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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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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11月,广东顺德爆发非典病毒,那一年,全国突然被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影里。
起初,也只是由班主任简单提醒大家注意,又只说是类似流感。
班主任说完还没到一个礼拜,校长就在全校师生面前讲了话,说这次的病毒来势汹汹,传染力极强,大家应提高警惕。
第二天,镇上卫生院就派人在学校的后操场支了一口大铁锅,一到快放学就开始熬煮板蓝根。住在家里的同学回家去喝,住校的同学由每日接开水,变成每日排长队喝板蓝根。
也许是丰云镇地处偏远,人员密度不大,流通性不足。没过多久,传染病就这么过去了,并没有在镇子上引起多大的恐慌。
韩冬杨甚至记不得,非典到底什么时候结束的,大家还像平常一样,上课下课,上学放学,只是每天多喝半缸子糖水。
但是外面的世界,却在这次病毒来袭时,足足经历了一场浩劫。
快临近期末考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韩冬杨每天和刘盼盼一起回家,早上再一起上学。他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六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就这样接近了尾声。
考完试之后,学校给各个班分配了卫生区域,这也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次大扫除。
六一班分到了升旗台前的一片区域,这一片是最轻松的,旗台前的两片草坪不用清扫积雪,只要捡一捡上面的垃圾就可以了。
快放假了,不管家贫,家富,能回家就是好的,包括韩冬杨。他实在是不想再继续吃白水泡硬馍了,况且这硬馍有时候都不够吃到星期六。
饭菜里本来就没有什么油水,男孩子又正在长身体,饭量随着骨骼的增长也成正比的在涨,这是合理的。
有些父母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吃的稍微好一点,会让他们只拿前三天的食物份量。
到了周三,校门口会聚集许多送饭的家长,他们翘首期盼,大包小包地从自行车把上卸下食物和关爱。
但是,这些家长中永远都不可能有韩冬杨的父母。
前面提到,韩冬杨的父亲一到冬季,便会去市里干一些门卫的活计。家里只有母亲,她不会骑自行车,而且也没有闲置的自行车,让她骑着给韩冬杨送饭。
韩冬杨那时偶尔也设想,假如家里有多余的自行车就好了。
如此,他也有可能像其他同学一样,吃上不那么硬的馒头。再好一点,说不定还会有面条吃,但是,这些只存在于韩冬杨的幻想里,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住校生都会一人携带好几个书包,得有装馒头的,装菜瓶子的,还有换洗的衣服。
韩冬杨有两个书包,一个是大姐背过的粉红色的双肩包,已经洗的发白。但是,即使洗的再干净,书包口袋处,还是有一大块没能除去的油渍。
另一个是自己从三年级就在背的方形书包,那是个形状如同小房子一样的大红色硬塑料书包,大概是前几年厉害亲戚家的孙女淘汰的。
那个书包装不了太多东西,因为它是方形的,扁的,材质又硬,是撑不起来的那种硬度。
但是,这个书包依然被韩冬杨坚持用了这么多年,一年后,到了初中都还在用它。没有办法,除了它没有别的书包了,除非韩冬杨学太爷一样用蛇皮袋子,那个装的倒是多。
这一刻,韩冬杨又会暗自庆幸,幸亏自己的母亲每个礼拜除了馒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带给他。
他身上穿的,用的,都是那么的不合群,包括现在全校都找不出一个和他一样穿补丁衣服的人了。
这种难为情倒也没有多严重,因为韩冬杨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早就习惯了。
除了和刘盼盼坐同桌之后的每个晚自习,他的心里偶尔会有觉得自卑的瞬间,其余时候都在上课。韩冬杨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获取知识中,其他的事他都全然想不起了,也就是这样,他才能一直保持全年级第一。
打扫完区域卫生之后,班主任交代了一些假期注意事项,无非是注意安全,按时完成作业,讲完便让大家解散。
韩冬杨回到宿舍,将床单取下来,塞进书包。他的被子没有被罩,里子洗的发黄,被面是从母亲好多年前用的被子上换下来的大花布料。
全部收拾完毕后,他又试图将那个红色的,形状奇特的书包,也一起塞进那个还算拿的出去的粉色书包里,但是最终却没有成功。
韩冬杨推着自行车慢慢悠悠地往校门外走去,两个书包用绳子捆在车子后座,粉色的盖在红色的上面,颜色还是很抢眼。
韩冬杨今日为何如此嫌弃这个陪了他将近四年的过时书包呢。
刚才离开教室前,刘盼盼追着韩冬杨下了楼,一脸羞涩地说,她会在校门口的柳树后面等他。
虽然年级里已经有早恋的,但是目前在他们班里并没有发现。
班主任每次开班会时,都会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们,不准早恋。但是,不反对交朋友,以后上了大学,有的是时间谈恋爱。
这是作为一个开明的班主任,给予的最大限度的宽容了,因为这句话,连韩冬杨后来上了高中,老师都不会这么说。
高中的老师只会说,现在好好学习,上了大学就轻松了,你想玩就玩,没人管你。
韩冬杨跟在一群同学后面出了校门,透过人群,他看到刘盼盼已然站在柳树后面,仰着头往学校门口张望着。
韩冬杨有点不好意思过去,此刻刘盼盼身边站了好多人,那些人虽然并没有和刘盼盼交谈,但是都是镇子上的。有其他班的,也有韩冬杨不认识的,看着像是中学生。他们大声地说笑着,你推我搡地,一大堆人都围在路边上。
韩冬杨又往同学身后藏了藏,从刘盼盼面前快速走过时,并没有回头看她。
等他走到公路边上,同学们都踩着自行车开始骑行了,他却没有立刻骑车走远。他仍然快速地往前走了一段路,离那群初中生稍微远了一点,才放慢了脚步。
韩冬杨刚刚在经过刘盼盼对面的时候,就已经听见她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了,他虽然始终不敢回头,却也舍不得就此离开。
韩冬杨此刻仍然不好意思回头去看那女孩是否追上来了,她最好是追上来,因为韩冬杨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偶尔骑车快速经过的同学,他们着急归家,没人注意韩冬杨多此一举,又用心良苦的举动。
“韩冬杨,等等我……”刘盼盼一路小跑追上前面的人。
韩冬杨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便站下了,他不知道刘盼盼要和他说什么,她不管说什么,韩冬杨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管她再送他什么,韩冬杨都没有同等的礼物回馈给她,他什么都没有。
新年时,刘盼盼送给他的音乐贺卡,被他妥帖地收了起来。
因为宿舍的箱子里放的都是调料,他怕贺卡被弄脏,在收到礼物的那个周末,便专门用最厚的书本夹起来,带回了家,锁在了他的私人小匣子里。
但是韩冬杨仍然期待,期待看到刘盼盼笑颜如花,期待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羞涩的表情,听她暖暖的声音,这些都比冬日里的暖阳更让人觉得珍贵。
“这个给你……”
刘盼盼慢慢走到韩冬杨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蓝色的信封,一把抓住韩冬杨用力握着车把的手,又快速将信封塞进他的手里。
韩冬杨从小干农活,掌心连着手指的根部,生了几块厚厚的老茧。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又长,指甲盖剪得又短又干净。十四岁的男孩子,常年风吹日晒,手背上早已有了纹路。此刻被女孩子细软的手握着,男孩手心温度滚烫,手背上青筋突起,看着倒像是个成年男子的手。
韩冬杨快速将自己的手从刘盼盼的小手里抽回来,不自然地将手里的东西收进口袋,连同整个手掌也藏进衣服口袋里,迟迟不肯再拿出来。
他的手上长满了不符合年龄的老茧,他怕刘盼盼发现,她的手那样软嫩,又那样暖和,不该握住他这样粗糙的手。
韩冬杨局促地抬头看向刘盼盼,她依然笑眯眯地盯着他,她总是这么笑着看他,仿佛看什么喜欢得紧的物件。
女孩此刻内心愉悦极了,她亲眼看着韩冬杨将自己的信收了起来,而且刚才她握了男孩的手。
平时,那只手常常在作业本上奋笔疾书,握笔时骨节发白。帮她看难题时,长长的手指会游走在题目的边缘,等有了解题思路时,手指会轻轻地点两下,然后胸有成竹地握住习题册,缓缓地放在她面前。
这时低沉又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说话间,手指又滑过那一片黑色的字体,一遍一遍地帮她分析。末了,手指再快速从她面前移走,身体又坐得笔直,还不忘回头叮嘱刘盼盼,做完了给他检查。
“我走了。”韩冬杨用力咽了口唾沫,他被盯得有点紧张,他从没被这么盯着看过。
况且盯着他看的人,也是自己想看的人,但是他没有刘盼盼那么大胆,他只想快速离开,再慢慢回味。
今天回家的路途一定不会那么枯燥,他有一路的时间去想象那封信里的内容,几乎可以忘记从昨天下午就余粮告急的窘迫。
他从昨天下午开始,只吃了半个干馒头充饥,此刻早已饥肠辘辘。
但是,刚经历过的温馨瞬间,让韩冬杨顾不得饥寒交迫,他在后悔,后悔没有戴被自己嫌弃的那双旧手套。
那是几年前从厉害亲戚家捎回来的,深绿色的手套上面还有一只麋鹿。他嫌弃手套上面起满了密密麻麻的毛球,嫌弃它幼稚的搭配,嫌弃它每个手指都已跑线破缝。
但是此刻,他却那么需要它。
如果有了手套,他刚刚被握住的手,就不会这么快被冻僵在冬日的寒风里,被女孩过渡的温暖也可以停留得更久一些。
韩冬杨骑车已走远了,从柏油路前行一段,再右转弯,就到了土路上。
土路边上垒着不矮的小土丘,土丘将过路人遮得严严实实,柏油路上的人望过来,什么也看不到。
刘盼盼依依不舍地踮起脚,用力地往韩冬杨消失的方向张望,前面已空无一人,她又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往回走。
年少的心动来得汹涌又惹人愁思,她边走边体会这离别的酸涩,她刚才太紧张了,忘了问韩冬杨留一个电话号码。
假期里实在想和他说话可怎么办呢,但是就算电话打过去,难道她就能大大方方,如同在班里一样,同他说一些废话吗?
韩冬杨大概也没什么话要同她讲,因为平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刘盼盼在说,韩冬杨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