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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外婆家的庆功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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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外婆家的庆功会
天祥的大姨和表姐忻仪相依为命快十年了,忻仪的爸爸在忻仪上小学的时候出差石家庄,心梗去世。大姨在市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收入不高,工作不累,拿了姨父单位的因公伤亡补贴,生活还过得去,她的业余时间也就全放在了忻仪身上。
忻仪从小懂事,学习不用她妈妈操心,一路都在海华市的重点学校上学,刚刚保送去了清华,大姨家即将空巢。
天祥的外公几年前脑梗引发血管性痴呆,平时是外婆在照看。外婆退休前是小学校长,还想着把一生的教育经验总结出书,结果外公病倒了,老人又不愿意请保姆,非要亲力亲为地照顾,那书就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
大姨家和天祥家都住得不算太近,天祥中考忻仪高考的这一年,两个妈都得好吃好喝地伺候考生,只能每周去看一次外公外婆。现在放假了,两个妈可以随时去,但两个娃各有各的事,去的次数少,也难得凑在一起。
这天吃完早饭,天祥妈从冰箱里拿了一坨冻牛肉和一盒冻排骨一起放进保鲜袋里扣好,让他坐公交去外婆家,说她的胳膊还是疼得厉害,得先去医院看看。
她都跟大姨交代好了,牛肉和排骨大姨知道要怎么做,还叮嘱他千万别把她胳膊受伤的事情给外婆说。
“要主动点,问大姨要不要帮忙,知道吗?要有点眼力价,别光看手机,知道吗?”天祥妈临出门前嘴里碎碎叨叨地叮嘱着。
“知道了知道了。”天祥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磨磨蹭蹭地。
“一起走吧。”他妈说。
“你先走,我这还有点作业,做完再出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祥不愿意跟他妈妈一块出门了,小时候还喜欢牵着妈妈的手,比他妈高了半个头之后,走在外面他恨不能离他妈半站路的距离。
天祥妈看了一眼挂钟,快八点半了,懒得跟他生气,背上包先出门了。
等他妈走了,天祥又磨叽好一会,没写几个字,也不想再写了,估摸着妈妈已经坐上公交或者打上出租车了,才打开衣柜,把校服扒拉到一边去,捡出一件条纹圆领衫穿上,也不穿校裤了,换了条运动款的七分裤,戴着耳机拎着保鲜袋听着歌出门了。
外婆还是住在她任教了一辈子的小学旁边,这个小学也是忻仪和天祥的母校,他们俩以前每次来外婆家都要去校园里转转,现在大了,时间也紧,去得也少了。
外婆一直住在以前分的教工宿舍楼里,是一栋七层的老式板楼,加装了电梯。外婆家在二楼,平时他们也不用坐电梯。天祥“腾腾”几步就跑了上去,到了外婆家门口,正看见姐姐忻仪和大姨拎着大包小包在开门。
天祥赶紧上前叫了一声大姨,接过大姨手里的塑料袋,一起进了门。
大姨和忻仪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开始忙起来。大姨把天祥带来的冻肉拿进厨房,顺手取了一包鸡毛菜让忻仪去客厅里摘,陪外公外婆说话。
“我没啥事吧?”天祥想得到一声肯定的回答,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躲到小屋里看手机。
可是大姨笑吟吟地说:“把你那耳机摘了,跟忻忻姐姐一起择菜吧,多陪陪外公外婆。”
天祥不情不愿地摘下一只耳机。
“哎呀,我看看我看看。”正笑眯眯的大姨忽然变了脸,揪住他的耳朵踮起脚往他耳朵里看。
天祥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他耳廓里头灌脓了,所以他戴耳机的时候尽量不完全塞进去。
“你还戴这种塞入式的耳机,都跟你妈说过了,这种耳机戴了最毁耳朵了,还不光毁听力,你看看你看看,这耳朵可是离脑神经最近的地方了,要灌脓了感染了你脑子坏了可麻烦大了。等着啊,我给你拿点碘酒先擦擦,你最近就不要戴这种耳机了。让你妈给买那种大耳朵的耳机,知道吗?”大姨丢下手里的菜拽着天祥去找碘酒。
“家里有,那种大耳机大夏天的戴着热,塞入式的方便些。”天祥说。
“不要什么都图方便。你这脑袋上的事情,可不能马虎的。你忻忻姐就是不听你大姨的,上初中的时候耳朵这儿也灌过浓,我就知道你这肯定跟她那会儿是一样的。”大姨一边踮着脚把天祥的脑袋搬低一点,用棉签给他抹药,一边絮絮叨叨。
“记住啊,这至少一个礼拜不要戴耳机了。知道吗?”大姨说。
“知道了知道了。”天祥心里想,她们两姊妹真是太啰嗦了,烦死了,幸亏跟忻忻姐姐家住得远,要不然这两个妈一边一个念叨,耳朵不聋才怪呢。
正想着,一眼瞥见忻忻姐姐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笑,他有些不好意思,把手机拿出来,调出音乐放在旁边,捡起一根鸡毛菜坐了下来。
外公守在他们身边,稳稳当当地坐着,脸色红润,稀疏的头发被剪短了,显得挺精神,手指甲也短短的,干干净净。他眼神散淡着,一缸孔雀鱼在他的眼前游来游去,也不知道他是否在看。
外婆又拿了一把菜过来,说:“今天人多,多择点。”
忻仪是个瘦脸姑娘,跟天祥一样,也戴着副眼镜。他们小时候放了学都会直接到外公外婆家做作业。两位老人直到忻仪都快小学毕业了,才前后脚退居二线,外公还忙着在外面做顾问,外婆返聘过几年,又张罗着要写她的书,偶尔还得帮工作忙的女儿们照看外孙外孙女。
再后来,外公就病了。
现在,外公已经不记得忻仪和天祥了,他连笑都不笑一下,就干干净净地坐在那里。
天祥心里有些酸酸的。十年前的外公风趣幽默,用英语教他们俩学数学还教他们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那时候的外公才气逼人,是一个工厂的厂长,会下象棋拉二胡,会修精密仪器,还到国外进修过。可是,眼前的外公只剩下一具衰老的躯壳,那有趣的灵魂也早已不在这躯壳里了。
乘着外婆去厨房,天祥捡起根鸡毛菜在外公眼前挥动着,轻声叫着:“外公外公,嗨!”
忻仪笑着说:“你就别折腾了,外婆天天给他做康复的,都没什么用。”
“这人真是有意思啊,思维没有了,只有一口气了。你说外公现在是不是叫行尸走肉?”天祥说。
忻仪脸色一沉,“啪”地一下拍了天祥的脑袋,说:“有你这么说自己亲人的吗?不能没大没小啊。”
“好吧好吧,咱们聊点别的。先祝贺你啊,牛皮大了,清华生啊。”天祥说。
“就是运气啊,唉,别提了,这些年都要了我半条命了。”忻仪说。
“你太凡了吧?保送生啊,轻轻松松上清华。”天祥觉得他姐姐在矫情。
“你想啊,哪里可能轻轻松松能上清华的啊。没有我这些年的竞赛成绩,清华会要我?”忻仪真不明白她弟弟在想啥。
“我妈要我开学申请国际体系,我还想上高考体系呢。”天祥正经了点,想起了他的问题。
“真羡慕你,家里有条件让你走国际体系,我看我国体的同学上学可好玩了,走班制,你知道什么是走班制吗?就是老师不换教室,学生下课换教室。他们的各种活动好多啊,好玩死了。唉,可惜我妈供不起我,我只能自己读完本科以后再考研出去了。”忻仪的表情有些落寞。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走班还费腿呢。我也听过留学讲座,想考好的美本没那容易,费时费力。”天祥没觉得走班对他没多大的吸引力。
“读国际体系自由啊,可以走得远远的。我就不想老让我妈管着我。她是事无巨细啊,昨天还跟我说大一大二不要谈恋爱,大三可以谈,毕业了就把男朋友带回来,如果大三大四还找不到合适的,就回海华找。你看看,我这一辈子都被她安排好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啊。”
“是啊,为什么非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我自己呢?”天祥说。“我妈虽然不像大姨这样设定我的未来,但是她让我一定要考美国大学,说有些先进科学只能从美国学到,我看了一下,上美本四年下来至少一百多万,这还是省着花才有可能,我可不想背这么大的包袱,让她花这个钱,还不如在高考方向里拼一把清北。”
“你以为清北那么好拼的啊?资质一般的孩子要脱层皮,像咱俩,资质还行的吧?不努力就考上清北有可能吗?”忻仪说。“我觉得这些年我苦读下来,魂都没了。所以,我必须要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哪怕就是这一年,就这个寒暑假。”
天祥刚想再说点啥,忻仪一眼瞥见外婆和大姨说笑着过来了,赶紧给天祥丢了个眼神,天祥只好闭了嘴。
菜还没择完,天祥妈来了,她就像一个烤红薯的大缸,浑身热气腾腾的,满头是汗,一进屋就神色慌张地把忻仪妈拽住,嘀嘀咕咕地说着,都没顾上回应忻仪的招呼。
外婆看见天祥妈一头大汗的样子,给她端了一盘切好的西瓜过来,说:“你今天是怎么啦?大热天的,还穿个长袖。”
天祥妈往下拽了拽她麻纱长袖衫的袖子,荷叶边垂到手背上,确实遮得严严实实的。她把背包挂到了衣帽架上,接过西瓜,掩饰地笑了一下,说:“防晒呗。妈,我要做什么?”
忻仪妈赶紧说:“你去陪两个娃和老爸吧,厨房里有我呢。”
天祥妈答应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定了定神,这才温和地叉了一块西瓜,一边吃着,一边笑眯眯地看向忻仪:“宝儿啊,恭喜你啊,真替你高兴。”她用右手打开自己的小包,掏出个红包来塞给忻仪,说:“去上学拿点现金带上,到了北京好好学习,周末有时间就去姨父那儿,你姨父会带你下馆子吃好吃的。”
“谢谢小姨。不用了,我妈都给我准备好了。”忻仪把红包还给天祥妈。
“拿着吧拿着吧,没多少,哎呀,别推来推去的,大人给你的,你拿着就行了。”天祥妈侧着身子拒绝忻仪。
“那好吧,谢谢小姨了。”忻仪接下红包放在了沙发扶手上。
“就给红包了啊,我还说餐桌上给的呢。”外婆端菜出来,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擦擦手进里屋去了,过一会拿着两个大红包出来,给天祥忻仪一人一个。
“我这两个孙儿都不错,都是外婆外公的骄傲,一人一个,拿去买书看。”
俩孩子也不再推辞了,满心欢喜地接了红包道了谢。
“天天,来,大姨给你个红包,真不错,上了海中高中部,你妈也不用愁了。”忻仪妈也举着个大红包过来了。
“咋不愁啊,正愁着呢。”天祥妈嘟囔着。
“鸡毛菜择好了吗?择好了就准备收拾桌子了。”忻仪妈把红包放在天祥眼前,天祥赶紧起身接下说谢谢。
菜上桌了,外婆给外公围上围嘴,几个中老年妇女先端起可乐跟两个小年轻碰杯,祝贺他们中考高考完美结束。
忻仪妈妈问:“天祥你还有几天完托福课?上完课我和你妈带你们出去旅游,也该放松放松了。”
“妈你跟我们一块去吧,找个护工看着爸爸。”天祥妈冲着外婆说。
“那哪行啊,你爸爸这离不开我的,我在外头也玩不好。没事,你们去吧,我守家。”外婆气定神闲地给外公嘴里喂了勺蒸蛋羹。
“妈我来吧。”忻仪妈放下筷子,准备接过她妈的碗。
“你们吃,我刚吃了串葡萄,还不饿。”外婆说。
“我想去上海迪斯尼,还没去过呢。”天祥想了想,说。
“迪斯尼有啥好玩的,小儿科,香港迪斯尼你们都去过好几次了,还用去上海迪斯尼?”天祥妈说。
“我想去敦煌。我们去敦煌吧。”忻仪很想实地看看传说中的飞天壁画。
“现在去敦煌人多,还贵。暑假是旅游旺季,哪儿人都多。”天祥妈说。“我和你妈放假前就商量好了,去北京,你姨父有宿舍,住宿免费,我们就在天津内蒙转转。”
“你们走了外公外婆怎么办?要不然我们自己去吧,你们还是在家陪外公外婆。”天祥说了句听上去挺体贴的话,让两个妈一时语塞。
“那不合适,你们两人出去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住一间房了,还得分两间,划不来。”
“我们可以找青年旅舍。”忻仪说。
“不行,天祥还未成年,你刚成年,两人出去我们不放心,特别是那什么青年旅舍,什么人都有。万一碰上坏人呢?”天祥妈一口回绝了忻仪的建议。
忻仪没再说话,只低着头刨饭。
“你都不跟我商量,我想先去上海的,北京我去过了,还没去过上海呢,我就要去上海!我同学他妈妈答应他,只要他考上海中,想去哪都行,还给他买一双阿迪的新款鞋。我都没跟你要新鞋,就想去个上海怎么啦?!”天祥不答应了,冲着他妈抗议道。
“好啦好啦,俩孩子大了,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了,他们想去哪就去哪吧,好好规划一下,去几天玩哪里,也不会花太多钱的。”半天没吭声的外婆打了圆场。
“不说了不说了,先吃饭,回家再商量。”天祥妈也说。
一家人各怀心思地吃完饭,忻仪妈让天祥收桌子,忻仪洗碗,两个妈沏了茶陪着外婆聊天。
“我们家这两个孩子真不错,没白养。”老太太看着俩娃忙里忙外地,挺满意。
“还是我们家家风好,孩子也争气。忻仪那是不用说,模范学生,天祥从小倔起来会气你个半死。”
“都不错啦,知足吧,这能上普高的孩子全市也就百分之六十多,能上四大的更是个顶个的优秀了。过几年天祥也去清华,忻仪在清华等着他。”忻仪妈说。
“哪有那容易。”天祥妈笑笑。
吃完了收拾完了,天祥妈和忻仪妈带着各自的孩子要回各自的家了。外公离不开人,外婆把他们送到门口,热热闹闹地挥挥手,关上了门。
到了楼下,忻仪一回头,看到外婆在阳台上一大丛三角梅后面看他们,忻仪向外婆挥挥手,天祥妈也赶紧抬起手向她妈挥挥,大声说:“妈你进去吧,外头忒热了。”
忻仪妈看外婆不进屋,就站住了,说:“进去进去,太晒了,你们赶紧睡个午觉吧,折腾了一上午了都。”
外婆答应着进了屋,留下瀑布一般的双色三角梅,在大太阳下灼灼地燃烧着。
“你说以后忻仪天祥他们回来,我们是不是也会像妈这样啊。”忻仪妈跟在天祥和忻仪身后,低声问天祥妈。
“那是必然的。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天祥妈笃定地说。
“我可不想这样。”忻仪妈说。
“儿大不由娘,这句话你没听说过吗?”天祥妈说。
“那是儿,我这是闺女。我可不舍得让她走太远。去北京顶天了。”忻仪妈说。
“一样的。”天祥妈杠了一句。忻仪妈懒得再接话了,她这个妹妹跟她从小杠到大。每次都是以她的让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