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躺下》樱桃煎

2、第 2 章

　　太阳照着古村庄，黑瓦白墙倒影在绿水里，摇摇曳曳像是在害怕我这个外乡人。
　　我和小鱼儿不同，这南方村庄是他母亲的故乡，却不是我妈的故乡，我来这儿就是个地道的外人。到这会儿我才忧心起来，也不知道小鱼儿的亲戚待不待见我。

　　我和小鱼儿进村后沿着丈宽的河道走，流水声听起来温温柔柔，像有人在轻轻捏我耳朵，我四处张望着，每走上几步就能在道旁见到条窄巷——起先我管它们叫胡同，小鱼儿告诉我要叫巷我才改口。
　　又走一截后我在一处巷口见到两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小孩儿，他们蹲在墙下不知在做些什么，我感到好奇，向他俩招呼：“你们好。”

　　两人向我看来，没等我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又低下头，彼此嘀咕两句后拔腿跑进巷子深处。巷子是曲折的，很快我就看不见他们，我扭头看站在一旁的小鱼儿，费解问：“他们跑什么？我又不是狗。”

　　小鱼儿发笑：“人家见到生人害怕，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他说完又往前走，我知道他这话是在说我胆大，跟上他说：“其实我也胆小。”
　　我怕我不招人待见。但这话说出来顶没面子，我只好委婉问他：“待会儿见到你姥爷我该怎么叫？”

　　“你是我妹妹，跟着我叫就是了，我到家该喊老人家外公了。”

　　“哦，那他们说官话吗？我们说话他们能听懂吗？”

　　“多少能懂，但平时他们还是讲方言，”小鱼儿说着不耐烦了，堵我嘴，“头天来你就好生憋着，少说话。”

　　我撅高嘴，又哼他一声。再往前我俩走到一座石拱桥旁，由此过了桥，沿着宽敞的街道走，街边一间铺子里有个大爷看见我，我朝他笑了笑，想问声好却有所顾忌，不料大爷先朝我问好，我一个字没听懂，但我觉得那就是问好。
　　小鱼儿闻声停下脚步，也朝大爷点头致意，随后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说完带我继续往前走，到尽头又左拐，我问他和大爷说了什么，他说：“给大爷提前知会声，村里多了个疯丫头。”

　　“你只会编排我！”我不满嚷嚷，嚷完问他，“你们这儿能管大爷叫大爷吗？”
　　我知道不能管天津大爷叫大爷，住在我们胡同6号院的鲁二爷就是天津人，我刚到大伯家住时爱四处串门儿，见到他就叫鲁大爷，鲁二爷每每听到都叫我声死丫头，后来他才和我说他们老天津卫的人忌讳人称“大爷”，那是骂人的话。我从此记下了，见到大爷都不敢轻易问好，非要问清楚对方是不是天津人后再叫人，只是不知道南方大爷有没有这样的忌讳。

　　小鱼儿不知道我的忌讳，他只觉得我多话，敷衍说：“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他真不懂我们小孩儿的心。
　　我下定决心不理他，但又左拐右绕几下后我就憋不住了，我快被这零散不规则的房子和歪来扭去的街巷绕晕了，问小鱼儿：“怎么这儿的房子都这么不讲究？”

　　“噢？你说说看什么叫讲究？”小鱼儿好奇问我。

　　“咱们北京城就讲究，方方正正像豆腐块儿，怎么串都分得清东南西北。”不像这儿，窄巷里框着蓝天，谁站在底下都晕头转向。

　　“你懂什么？这叫韵味，怎么一点儿没遗传你爹妈？”

　　我爸妈都是搞建筑的，留过洋，这几年他们每天都很忙，忙着设计特色建筑，小鱼儿这话是说我不像我爸妈那样有美学修养。
　　我不服他，说：“我懂着呢，只是还没表现哪！”

　　小鱼儿又不吱声，他总是这样，说不过我就不说。我这时又累了，想就地歇会儿，小鱼儿却说过了牌楼不远地方就是他外公家，我就一咬牙跟上，这次总算是走到他家了。

　　小鱼儿的外公姓徐，徐家祖上出过探花郎，听说这座古村里出过不少名人，还有几位状元，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打探清楚。
　　徐家的院门是木质的，被雨淋得有些腐旧，院外有道水渠，水渠旁生着不少绿苔，还稀稀落落摆了几盆花草。我放下行李等着，见小鱼儿敲个门也犹犹豫豫，忍不住说他：“真是个杵窝子，只在家里横！”

　　若不是我离他远，他该是要敲我一下的，他又说我：“我能有你横？你不懂，我这叫近乡情怯，好多年没回来过了。”

　　“说白了就是害羞！”
　　我在火车上时就问过小鱼儿，他其实只在很小的时候在这里生活过，那会儿我大伯刚调来南方工作，他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就随大伯母住回乡下。后来战争爆发，大伯的工作又逢调动，就带着家人离开江南，一直到抗战胜利后他才又随母亲回乡下探亲，那会儿他已是个少年，没待太长时间就开学了。

　　“害羞怎么了？总比你不知羞好。”小鱼儿边说边敲了门，动静还挺大声，惊得一只鸟儿叫了声。

　　我没再顶嘴，我的确是不知羞嘛，爸说这世上没什么事会让我这只咪咪感到害羞，我觉得这是至高无上的夸赞。
　　正得意，院内就有人来开门，是个戴深蓝帽子的年轻小子，看起来比小鱼儿小几岁，我走近两步看那人，那少年对着我俩发了会儿愣，然后一惊，用带着乡音的官话问小鱼儿：“是谷二少爷吗？”

　　我和小鱼儿都姓谷，小鱼儿的大名叫谷风予，正是因为这个“予”字才被人鱼儿鱼儿地叫，我也没大没小叫他小鱼儿。小鱼儿听了这话赶紧道：“什么年代了，现在没有少爷小姐。”
　　我也接嘴：“打倒资产阶级！”

　　两人都是一笑，小鱼儿让少年直呼他名字，或叫谷二哥，又介绍我说叫咪咪、小咪或者阿咪，我不高兴他把我介绍得这么随便，也向开门的少年介绍小鱼儿的小名。
　　末了少年说他叫阿瞻，是家里雇来做事的，一边引我们进院去，他还帮我提了行李，可比小鱼儿好得多。我原想问他的名字是哪个“瞻”字，是沾光的“沾”还是毛毡的“毡”，结果没等我问出口他就提着箱子跑去屋里传话。

　　大人们总是着急，少年阿瞻也不例外，什么时候才有人好好儿听我说话呢？

　　再后来我就见到了小鱼儿的亲戚。我原以为他们家亲戚不少，因为据大伯母说她是徐家的第六个孩子，上头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哥哥姐姐又有不少孩子，不过来之后才知道还待在乡下老家的就只有小鱼儿外公和他的大儿子大儿媳。
　　老人家的三个女儿都远嫁，另两个儿子在城里工作，有空才回家，孙辈们则都在念书，眼下刚好是家里没什么人的时节。

　　小鱼儿的外公已年近期颐，行动早已不便，就歪在躺椅上见人。他说话声音很低，但跟他说话的人要将嗓门抬得极高才行，我还是第一次听小鱼儿这么大声说话，他一向很文弱，至少对别人是文弱的，除了对我凶。
　　我也扯着嗓子叫他声外公，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我这才发现他已经没有牙齿，也不知道他平时都吃些什么？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担忧我自己——会不会我换牙时也满嘴没牙，我那时候吃些什么呢？但没人理会我的忧伤。

　　之后是大舅妈抱我说话，大舅舅和大舅妈比我大伯母年长得多，已经是我爷爷奶奶辈的人。一个大家庭里总有年龄差距很大的兄弟姐妹，我和大堂哥就差二十几岁，我还有小姑，还没结婚呢，如果她也结婚生下小宝宝，那比我的大侄子还小。
　　我快把自己搅晕了，本来算数就不好，干脆不想这事，只和大舅妈亲呢。

　　大舅妈端来她做的方糕给我吃，不用说，我肯定又是第一次吃这种糕点，比起稻香村的点心又是别样的风味。
　　我一边吃一边听他们讲话，这才弄明白马车为什么没来接我和小鱼儿。简单至极，就是城里的糊涂二舅记错日子，无论是传话还是安排马车都说的是明天，小鱼儿说，那明天接我们的人岂不是要扑空？大舅说不会扑空，马车也是安排的同乡，他晚饭后去跟人说一声就是。这才又说起其他话，我没有再听下去，因为大舅妈问我话了。

　　“咪咪还没念书？怎么想到和哥哥来乡下？”

　　大舅妈问话时笑眯眯的，我听她说话有些费劲，但听得懂。我回她：“我不着急上学，聪明着呢！来乡下是探寻历史哪。”

　　我捡了小鱼儿的话说。
　　其实妈想我六岁一到就去上一年级，但爸说我会的多，晚一两年再读书也没关系，可以直接跳级。妈又说我要早早接触同学，直接跳级容易遭欺负，爸说小咪的性格不会教人欺负，为此他俩还吵了几回架，真不知有什么好吵的，依我看各有各的好，非要让我选一个的话，我希望再在家玩儿上一年。
　　总之从那以后我就用“我很聪明”的说辞来应付那些催我上学的人，这时我说这话教小鱼儿听见，他插嘴来：“注音符号都没弄明白的人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聪明！”

　　他总是呛我声，我朝他撅嘴，正要和他说注音字母的不是，大舅妈就打圆场让我吃糕，一面夸我可爱机敏。我心想人前就不和臭鱼儿计较了，假装没听见吃起东西来——
　　几年后中国多了样叫汉语拼音的东西，我那会儿已经在上六年级，想起小鱼儿嘲笑我弄不清楚注音符号的事，放学后立刻跑去他家，嘲笑他还没学会汉语拼音，已经快三十岁的小鱼儿气得将我撵出门。而眼下我还不到六岁，被讥诮也只能故作云淡风轻吃糕。

　　他们寒暄了一阵，将家里人都问候了个遍才提住的事，大舅妈说收到消息那天就收拾起屋子，是小鱼儿小时候住过的院子，其实那院子现下是归家里的小辈住的，只不过他们平日上学不在家，小鱼儿来刚好能住下。
　　说到这儿大舅妈问：“咪咪怎么住？一个人睡一屋害怕吗？”

　　我一听这话，忙扭头看小鱼儿，说：“我要跟小鱼儿住一起！”我最是怕黑的，小鱼儿也知道。

　　小鱼儿听后冲我微微一笑，只回了五个字：“想得美，免谈！”

　　不受待见的小朋友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