失了,只剩一双黑眸亮得惊人。

      楚霁不是医修,用修为强行续命已经是极限了,自然不知道对方此刻究竟是什么状态。

      他重新站起来,也不知对方听不听得见,开口时声音里还带着少年独有的放情恣肆:“我名楚霁。”

      原本想再说两句,只是对方还是没反应,他便玩笑似的说了声:“罢了,你也可以叫我小仙人。”

      他一拂袖,朝对方伸出手:“走吧。”

      -

      若干年后。

      虽是春日,凛雪筑周围却没多少绿意,若不是清风还算和煦,看上去,甚至有几分萧条。

      “楚霁——!”
      一声大喝传来,一个身影提剑忿忿而来:“你怎的又早退?”

      听见声响,倚着树打盹的青年从容地把头顶上的两片花瓣拂开,抬眼道:“师尊说没说过,轻声细语,你怎的如此粗鲁。”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有,下次记得叫大师兄。”

      萧恕气得摆手:“说好的一人教习五式呢?”

      楚霁道:“你那五式我替你教了你不谢我,还跑过来兴师问罪?”

      “你……”萧恕气结,“那也不是演示一遍就出来躲懒吧,你真当谁都是天才?”

      “若不是天才,那便挥剑万次再参悟更有心得,若是天才,又需要我来教什么?”楚霁振振有词。

      “……”萧恕知道辩不过,及时打住,“行了,小师弟呢?”

      楚霁估算了一下时间:“下山买芋头糕,应当快回来了吧。”

      萧恕:“……行,我就多余问。”

      对于靳无渊,萧恕只知道这是当年师尊和楚霁下山游历时捡回来的,还恳求慎宁破例收入门下。原本只想丢在有医修的山头吊着性命,没想到他实在命硬,靠着修习的灵力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命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靳无渊沉默少语,又十分低调,这么多年来也只跟内门的几人稍微相熟。

      不过对于修习他亦极有天赋,这让萧恕一度陷入自闭,一次渡劫险些出了意外,多亏靳无渊及时赶到,才没另生枝节。

      当年对方是楚霁扶着回山的,一开始虚弱得没法开口,别人同他说话也常常听不见。
      萧恕想帮忙,奈何对方一直昏睡,即使短暂的醒来也只有沉默。
      偶尔有清醒的时候,目光就像在找些什么,直到落到楚霁身上为止。
      后面能说话了,第一句就是对着楚霁说的,只有三个字,小仙人。

      因此萧恕也知道,他们这位闭门小师弟总是更依赖楚霁一些。
      或者不能说是依赖,而是一种从绝望中被拯救的本能反应。

      萧恕一掀衣袍在他身旁坐下:“师尊闭关前还嘱托我们关照一下他。”

      “那可不,你看我多关照。”楚霁没什么负担道,“比如亲自陪他习剑、亲自同他修炼。”
      虽然习剑是为了方便偷懒,修炼是能借着灵胥镜看看山下的消息,但这些就不必说出来了。

      萧恕却没拆穿他,还忽然换了话头:“说起来,师尊闭关应有七八年了罢。”

      听见这句话,楚霁手上的动作一僵,抬眼看他。

      “师尊闭关前说,不要对常世的变动插手太多,”萧恕缓缓道,“只是我这些年偶尔入世……你还记不记得十余年前,你同师尊下山时见过的当朝盛景?”

      楚霁没回答,眸光却微微飘远。
      自然是记得的。
      也还记得那个象征着来年丰收的冬天。

      “歧朝的国运,应当尽了。”萧恕有些唏嘘,“好像就是这十年间的事,现在早已一派凄凉。”

      “我听民间都传言,说歧朝的气运是被一个魔物吸走的,据说这魔物原本已经被当朝的一位少年将军降服,那将军为了守护百姓尸骨无存,只可惜还是没能镇住那魔物,才……”

      这次没等他说完,楚霁听着听着便轻嗤一声。

      “你笑什么?”萧恕不解。

      “若说是因为水疫、泄洪这类就罢了,能说是天命所致,”楚霁面无表情,“可连年征伐是它、奸佞当道是它,等饿殍遍地民生凋敝了,便拉一个所谓魔物定罪,只要把错都归在魔物身上——真是极好的开脱借口。”

      萧恕微睁大眼睛:“楚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他道,“可是我说得没错,不是吗?”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萧恕刚要继续开口,忽听一声巨响,像是由山脚传来的轰鸣之音。

      一息之间,空中燃起一张传音符,是负责紧急传信的内门弟子。
      “萧师兄,门中来了一个奇怪的人。”

      “怎么说?”

      “不是有灵力之人,听他说,他好像是什么大歧的……国师?”

      听见这个回答,凛雪筑的两人皆是一怔。
      楚霁道:“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那我先过去一趟。”萧恕先站起来,“师尊闭关,师叔近日要潜心准备渡劫,你不是不乐意管这种琐事么,在这里等无渊回来便好。”

      没想到这次楚霁一改往日散漫的作风,也跟着起身:“不必。”
      “我也想瞧瞧这位国师。”

      -

      遥山毕竟是修仙名门,一般毫无灵力的凡人是找不到山门入口的,然而修道者心系苍生,因此慎宁曾在数百年前,给当时凡人的国君赠过一礼名曰“唤峰”。
      此灵器能穿透常世与修真界的屏障,却只能使用一次,由每一代国师掌管,若当朝有难,危急之时可敲动此物,徒步而行七日七夜后才可寻到山门,求助修仙之人。

      萧恕走得很急,楚霁跟在身后,像在思索什么。

      已经有弟子将那名国师请进了议事堂,毕竟行进了七日,对方形容狼狈,面色枯槁,身上的衣袍也污浊不堪,鞋上也沾了些血迹。

      听见两人进来的动静,那国师猛地起身,踉跄地就要往他们跟前扑。

      楚霁也下山游历过数次了,见过不少三教九流、俗世中人,替目不能视的乞丐拾过破碗,为落入山洪的村夫撑过船。入道之人自然不在意尘世的清浊,可当对面的人要往自己身上撞时,他却险些想要避开。

      萧恕见了,及时拉了一把:“你就是歧朝的国师?此次动用‘唤峰’前来遥山,所为何事?”

      国师想也没想,表情沉痛地往萧恕跟前一跪:“恳请仙人救我大歧!”

      两人并不意外,萧恕想叫他起来,对方却不肯,只能无奈道:“慎宁仙尊在赐此物时说过,若有天灾劫难,我们自然会相助,可国运乃天道所定,功德亦然,与常世相连便生因果,我等也奈何不得。”

      那国师身体一僵,深埋着脸,佝偻得更加明:“我自然明白,可,可这也算是灾祸……”

      他顿了顿,猛一咬牙,朝萧恕磕了个头,重复道:“恳请仙人救我大歧!”

      “你倒说说,要如何救?”

      国师不肯起来,伏着说:“实不相瞒,我大歧国运危在旦夕,都因数十年前一桩事而起。”
      “彼时我朝有一少年将军,杀敌无数,只可惜一次出征遇上魔种灾星,不得不与之同归于尽……后来,百姓为将军建了祠堂,可是,可是……”

      楚霁眼皮一扫,无声看过去,等他说完。

      “那灾星没能消亡,我大歧便处处受其影响,直至现在……现在仙人也看到了!眼见这灾星一日不除,我大歧便一日不得安宁,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我身为一国国师,只能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前来……”

      而后这国师又涕泗横流地说了许多,直到声音沙哑、泣不成声:“求仙人剿灭那魔种,换我大歧国泰民安!”

      二人听他说完,萧恕顿了顿,开口时带了些明显的困惑:“你说了这许多,想要我们如何做?我们既不知你所说的魔物为何,且修道之人并非天道上神,亦不能强行插手。”

      这一次,国师深埋着脖颈,身躯颤抖许久,再抬头时眼底一片猩红,血丝密布。

      “上一任国师曾给我留下一探查此魔物的灵器,”他道,“十年来,灵器探查出的结果都指向同一处。”
      “便是遥山。”

      “荒唐!”萧恕听完猛一拂袖,“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所说句句属实,”那国师并不退让,从怀中取出一个沾满血迹的木盒,“这就是那灵器。”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柄其貌不扬的匕首鞘。

      “多年前,云骁将军在最后一战以生命留住了那魔物,曾有一匕首刺入对方心脏将其封印,可没多久,那匕首就消失了,而这鞘上的灵力追踪许久,直指此处。”

      “仙人,魔物总变化多端,也许这孽种幻化了什么草木灵兽,甚至夺舍生灵,说不准就是某个弟子——”

      萧恕察觉到什么,侧过头,发现楚霁自从来到这里,整个人就变得异常沉默。

      他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要我们交出某个弟子给你处置?”

      国师肩膀一耸:“并非如此,只要能灭了这孽种……”

      话没说完,只听一声嗡鸣,眨眼间长剑的剑锋已经抵住国师的喉咙。

      萧恕一回头,楚霁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只是眼底深凝起一片冷霜,薄唇吐出两个字:“找死。”

      国师腿还打着颤,却没再后退,反而露出一点看到希冀似的表情:“您一定就是慎宁仙尊名震天下的仙门首徒吧?”

      “我说,”楚霁睫毛动了动,“你找死。”

      “我本就是为了大歧而来!”国师的声音骤然提高,尖锐而刺耳,“若我大歧物阜民丰,我又何苦来这一遭?”

      楚霁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分毫未动。

      “一切都是那魔物的错!若非如此,我大歧怎能落到这步田地!”
      正说着,原本看上去毫无光彩的匕首鞘忽地动了动。

      楚霁表情终于有了变化,而国师终于笑起来:“您瞧!我并无诳语,这鞘既有感应,便可证孽种就在此处!”

      握剑的手抖了抖,才极力忍住没刺出去。
      他声音愈冷:“你若再这般称呼一句,也许今日便下不了遥山了。”

      萧恕从未见过楚霁如此愤怒,他似乎永远是门中天资万中无一却随性恣意的大师兄,而非现在这般,被一个凡人激怒。

      他隐隐觉出一丝端倪。
      不应这样,萧恕理智上告诉自己应当阻止这一场矛盾,然而一种直觉涌了上来——他最小的师弟,师尊和楚霁都绝口不提的秘密……

      国师却咧开嘴,不再退缩,仿佛一副为了歧朝大义献身的模样:“我今日前来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朝中臣子尚有死谏一说,若以我一人的死拯救整个大歧,那又有何惧?”

      “你以为你用死就能逼得动我?”楚霁扬起下巴,带着俯视的意味道。

      国师眼角慢慢溢出殷红的血,紧接着是口鼻、双耳……
      他的声音也像是碎了,沙哑而可怖:“我作为国师,已将自己做成引子铸进这鞘中、熔成阵法,若那……魔物在遥山内,便会与我形成闭阵,我们一起粉身碎骨——”

      楚霁胸口倏地一坠。

      与此同时,空中又燃起一张外门弟子的紧急传音:
      “萧师兄!山门口……山门口忽地凭空结了个阵!”
      “更不巧的是,无渊师兄他刚回来,便被包了进去!”

      国师自然也听到了,整张脸都开始汩汩淌血,嗓子“嗬嗬”地撞出刺耳声响:“这魔物一死,我、我大歧定可以……可以重返盛世……”

      说罢,他拿着那刀鞘,猛地往自己胸口击去。

      又是一声嗡鸣,血光飞溅,楚霁长剑一挥,电光石火间斩下了对方想要自尽的右手。

      本应不染纤尘的白袍落上了一身血,这一剑太用力,让他本就有些随意的发髻随着动作散开,披落下来。

      “——你死有什么用?”

      楚霁提着滴血的剑,脸上没有别的神情,一步一步走近。

      “那你听好。”

      “常世朝代国运自有定数,走到这一步,是你国君昏聩、忠佞不分;是不顾百姓困苦连年征伐、横征暴敛——你们不是都爱戴云骁将军么?那应是你们最后一个英雄了吧。”

      楚霁眼底像被秋枫染红,一字一句道:“若百姓不知便罢了,你身为一国之师,是真的忘了么?”

      那国师听见这话开始不住地在地上哆嗦着,不知是因为断臂的剧痛还是震惊。

      “你们明明还有人记得。”楚霁声音轻了些,忍不住重复,“你们明明应当记得。”

      “当年他所率大军在返程时遭遇地动,在几乎不可能生还的险境里,他一人将所有人救下——恍若失了神智般拼命——”
      “他本不知自己天生魔骨,自小也被将军府收留,直到那次地动,为了救回那些陪他出生入死过的将士,在极端的困境下,镇封的魔气入体……”

      楚霁侧过脸去:“然后他用自己的魔气换回军士的性命,自己却奄奄一息。”

      “可不知是谁先开始的,说原来这少年将军不是英雄,是怪物。”
      “你们围着他残破的躯体说,魔物是会被诅咒的,国运和功德都会被他吞噬——即便他刚换回了你们的性命。”

      “你们想,若是云骁将军最后陨于那场地动,那便是功过相抵,毕竟你们甚至觉得,地动是他引起的,”楚霁说着说着嗤笑一声,“只可惜,他没死成。”

      “若他死了,那便是皆大欢喜的大英雄,所有的百姓都会敬他爱他,为他建祠堂立雕像……若是他没死,那他就活该是祸害国运的‘孽种’。”

      “当然,你们总是聪明的。”
      “毕竟将军的传说,总需要一个‘灾星’来衬托。至于是不是同一个人,百姓怎么可能想到这一层。”

      楚霁声音凉薄:“于是你们真的为他建了祠堂立了雕像,然后再将他以魔物为祭,封进他自己的雕像里。”

      “多好,百姓有了将军的传说,你们有了灾星的借口。多么完美。”

      楚霁自顾自地说完,皱着眉,似乎有些不耐地看向地上的国师。
      “所以你们现在又要来寻这个借口啦?”

      楚霁不顾对方惊恐的眼神,一把揪住他的衣袍,将他拎了起来,然后燃起一张传送符——
      竟是将他带到了山门口。

      跟那名弟子说的一样,山门凭空竖起大阵,寻不见阵眼,只能听见似凄厉似怪谲的哭嚎。

      “把自己做成引子有什么用?”

      楚霁松开手,国师便如一滩烂泥一般落在地上。

      他闭眼凝神,光芒散尽,重新召出本命剑。

      楚霁执剑立于阵前,白袍染血、黑发披散。

      “你看好了。”他说。

      只见他硬生生用剑劈开了那诡异的法阵,在天摇地动之时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国师。

      “这里没有魔物,只有我遥山弟子。”楚霁面无表情,“你死也好,活也罢。”

      “可若想带走他……”
      “先动我试试。”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回来了!
    之前三个月三次元出了很多事,丧失表达欲,一度陷入放弃写文的地步,但又很想再试一试,已经在慢慢调整,很抱歉,愧对大家
    这篇文写得很艰难,但我还是想把这个故事完成,只是还是没法保证更新时间和频率,大家可以等完结以后再来看
    我会慢慢复健的!
    这章想集中交代一些过往,下章就回归正常时间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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