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黄花不是瓜

1、第 一 章

　　十月份大半还没过去，苏州入秋得早，目光所到之处全是盘根交错的梧桐树掉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秋风萧瑟，兜起许黎胸前染了墨的格子衬衫，她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感觉到了如冬日一般刺骨的寒冷。

　　有人立足在教学楼前，抬起头怔怔看了一分多钟，随即声音扩散到整个校园。
　　人头开始攒动，少男少女们争先冲出教室。有老师认出许黎来，惊慌呼叫她的名字。许黎捂住脸，心跳得厉害。脚下一片沸腾，大家掏出平时不敢在课堂上肆意翻弄的手机来拍照录像，相互之间毫不避讳地大声议论起来。

　　嘲讽和鄙视的批判声像巨大的洪水猛兽，许黎在漩涡里挣扎无法上岸。她神情开始恍惚，身体差点失去重心，不知不觉间捏紧拳头。
　　水泥台阶上的帆布鞋动了动，只差一步就会掉落下去。
　　目光聚焦在一望便能到底的人群，她们有人笑着，叫着，闭上眼却有光影浮现……

　　寝室的灯光晃得刺眼，许黎睁开眼才发现是梦，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脊背感觉很不舒服，她从上铺翻下来取了毛巾去厕所洗漱。回来几个女生已经穿戴好准备出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拿上课本和笔袋相继瞥了许黎一眼，随后门被带上。
　　许黎听见没有关完的闹钟又“嘀嘀”地响起来，脑海里却是许立平克制的有些无奈的模样，他垂着头，像以往教训她逃学那样，指着她说，“黎黎，去了那边好好读书，别闹了，规矩点行吗。”

　　闹钟的声音戛然而止，许黎反应过来，舌尖抵着后槽牙，呆呆地望着门口落地镜里陌生的一切，感知到口腔里浓烈的血腥味道，她才背上包慢慢走出去。

　　第一条分岔路口往右走路过操场，许黎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迷路了，前两天她跟在寝室几个女生后面才能找到早读的教室。望着面前南北两栋大楼，心想反正已经迟到了，于是索性慢悠悠地逛一圈，直接回教室上课。

　　以前在三中，高二的班级安排在教学楼第一层，她每次等公车晚了都能踩点到教室，现在走楼梯三分钟四层楼的时间能让本就不经常运动的她足够气喘吁吁。

　　许黎盯着紧闭的大门，有些心烦意乱，拿出放在校服口袋里的手机，盘算着离早读下课还有大概五分钟的时间，要是守在这里等早读结束的同学开门，她们一定会用更疏离、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就像课间讨论她为什么会选择自杀轻生那样对她的所有一举一动评头论足，许黎暗自咬了咬牙，张望着厕所的方向。

　　与之同时有钥匙转动的声音传过来，许黎条件反射从瓷砖墙上立起身，侧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衣黑裤的男生轻松打开教室门走进去。
　　她放在背包肩带上的指尖用了用力跟着进教室，开门的男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从包里拿出课本准备往桌上放，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视线和许黎撞上。他淡淡地睨着眼前的女生，不是那么合身的灰白色秋季校服，运动长裤，白帆布鞋，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就迅速移开目光朝后面的座位走去。

　　沈季燃回过头，想起星期一那天早读课结束张兰领着她到教室，也是刚才那般从容自若的模样。
　　眼神不经意般扫过周围那些好奇的视线，闪躲似的又好像很坚定一样走向属于她的位置。

　　沈季燃目光转过去又看见许黎手枕在胳膊上放空，乌黑的碎发遮盖住了大半张脸。他将课本摊在桌上，弯了嘴角，心想夏时奔丧回来看见有女生坐在旁边，一定会破口大骂他不讲兄弟情谊。

　　有风吹过来，又好像是下了早读的同学回来经过她身边，衣角掠过课桌带来了一阵好闻的，清冽的气味。
　　周围闹腾起来，有女生手挽着手从门口进来乐此不疲地讨论小说漫画里令人脸红心跳的浪漫情节，理科班的男生则大多含蓄地翻开书抱怨老师留堂的课题有多复杂难解。

　　许黎在一片喧闹中睁开眼，目光扫到前桌的宋雪，她正转过头嘴角噙笑帮忙办黑板报的同学递彩纸和剪刀。看见许黎从桌上起来，笑容一下子敛了，慢慢转过身去。

　　雪的举动让许黎有些微的不舒服，她记得第一天到学校，站在讲台往下走找位置，宋雪还举着手和她打招呼叫她坐在自己背后。
　　那个笑是很诚挚纯粹的，让许黎有那么些动容。
　　后来课间开始传说关于她在三中跳楼自杀的事，有女生压着嗓音用一种令她膈应的语气说，“好像是逃课被请家长，她妈妈当着办公楼里的老师和同学不留情面打了她。然后嫌丢人，才闹跳楼的。”
　　“不会吧，我怎么听别人说是因为在学校受欺负了，家长老师都不管，她想不开……”
　　“这件事闹的挺大的，我姑姑就在三中任职，亲眼看见警务人员把她从楼顶抱下来，再晚一点就跳了。”
　　……

　　宋雪好像就是在这些纷杂的猜测与议论声中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
　　许黎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疼得她直难受。从包里翻出笔袋才发现那只常漏墨的钢笔又犯老毛病，蓝黑色的墨水浸湿了笔袋一侧，她小心勾着拉链绕过旁边的空座位往外走。

　　宋雪盯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记得许黎初来那天，也会对她热情的招呼示以礼貌却也明媚的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向她微微点头。

　　卫生角做值日的吴莎莎探出脑袋往教室外瞧，见许黎人走远，小跑小跳到围坐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个女生前，带着那么点八卦的意味，挤眉弄眼道，“刚刚我看许黎一个人嘴里念念有词地往厕所去，你们和许黎一个宿舍，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行为。”
　　吴莎莎对面两个女生互相瞥了眼，都摇摇头，难为情的样子。
　　“她不说话，我们都怪怕的，不敢搭话。”

　　周围其他女生闻言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想要捕捉点什么信息。
　　沈季燃侧过头，身边一向安静的陈悦也按耐不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心思早就飞到隔着一个课桌的人群里。

　　“我们等下再抽背。” 随即陈悦也离开座位凑热闹去了。

　　沈季燃早就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声音里听见了她们对许黎的审判和议论。
　　他从课本里抬起头，正好看见一道人影站在窗外投进来的阳光里，把她本来墨黑的发照得柔软。只是一双分明清透晶亮的眼睛此时却锋利起来。她抓着笔袋站在人群背后，五指紧紧嵌入湿透的棉布里去。

　　舆论背后仿佛总有一个被大家遗落的真相，那些置身事外的风凉话，不置可否的一个个鄙夷嘲讽，像刀割一样带着毫不留情的力道一下又一下直入要害。

　　“她会不会精神上有些问题，这样的人最可怕了。”
　　“是啊，李倩你们几个一定要小心。实在不行跟张兰说说换寝室，她自杀未遂，小心伤害到你们。”
　　“……”

　　大家纷纷附和，站在一边凑热闹的陈悦看见许黎，不好意思地抿抿唇低头溜回座位。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什么，挡住路的几个女生转过头来看向许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刚才的热闹一下子烟消云散。只留下三四个面熟的女生依然围坐在李倩她们课桌周围，用如出一辙的眼神审视着她。
　　高傲的，却又努力装作镇定的模样，让许黎的掌心不自觉地收紧。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其他同学屏着呼吸不敢出声，专注于漫画篮球的男生察觉到异常转过头来视线落在许黎身上。

　　以为是女生之间的小打小闹，班长许志长随口的一句“吴莎莎，你们别欺负新同学啊。”让原本就安静的气氛更加凝固。

　　李倩胆儿小，柔柔弱弱的目光望着许黎，坐在她右侧的女生带头站出来，紧接着又有一个，两个，同样蛮横地高高扬起的脑袋，眼神里的尖锐锋芒逼人。
　　许黎别过头，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握成拳，深蓝色的笔袋在她掌心里成了一团褶皱。
　　脚步也跟着视线慢慢移动，明明就在刚才，她清楚的看见她们颤抖着身体，眼神里怕被伤害的恐惧一览无余，可就算那样，也硬撑着和她一定要分个胜负。

　　她们也是怕被伤害的人，可是却选择用毫无温度的话语一字一字地去伤害她。那些似是而非的议论没有章法可循的轻易就将她评判成与她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角色。凭什么呢，凭什么是她，凭什么是从没想过伤害谁的她，凭什么就应该是她要选择以一种谨小慎微的方式去接受她们的伤害？

　　许黎弯了弯嘴角，回头看见那个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带头的女生。她勾着嘴角讪笑的模样，就像在炫耀赢了一场很容易就可以取胜的比赛一样。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冲过去，眼里有泪在打转，模糊了视线，就连面前女生的脸都看不大清楚。

　　黄小玲虽然在身高上占许黎优势，但此时胳膊被看起来纤瘦的她一只手牢牢地抓住，还是有些吃痛。
　　“你懂什么？”
　　许黎双眼猩红，死死盯着她，嘴角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只能死命紧咬着牙齿才能忍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有男生上前试图分开她和受到惊吓已经石化一般的黄小玲，许黎不为所动，手上的力道收紧几分，直到看见面前的女生疼得低呼一声，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她才陡然松回手。
　　“管好你们自己。”

　　一时间刚才还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看着许黎的几个女生都张皇失措地低下头，坐在地上的黄小玲被男生搀扶着站起来，兴许是觉得委屈，她嚅嗫着嘴唇，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还没从刚才发生的情况中反应过来，此刻却不敢再和许黎对视。

　　上课铃适时响起，徐志长略显尴尬地清清嗓子好言规劝许黎回到位置上去。

　　许黎眼眶发酸，背过身朝后面走，耳朵里黄小玲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要说什么，但始终拼凑不出来一句。

　　不知道是三角函数方程式的内容过于沉闷，还是十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让大家都心有余悸。以往在数学课堂上活跃的理科班今天却死气沉沉，面对老师的提问大家都一反常态的沉默。

　　气氛沉重，讲台上老高扶了扶眼镜，也没有兴致再讲下去，望着精神不振的人群连连叹气，只能叫大家自习作罢。

　　许黎抬头，桌上多了两个纸团。她打开看见纸上清隽秀丽的字体，果然是宋雪的。

　　两张纸条的内容分别是“黄小玲说对不起”、“她们都没有恶意”，许黎没有回复，纸条在掌心揉成团被她丢进桌肚里。

　　课后，老高端着茶杯去办公室续热水，碰到张兰便开始念叨理科班的反常。
　　张兰正琢磨周一例行班会的时候要好好训导孩子们养成积极正确的学习态度，看见许黎打了报告进来，不免有些意外。
　　“张老师，我不习惯住宿，申请下个星期开始走读行吗？”

　　张兰大致清楚许黎转校之前的情况，为此办公室的老师都开她玩笑，调侃她收了这样的学生以后头疼的事情数都数不过来。

　　她知道许黎不爱说话，要熟悉陌生的环境，和同学室友之间培养一段足够融洽的关系还需要时间。她没有为难，只是点了头笑着说让她周五放学回家的时候通知家长给打电话确认一下走读的事就行了。

　　看着许黎微微颔首，牵动了一下嘴角然后转身走远的背影，张兰不禁叹了口气，若有所思。

　　许黎觉得这一天过的很漫长，当她躺在上铺企图能够好好睡一觉的时候，眉宇间一跳，竟恍恍惚惚想起一些还在三中的片段。

　　她翻了个身，下铺还在预习课本的寝室长宋雪探出身看见许黎乌黑的发丝散在枕头上，小声催促着大家赶紧休息，随即轻手轻脚关掉灯上床。
　　许黎睡得并不踏实，夜里老是醒来，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发呆然后再入睡再醒来。
　　她收拾好去公厕洗漱回来，看见李倩她们像是有意再等她那样，但是大家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一边吃昨天小卖部买回来的早餐。
　　许黎看见自己的书桌上放了一袋她们分给的奶油面包，鼻尖一酸，抬起头对上几个女生清透的目光。
　　“谢谢。”
　　大家纷纷摆手，红着脸有些局促稚拙的样子，忙说“不谢不谢。”
　　许黎的加入，让路上去早读教室的几个女生都明显多了几分拘谨。
　　她跟在她们身后，脚步一前一后，没说话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课间大家滔滔不绝的话题又成了下个月初的摸底考试，女生们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伏在桌上无病呻吟。
　　宋雪忽然转过头来，手指不小心打在实木的课桌角上，痛呼一声问许黎，“你中考成绩好吗？”
　　许黎望着宋雪微微发红的食指愣了愣，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我就是英语和历史差点儿，其他也还算将就。”宋雪开始自说自话，两个浅浅的酒窝挂在嘴边，“不过我妈说读理科以后好找工作，不然我就去文科班了。”
　　话落见许黎垂眸好像在想什么，神色难辨。她笑容凝固住，转而朝另一个方向喊道，“沈季燃，把你的物理练习册借给我看一下。”
　　许黎睫毛动了动，顺着宋雪的目光看过去，正好也看到那人在望着她。

　　沈季燃看上去眉目清秀，黑色的碎发垂在额头，鼻梁高挺。不过片刻，两人就各自移回视线。

　　宋雪把要来的物理习题册摊在许黎桌上，笑了笑说，“我错题太多字太潦草你可能看不懂，听说这次摸底考物理考点全是练习册上的习题，沈季燃是课代表，你看他的。”
　　许黎在想怎样谢绝宋雪的好意才能恰到礼貌却又不至于会让两个人显得尴尬，但抬眼看见她眸光里一闪而过的期待，顿了顿最终还是接过那本习题册。
　　“谢谢。”
　　宋雪听到回复满意一笑，转回去继续啃早上没吃完的半块面包。

　　许黎小拇指勾住那本练习册的一页翻开，沈季燃的笔迹隽逸，力透纸背。每一道解题步骤都井然有序的铺展在眼前，许黎看呆了，默默拿出本子来开始腾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