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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懵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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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少年懵懂
“都是家长,我妈真行,非要我来。”十四岁少年天祥满腹牢骚地坐在威斯汀酒店的会议室里,他的前后左右坐满了认真听讲的爸爸妈妈们,只有他一个年轻面孔,还穿着整套校服。
他瞥了一眼窗玻璃倒映出来的场景,暗暗发誓以后再不听他妈的安排了。
窗玻璃里有一头熟悉的暗紫色染发,他朝前看去,“呃,吉米妈妈也来了。”他在犹豫散了会要不要跟她打个招呼还是悄悄地溜走。
台上,那个“尚学”留学顾问机构的老板李博士已经侃侃而谈一个多小时了,从留学大趋势扯到他们在北京的业绩。这是这个机构在海华市的第一场推广会。
这也是天祥第一次来威斯汀酒店,一开始觉得挺新鲜,会议室很大,每个人的小桌上放着依云矿泉水,还备着几页酒店的信纸和一支酒店的铅笔,坐了这半天,喝了半瓶水,越坐越感觉无趣。
他刚经历了中考,以他的成绩直升本市四大之首的海华中学毫无悬念,所以他的想法是:这个暑假就应该拿来痛痛快快地玩。去哪儿玩他都想好了,先去趟上海迪斯尼,他还没去过的呢,北京得去一趟,他爸爸常驻北京,可以去看看爸爸,再看看颐和园圆明园故宫国图国博什么的。
可他妈妈反常了,以往放了假就带他满世界跑的,今年不知道动了哪根筋,让他乘着放假先恶补英语,准备托福考试,再考虑出去玩的事情。
他妈想让他开学申请国际体系。
他觉得在上学的方面,自己就是妈妈嘴里老念叨的那只癞蛤蟆,戳一下跳一下。他认为他妈总是操之过急,人家七岁上小学,他刚满六岁他妈就让他去了,说以他的资质,幼儿园里那点东西太容易了,最好小学四年级就去考私立中学的早培班,考上了是会免学费的。
可他根本不觉得四年级上中学是个好主意,要提早学高年级课程,太耽误玩的时间了。他的不配合,让他妈急得干瞪眼也没办法。只能老在他旁边唠叨,说让他学会有前瞻性,看得远一点。
年幼懵懂的他搞不明白什么是“前瞻性”,只愿意按部就班地学老师教的课,多一点他都不想学。课外辅导班,除了他从小练习的钢琴、篮球和定向越野,其他学科课外补习,一概坚决抵制。
五年级的时候,为了能顺利考上海华市的重点中学,被妈妈哄着去培训机构参加了个考试,进了奥数超常班,有了参加海华中学内部招生考试的资格,没怎么费劲就考上了海中初中部。
这义务教育的几年时间里,他的功课一直还不错,虽然不算特别拔尖,但在班里总是前五的水平,妈妈和老师也没法挑他的毛病,他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重点中学混到了初中毕业。
高中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多的吸引力,也没有什么期待。只觉得既然所有的人都得照着读书、工作的路子走,那他也就这样走呗。既然没有期待,也就无所谓国际体系或者高考体系了。儿童的他一直认为,玩,才是他的天职,所有一切都以不能耽误他玩为原则。
当然,中考前迫于妈妈给的压力,增加了复习时间,玩的时间自然就少了许多,所以他念念不忘要补回来。
这次他妈没跟他商量就给他报了托福班,还说钱不能退了,他跟妈妈大吵一架之后,因为心疼学费,只能在妈妈的软硬皆施之下,硬着头皮去上课了。
他妈得寸进尺,让他一个人来听留学讲座,说他要学会为自己的未来负责,自己选择走国际体系还是高考体系。
可是李博士说的那些,他根本没接触过,非常陌生。他翻了翻小桌上的资料,就是些外国学校的介绍,有历届被名校录取的学长学姐们的照片和经验介绍。他现在也看不进去。
正百无聊赖,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李博士,先打断一下啊,我就想知道你们机构在海华有没有成功案例。”
台上的李博士顿了顿,整了整领带,说:“前几年我们在海华带了几位学生,都是网络联系的,实话实说,成绩不算太理想,所以我们来海华专门设立了办公地点,跟我们本地学生互动更直接,相信效果会更好。”
李博士的话音刚落,主持会议的一位女老师赶紧接着说:“这位家长,我们一会有专门的提问环节,现在还是请李博士把最后一个问题说完吧。”
天祥回头看了,那提问的家长一脸不高兴,低下脑袋按手机。
他转头的时候正好撞上吉米妈的目光,只好举起手跟吉米妈打了个招呼,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吉米妈跟天祥妈是中学同学加闺蜜,吉米和天祥是发小,吉米比天祥大两岁,初二就去了国际学校,成绩也不错。吉米妈这两年跑了无数家留学机构,她的日常功课就是四处搜集讲座信息,然后拖着天祥妈俩人线上线下听讲座,三天两头跑留学顾问机构面谈。
天祥不知道,在他中考期间,他妈就已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吉米妈听了不少讲座,天祥妈老说她们如果坚持听三年,等他俩考上大学,她们这俩妈都能出山当顾问了。
看着吉米妈的眼睛一亮,天祥就知道一会该完蛋了,吉米妈跟他妈一样爱唠叨。
好不容易李博士讲完了,主持人又请上一位中年人,说是语培机构“博士之路”的老板曾老师,请他介绍一下国际体系需要参加的语言类考试。
天祥昨天刚在曾老师的机构上的课,校区就在海华中学对面的商务楼里,走廊上挂了曾老师西装革履抱着胳膊,意气风发的标准照和资质介绍。他的履历很辉煌,北京大学本科,哥伦比亚大学硕士,托福考试官方机构认证教师,十年托福、SAT教学经验等等。
昨天的课不是曾老师上的,但那幅照片是挂在所有老师介绍的最上方,尺寸也比别的照片要大,所以最醒目地印到了天祥的脑子里。
现场看,曾老师比李博士显得要年轻几岁,也要瘦些,身材挺拔,肚子没有赘肉,板寸头,不像李博士大热天穿着领口袖口挺括的长袖衬衣打着丝绸领带,他就套了件印着斯坦福大学校名和校徽的圆领衫。曾老师语速很快,滔滔不绝地又讲了大半个钟头,核心内容就是语言培训要及早开展,托福成绩对申请好的学校很重要等等,还列举了几个托福写作的小例子。
“现在的语言考试满分、高分学生越来越多,大部分高分学生都是经过了系统的长期的语言培训,才取得的高分。所以,家长如果不送孩子来我们这里,我们就只能培养你家孩子的对手。”曾老师在投影上放出一组对比数据,很笃定地说。
“大人们都这样残酷啊。”这句话听得天祥毛骨悚然,忍不住瞥了一眼空调的温度显示。
但家长们貌似还好,都挺认同,面不改色地不断地做笔记、举起手机拍照。天祥想走,又不好意思在满满当当的家长丛中站起来提早离席,那样显得太突兀了。
好不容易扼到主持人宣布散会,有几个家长立刻拥到主席台围着李博士和曾老师咨询。天祥把资料收到书包里,背上书包准备走,吉米妈转身说:“天祥,怎么一个人来的?走!我送你回去。”
天祥腼腆地说:“不用了阿姨,我自己坐地铁。”
吉米妈根本不容得他多说,说:“客气啥,吉米在上课,我要去接他,顺路的。”
天祥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强烈的太阳光还在几个高楼的玻璃幕墙间跳来跳去,看这个样子,走到地铁站估计背上要湿透了。他想:这么热,坐吉米妈的车少受点罪也行。就说:“那,好吧,谢谢阿姨。吉米今天上啥课?”
吉米妈说:“是做个项目,他都十一年级了,还没啥竞赛成绩,他不着急我都急了。”他们往电梯那边走,吉米妈问:“对了,你妈去哪儿了?”
天祥说:“她临时有事,说晚点来,结果到现在还没来,刚微信她她也没回。”
吉米妈说:“我一会问问她。”她想了想,问:“你觉得这个李博士咋样?”
“我,不知道。顾问是很早就要签吗?吉米还没签?”天祥说。
“签了一个,我感觉不怎么给力,想再找个靠谱点的。我刚才听着李博士说得还在理,今天要不是着急去接吉米我都要跟他详细聊聊了。回去跟顾问约时间算了。”吉米妈说。
“一定要签顾问吗?DIY行不行?”天祥忍不住问。
“DIY不适合我们国内学校的学生,还是要找顾问的,专业些,更保险。”吉米妈说。
“呃,我还早,再了解一下好了。”天祥说。
“不早了,我觉得你还是趁早定顾问比较好,我都后悔没在初中就给他定了,顾问早点做规划,会让你思路更清晰。”吉米妈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说:“我给你妈打电话。”
电话通了,吉米妈说话跟炒豆一般:“哎,我说你怎么让天祥来的啊,你咋没来呢?那个李博士讲得挺好。你应该听听的,孩子知道个啥啊,他能做决定啊?什么?啊啊,要紧不?你保重,过几天我看你去。”
挂了电话,吉米妈转身对天祥说:“你妈摔了一跤,你一会回去看看严重不严重。我今天要赶着去接吉米,就不去你家了。”
天祥答应一声,跟着吉米妈的后面走在地库里,低头看着吉米妈的高跟凉鞋“哒哒”地敲着地,到了她那粉色奔驰面前,吉米妈跟天祥说:“我一会把你放在你家小区门口哈。”
天祥点点头拉开门坐了进去。
吉米妈妈的车里很香,天祥靠在软软的真皮靠垫上想:吉米能忍受天天坐在这么又香又软的车里,会不会变娘啊?
吉米在国际学校上学以后,感觉他的变化好大,上次见他头发齐耳,一个小辫子撅在脑袋顶上,脖子上还挂了个金属太阳轮,他们学校对着装没要求,所以他可以不穿校服,平时不是阿迪就是耐克。他说他想打耳洞,他妈不同意。
打耳洞这种事情天祥想都没想过,他一直就是个中规中矩的中学生样子,公立学校的各种规矩遵守得挺好。常年一身运动校服,小平头,戴眼镜,双肩包,虽然个头已经一米七八,嘴唇上生出了茸茸的小软毛,但眼神清澄一脸稚嫩。
回到家,天祥妈正开着手机外放半躺在沙发上听着什么,天祥一边换鞋一边留神听,是讲留学申请的。他放下书包,跟他妈说:“吉米妈妈说你摔着了,严重吗?”
天祥妈说:“没事,就是胳膊着地了,有点疼,刚抹药了,明天应该就好了。”
天祥盯着他妈的右胳膊和手腕看了看,好像确实比另外一条胳膊粗了些,但似乎没看出有啥大问题,就“哦”了一声,低着头进到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打开空调,把电脑拿出来,按了开机键。
然后,他听见他妈妈过来的声音,接下来是敲门声,他知道被锁在门外的妈妈很是不甘心。
“天祥,你去那个会上都听啥了?跟我说说看。”妈妈在门外大声说。
“就是让你赶快定顾问。妈,我饿了,晚上吃啥?我看你这手今天也做不了饭了,还是订个披萨吧。”天祥打开门跟他妈说,顺手把一沓子刚才发的资料塞到他妈手里。
“你自己怎么想的呢?”天祥妈接过资料,一心只在申学问题上,根本没接他订披萨的话茬。
“再考虑考虑,我觉得走高考体系也行。”天祥不愿意背单词,刚才曾老师说,考托福要七千以上的单词量,他自认为是理工男,不喜欢读那些原本小说,高考体系的英语要求应该没那么高,不需要看那么多晦涩难懂的英文书。他觉得就是冲着这点,走高考体系更划算。
“你不想乘年轻走远点,去看看世界?”天祥妈用鼓动的语气说。
“我在国内读大学也能出去看世界的啊,我们老师同学都说了,进了海中高中,就等于踏进985、211的大门了。我们学校重本率百分之九十八点多呢,本科率百分之百。我能考个985211我费那个劲考美国大学干什么呀。”天祥说得振振有词。
“亏得我们从小培养你英语能力,你怎么就这么不落教呢,你去看看世界排名前一百的高校里有多少美国大学又有多少中国大学,中国的好大学几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中国每年多少学生在挤这几条独木桥啊,你就不想省省劲?你爹妈给你创造这个条件了,你还不领情,真是蠢得做猪叫了。”天祥妈挺生气这个孩子不开窍。
“留学每年花几十万,我给你省钱呢。”天祥不以为然。“万一你以后叫我还,我可还不起。”
天祥妈气得牙痒痒:“你的眼皮子怎么这么浅呢,你现在没钱,你爹妈支持你,不说肉包子打狗,也确实没指望你还。当然,你以后留学回来能赚到钱还是得还的。”
“我反正现在没有挣大钱的把握。刚才听那个李博士说,走国际体系也不容易,相对来说,海中的学生考清北又不是什么难事,忻忻姐还是保送的。我在高中表现好一点,争取保送不也很省劲吗?”
“唉,美国教育和中国教育是两种体系,两种方式,你从小妈妈让你学语言就是想给你多种选择,你倒好,自己想放弃。对了,明天去外婆家,忻仪她们也去,你问问她,清华好不好进,保送需要什么条件。别把这种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天祥妈觉得自己儿子有些不可理喻。
天祥懒得再反驳了,把他妈推离房门,关了门,坐回电脑前,戴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打开必胜客的网站,挑选着披萨。挑来选去,他选了款看上去最实惠的两人套餐,然后摘了耳机对着门喊:“妈妈,我订一个披萨,下单了啊。”
喊了两声,没听见他妈妈回应,只好起身开门往外头看。他妈妈居然没有躺在沙发上了,厨房里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他赶紧冲过去,说:“妈妈,你没做饭吧?我点披萨啊。”
天祥妈说:“别成天想着吃外卖,你妈在家能给你做饭吃就吃妈做的。”
天祥很有些失望,说:“你不是胳膊受伤了吗?这么辛苦干什么。”
天祥妈把一盆子空心菜递给天祥,说:“把菜梗子和叶子分开了。我辛苦点没什么,点外卖一个是费钱,再一个也没家里做的安全。人家饭店里会给你用有机蔬菜吗?会用黑山猪肉吗?人家要赚钱,要算成本的。你妈养你到现在可没算过成本啊,什么好给你什么。”
天祥知道他妈一旦开启教育模式就会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他赶紧接过洗菜盆回了客厅,嘴里叨唠着:她又不是没带我吃过必胜客,出去吃就可以,在家点怎么就不行了啊?真是的,报托福班的钱都够我吃多少顿披萨了,宁愿花那个冤枉钱。
正嘟囔着,就听着厨房里“哎呦”一声惨叫,紧接着是“咣当”一声脆响,天祥立马把手上的空心菜丢进菜盆冲向厨房,只看见他妈一脸痛苦地站在满地星星点点的大米面前端着自己的胳膊。
“你看你,说了点外卖你非要自己做,这下好了吧,要不要紧啊?”天祥责怪道。
“那你来做!家里什么都有非要吃外卖,钱多了啊。你把米淘了放电饭锅里,我教你炒空心菜,酱牛肉在冰箱里,你一会拿出来切一盘,再做个西红柿鸡蛋汤。”天祥妈一边说着一边拿了瓶跌打膏往自己的胳膊上抹,痛得龇牙咧嘴的。
天祥本来想怼他妈一句他没时间,要复习托福,又看着她那痛苦的表情,只好强咽下那句话,忍着不耐烦按照他妈的要求择菜洗菜,洗西红柿切牛肉。
看着他妈一直皱着眉咬着牙在旁边监工,他实在忍不住了,说:“很痛吗?你就去医院看看呗。”
他妈说:“刚抹了药,看今天晚上有效果没,如果明天还疼我再去医院。”
天祥想:那就晚一天吃披萨好了,今天就不惹她生气了。
吃了晚饭,天祥主动洗了碗,马上躲进了他自己的小屋里。他妈因为手臂疼痛,手机也没心情看,躺在床上哼哼着。
天祥听不见他妈妈的哼哼,他又戴上了耳机,准备做托福作业,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点开了一首毛不易的歌。
“背单词真没劲,去外婆家,我得好好问问忻忻姐姐,高考体系到底好不好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