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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自从工作后,我几乎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一趟,而且一般都是除夕前请点年假,这样便可以在家里多待上两天。每一次回来,我都觉得家乡的这座小县城都会发生一些变化,或许是车变多了,或许是河边的广场又翻新了,或许是柏油马路变得更亮了,以前读小学的时候走这条路,难走得很,尤其是下雨的时候,沾了一腿的泥,只能尽量走那些商铺门口。包括我家里,也是被好好刷新了一翻,以前老旧的小厨房也做了改造,全部改成了白色的柜台,加了消毒柜,妈妈还特意打电话给我说了好久这件事,叫我赶紧回来看看,说是怕我今年突然结婚了来不及。
      家里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两层小楼,坐落在县城河东的老城区的某个巷子里。河西那边是新城区,修建了新的广场和一座座漂亮的居民楼。河东和河西仿佛两个世界,河东的人常开玩笑说河西是富人区,河东是贫民窟,虽说没有玩笑这么夸张,但是眼见的区别还是看得到的。因为家里从小就不富裕,所以妈妈总是叫我和姐姐一定要出人头地,我和我姐姐总是会被拿来和别人作比较,自然心里压力也比较大,姐姐现在想起这些事来还是咬牙切齿的,觉得妈妈掌控了她的人生,所以到现在还是关系不好。我的心里明显是缺乏自主性和抗争性的,所以不大把从前的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我和我姐姐自然没有活成妈妈最终想要的样子,不过在她眼里也算得上体面了。在经过我爸的事件后,妈妈似乎收敛了一些脾气,和我爸也渐渐地度过了这些年的平稳日子。
      在听到我的行李箱拖在水泥地上发出的轮子声时,我妈就隔着厨房的玻璃对外喊着:“忆仔回来了。哎哟,怎么也没说一声?林建新,快去帮你儿子提箱子。”我知道她一定又在厨房大肆操弄了,年年都是如此,做着我爱吃的青椒炒肉、酸菜炒鳝鱼和鱿鱼鸡汤。我爸听得呼唤,急急忙忙地跑出门来要帮我拿箱子,我忙摆摆手道:“爸,不用了,天气冷,快进屋吧。”
      妈妈在围裙上擦擦手,喜滋滋地迎上来道:“我还和你爸说还有半个小时才到家,没想到这么快,冷不冷?林建新,快把空调暖气打开。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还站在那里不动,儿子冷你知不知道啊?”妈妈没说两句话,就要抱怨爸爸一句,简直是一副要发脾气的样子,换作往常爸爸又要和她吵上几句,但是因着我回来,爸爸还是笑着去把空调打开,我赶紧打圆场道:“我不冷,没事。”
      我才进了客厅,妈妈仔细端详了我一番道:“好像又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吃得不好?”又问着平常上班累不累,外卖叫的多不多,反正七七八八的问了一大通,她问什么,我就答什么,直至被问得不耐烦了,我才赶紧回道:“妈,我饿了。”她这才醒悟过来,抱怨自己道:“我说两句话就忘了正事了,可以吃饭了,林建新快去擦桌子端菜,忆仔,你看家里变化怎样,漂不漂亮,你是没看到厨房,我现在啊做饭都是开心的,快来看看。”我被妈妈拉去了厨房,只得略微带着敷衍的口吻道:“不错,真好看。”她方才满意地笑道:“是吧,真好,快去坐着等吃饭吧,马上好了。”
      家里看起来是新了不少,沙发也换了皮的,淡黄色的,上面铺着防尘的垫子,厨房也宽敞了,以前那个褐色的木柜子早就不见了踪影,全部换成了新式的米白色橱柜,我看着心里也舒坦。自从我也工作了几年后,爸妈拿着退休工资,手上也渐渐宽裕起来,总不似以前还要为着学费发愁,总算是慢慢地好了起来,但是我只要一想到家里这么装修一番是为了我结婚的,心里面就沉沉的开心不起来。
      妈妈因为我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兴奋得过了头,不是要给我舀汤,就是要给我夹菜,顺带抱怨我爸两句说他不够关心我。我爸喝了两口酒笑道:“有你关心就够了,你这么会关心,还要我干嘛。”这番话又惹得妈妈说了他两句。我本来因为她的关心过度忍不住要顶上两句的,才要说话时,不经意间看到了她鬓间微微露出的白发和透露出的老态,就不做声了,心里只觉得感伤,便由着她“伺候”我了。
      才安静了一会儿,妈妈又带着嗔怪的口气对爸爸道:“你瞧你,我都只吃青菜,你还全部夹好的吃,都说这些是给儿子吃的,你这么肥了,还不多吃点青菜。”爸爸听着也不说话,只是笑着收了筷子,夹起跟前一粒的花生米塞进嘴里。我看着心里不大舒服忍不住道:“妈,我在外面吃得可好了,什么菜没见过没吃过,又不是小时候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啊,你这个脾气还是不改。”妈妈听了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道:“好,好,好,我改,我是看他夹了太多次才说的。就知道心疼你爸爸,你姐姐也这样,就会凶我,我还开不得两句口了。”我忙止住她告饶道:“你看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我没这个意思,吃饭,吃饭。”她方才不再说话,又给我碗里夹了一块鳝鱼。爸爸多喝了几杯酒,又有话要说,瞅着我笑道:“你几时带个女朋友回来,今年都二十九了,我同学都做爷爷好几年了,我出去都没面子。我和你妈妈都六十了,趁着还能动帮你带带孩子,以后想带都带不动了。你爷爷奶奶也挂念这这件事,常常问我。你看你表哥,和你同年的,大的小孩马上就要读小学了。”爸爸说起这些事来便如同开了口的河堤,断断续续的说个没完,我也只是耐心听着,嘴里敷衍着好字。爸爸的头发渐渐地稀少了,脸本来就黑,增了皱纹,更显得沧桑了。爸爸见我没有太大的反应,又提了提嗓子道:“你别总说好好好,这是和你说正经的,你再不结婚,我和你妈都要急死了。给你介绍的对象你又不去,你到底是要怎样?”妈妈见我脸色不大好忙制止道:“哎哟,现在吃饭说这些干嘛,你有话也等他吃完了再说啊,喝了两杯酒又开始发昏了,平常不见你说,现在又讲个没完。儿子又不是不知道,他肯定是要结婚生小孩的啊,他心里懂事着呢!”爸爸听得我妈说这两句心里更不乐意了,脸上带了怒气道:“你看我和儿子说正经的,你又来插嘴护着他,都是你惯的,我这说的都是为了他好的话,又不是什么别的话,像你说得啰啰嗦嗦一大堆,没有一句正经的。”妈妈听了生气地反驳道:“什么叫都是我惯的,平常有见你问过儿子女儿一声,给他们打过一个电话吗?以前他们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你有管过一下吗?都说子不教,父之过,懂不懂?还在这里指责我,怎么好意思?”这么多年来,这些争吵还是会反复在我耳边响起,我连忙疾声道:“好啦,我才回来一会儿,你们又吵,能不能让我清净一下,都要过年了,妈你不是最讲究这些的吗?现在又反而不注意了。”妈妈见我生了气,忙陪笑道:“没有,没有,我们还不是一辈子都这么吵过来了,一下就好了,好好好,不说了,你快吃饭,晚上还要去外婆家,她可想你了。”“好。”我连忙答应着,使劲拔了几口碗里的饭,还是家里的饭菜香,我连着吃了两大碗。
      才吃完饭,我爸就开始收拾我行李箱的东西,我要帮忙时,妈妈见了忙道:“你坐着去,你爸一会儿就弄好了,水果和零食我都帮你弄好了,放在推车里,你别在这里影响我们了。”我听了又只好回到客厅沙发坐着,拿出手机给梁奕匡发微信报平安,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梁奕匡发了一个心疼的表情过来道:“你就听着呗,没什么大不了。”我才要回话,就见妈妈端了一杯热茶进来笑嘻嘻地道:“刚才吃了那么多饭,喝点热茶消消食。”我忙收了手机接过茶杯,用嘴吹开热气小小地喝了一口道:“这是什么茶?这么香,挺好喝的。”妈妈在我身旁坐下笑道:“你二舅舅上个月送过来的,我也叫不上名字,你舅舅说过了我又忘了,真是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好喝吧,我特意给你留着的,你爸爸我也只让他喝了一两次。”我又喝了两口方才放下茶杯笑道:“你不要总想着给我留着,你和爸爸该吃吃,该喝喝,身体健健康康的就好,不要总想着我在外面不好,我过得很好。”妈妈笑道:“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常年看不到你和姐姐,还不是想你们,你姐姐又不大理我,再说她也结婚生子了,我现在就是一心一意的管好你的事就行。”我听了忙摆摆手道:“我的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就安心管好你自己行不行,你还总说外婆管东管西的,你还不是一样。”妈妈侧过身子叹口气道:“怎么能不管你的事呢,就算我不管你别的事,但结婚生小孩的事我还是要管的,你就答应我这件事就好,别的事我真的不管你了,就当作是妈妈求求你了还不行吗?”我被说得心烦了,眉头一皱,只得诺诺地连声答应着。她笑着拿起一个苹果道:“这个苹果甜,快吃一口吧,我都洗干净了的。”我又只好接了苹果咬上一口,还真是又脆又甜,应该挺贵的。
      “爷爷奶奶,外婆的身体还好吗?”我吃着苹果,关切地问道。妈妈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略想了想道:“爷爷奶奶都还挺好的,倒是你外婆,时不时地犯病,还得多亏你给她买的那个治疗哮喘的药,呼上一口也就没事了。就怕突然发病严重,赶着送去医院。上个月才送去一次,眼看着是要不行,舅舅们眼睛都哭肿了,没想到第二天又没事了,我怕你多心,就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从小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所以和外婆的感情特别亲。外公在妈妈只有十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外婆一个人把四个孩子拉扯大,脾气自然不好,家里人对她是又爱又怕。当年妈妈不想生二胎,硬是被外婆逼着给生了下来,那个时候我们家里条件不好,现在的房子还是舅舅出钱买的,所以妈妈时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没有外婆就没有我,还要我和我姐姐一定要对三个舅舅好,这些话我一直记在心上。
      听了妈妈这话,我心里又难过起来,缓缓道:“那我等会儿就去吧。”妈妈点点头道:“也行,那我这里忙完了就和你一起去,你先休息会吧,要不要去楼上睡一会儿,床单都给你换了新的,还是加绒的,肯定不冷了。你姐姐每次回到家里都说冷,现在去了北方冬天有了暖气也好。”我摇摇头道:“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好,你先去忙吧。”妈妈走之前还是冷忍不住试探性问了一句:“你现在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和妈妈说个实话。”我叹了口气道:“没有,没有,你快去吧,我耳朵都要起茧了。”“别叹气,年轻人不要叹气。”她见我又不耐烦便嘟囔着出去了。
      我终于觉得耳根清静了点,拿出手机又把这里刚才发生的缘故同梁奕匡讲了一遍,梁奕匡回道:“你就忍忍吧,反正在家里也就这些天,还好我爸妈不怎么管我。”我回道:“也只能这样了,我才到家又想跳跳了,不知道它在宠物店过得好不好,肯不肯吃饭,你有空也多问下宠物店的老板,别总是好像只有我在关心它。”梁奕匡回道:“知道了,这些话你都和我说了三遍了。”我看着屏幕上的这些字,恍惚间觉得我怎么那么像自己的妈妈,连讲出来的话都大抵相同,许是刚才吃饭听了那些话的缘故。
      经过这番和爸妈的谈话,心里又被阴云笼罩了一层,令人透不过气。爸爸是那么传统的一个人,妈妈又苦苦地保持着这个家庭的完整,我又怎么能、怎么敢去破坏这份平和。想到这里,我不禁又发起愁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拖多久,想着想着,越发想不出一个结果,索性开了电视,随意按了几个台,不是偶像剧,就是吵吵闹闹的舞台,也没有多值得看一眼的节目。恰好这时爸爸进来了,我就把遥控器递给了他,他调去了体育频道发现没有比赛,又调去了音乐频道,刚好有一个穿红着绿的阿姨在唱民歌,他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还跟着哼两句。
      空调暖气开久了,屋子里就有些干干的,感觉鼻子里呼出的气都带着一股热量,闷得人不大舒服,于是我走到外面的院子去透透气。这L形的狭长院子是房子原本带着的,用水泥围墙围着,中间也是铺了一层水泥路,两边栽了一排杉树和两棵橘子树,我小时候时常硬扯些橘子下来吃,免不了被大人训斥一番。家乡的空气比岐山湿冷得多,一阵冷风吹来,感觉渗透进了骨髓,冻进心窝子里。我把手藏在口袋里,在院子里来回地踱步,两只耳朵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哎哟,你怎么站在院子里,那么冷,快进来,快进来,你看你耳朵都要冻红了。”我才在外面站了五分钟,妈妈尖锐的声音就在房里响起来,我忙转过身笑道:“我就是透透气,顺便看看院子,一会儿就进来了。”妈妈仍旧不放心地道:“院子有什么好看的,你赶紧进来吧,过年冻感冒了可不吉利,别大年三十的还在那里吃药。”我拗不过她,只得进了屋,对着双手不住地哈气道:“不会感冒的,我就看看,你又大惊小怪的,你还没忙完吗?不是说好了要去外婆家的吗?”妈妈边走去厨房边唠叨道:“一会儿就好了,你赶紧进客厅去,这屋里也是风口,吹不得。”我没有听她的话,而是跟着她进了厨房看她在忙些什么,原来是在忙着炖卤菜,难怪那么香。
      妈妈用一把铁三爪叉,叉出一块肥厚的已经卤出色的猪耳朵得意地道:“今年的卤菜卤得真好,感觉比往年得都要好,你看是吧。”说着还对我晃了几下,我连忙奉承道:“是啊,是啊,看着就好吃。”妈妈听了,脸上露出更加满意的笑容道:“我今年又多卤了一些猪舌头,吃了可是要升官发财的,你一定要多吃点。”我点点头笑道:“知道了,过两天过年吃午饭的时候,你又要说一大堆这样的话了。”妈妈忙把我的话截住道:“嗳,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少说几句吧。”我笑道:“我都多大了,还童言无忌呢!”妈妈看着锅里卤菜,闻了闻气味道:“好了,好了,不和你啰啰嗦嗦了,和你爸一样不会说话,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妈总是这样,如果是优点就会说是受她的影响,一旦不顺着她又或者做错事时,她又很自然地说出这一句。我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不说有其母必有其子,等下我说我老板表扬我了,你又会说还好我性格像你了。”妈妈听了我的话乐个不停,嘴里却嗔着我道:“不要在这里打扰我了,等下忙不完去到外婆家都天黑了,快烦你爸去,你不回来的时候他又念着你,你回来了又不找你多说几句话,他啊,就是这种怪性格,和你们林家的人一模一样。”我知道妈妈说起爸爸这边的亲戚来,又要唠唠叨叨地抱怨一大堆,只好赶紧走开了。
      我和爸爸之间几乎很少说话,从小就是如此,除了偶尔聊聊体育和一些热点新闻,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的。我每次打电话回来,都是打给妈妈,妈妈没听到电话时,我才会打给爸爸,说了两句就要问到妈妈去哪里了,他就会马上把电话递给妈妈,倒也不是生分,只是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爸爸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很多事情都会默默地去做,就像高三那年寒假,爸爸一个人踩着自行车冒着风雪把我在外面租的房子的行李拿回来,足足来回跑了三四趟才全部拿完,身体都冻得直发抖,看得我心里酸酸的。我本来说是要打车去拿的,可是他偏不让,说没两下就拿回来了,他性子就是这样倔,又节约得很,可以不花钱的地方就尽量不花钱,哪怕是坐公车只要花一块钱,只要他觉得可以步行到达的地方就用不着坐车。妈妈出浴室没有关灯会被他嚷嚷几句,我们水龙头开大了点也会被他训斥,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夏天家里来了客人没有关好门让冷气跑出去了,他会板着一张脸跑去把门关好。为着这样,妈妈都不知道和他吵了多少次架。现在家里条件好了些,可是他过于节俭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妈妈说是因为爷爷家里小时候实在太穷了才养成这种习惯。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小时候有一次我们要打车去一个不算太远的地方吃酒席,可是他宁愿自己走路去也不和我们一起坐出租车,明明是花一样的钱,可是他却看不惯我们这等行为,就是不和我们一起坐车,惹得妈妈生气了一天。不过我工作后回来有时候上街买东西,我都会带着他们打车去,他也就笑笑,虽然嘴里还是会抱怨两句,但是不再像从前一样抗拒了,照样和我们一起坐了车去,这已经算得上是他很大的改变了。
      我又重新回到了客厅,拿出手机和吴尚然他们分享各自家里的情况,却听得爸爸突然张口道:“刚刚吃饭和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在心里了吗,不是和你开玩笑的,你爷爷奶奶都八十多了,你是长孙要有责任心,爷爷说他抱不到重孙子连眼睛都闭不上,你忍心看他们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吗?”我想反驳又无从下口,只得应着。爸爸见我没下什么决心,又接着道:“和你说话呢,你怎么态度还是这样。以前和你说,你也是这样也就算了,可是现在不同了,你马上就三十了,再不结婚,我和你妈都不敢出门了。有时候去吃学校的酒席,那些老师问起你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脸上也没有面子。”听着爸爸说完这番话,我心里简直冒起一股此刻就回岐山的念头,但又只得无奈地叹口气道:“我知道了,结婚结婚,今年就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是你自己说的啊,男人说话就是要守信。”爸爸听了这话,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我却已经完全失去了刚回家时的幸福感,觉得脑子里简直有个炸弹随时要炸开一般,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很怕自己会突然忍不住爆发。
      外婆的家离我家大约三公里的样子,一栋建造在马路边的三层大楼,是三个舅舅合资做的房子。大舅舅带着一家在省会做古董生意,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趟,二舅舅和小舅舅就留在老家做着钢材生意,这两年生意倒还不错。从前三个舅舅是一起做皮装生意的,在九十年代,生意特别红火,还在家里请了不少工人制作皮衣,就连妈妈有段时间也帮着舅舅打工照看门店的生意。但随着皮装渐渐退出市场,舅舅们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大舅舅和人学着弄起了古董,二舅舅南下跑去开厂,小舅舅在外省开起了餐馆,生意都时好时坏,除了大舅舅坚持下来外,另外两个舅舅都因为后来生意不景气而回到了家乡,经人介绍搞起了钢材,才把日子又重新过得红火起来。
      外婆老远就听到了我叫她的声音,开心地迈着蹒跚的步伐朝我走来,用双手握住我的手道:“忆忆回来了,怎么好像又瘦了,是不是在外面没吃饱啊?”妈妈连忙附和道:“我也是这样觉得,外面的伙食还是没什么营养又不干净。”外婆拉着我往里走道:“你这些天要多弄些好吃的给他,什么猪肚,肘子,排骨,帮他把营养跟上来。”妈妈笑道:“还用您说,我知道的。”我笑道:“外婆,我还瘦啊,我都有肚子了。”我这样笑着,去看外婆的脸上时,才觉得皱纹又多了些,脸色也看起来也有些发黑,许是生病的缘故,心下不免一酸。外婆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沧桑的掌纹割着我的手,也割着我的心。
      舅舅们都在家,见了我的第一句话皆是问找女朋友了吗?什么时候带回家?红包都准备很久了,诸如此类的话每年都听着,我面上依然是挂着微笑应付着道:“还没找呢,找了就带回来。”每年的答案都是相同的,我都习惯了。但是不管心里有多么烦闷,我也不会在表面上显露出来。
      外婆因为生病碰不得油烟,所以现在家里的饭都是小舅舅在做了,毕竟是有做过餐馆的经历,吃起来色香味俱全。我虽说这几年吃多了岐山清淡的菜,但还是忘不了家乡重油重盐的味道,这时吃上一口,一股辣在嘴巴里翻搅,才觉得对味。
      我饭还没吃上两口,长辈们就又回忆起我小时候的那些囧事来,顺道还是转移到了成婚这件事上,又是要不能找矮的,妈妈个子不高的会影响到小孩;又是不能找太高学历的,女孩书读多了两个人容易起争执,最好是有运气找上一个家里有权有势的,对我大有裨益。又怕我不信的样子,他们又各种举例,某个男孩找了一个家里当官的女孩,就算女孩她爸爸万分不愿意也架不住女儿喜欢,现在结了婚,小两口生了两个儿子,岳父又是送房子送车的,那个男孩举家都搬到了大城市。长辈们讲得眉飞色舞,我却听得着实厌烦,嘴角的笑容都开始僵硬,吃在嘴里的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表弟和表妹在一旁偷偷笑话我,他们是知道我的事情的,我大约是三年前告诉的他们,所以他们现在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看起来真是令人气恼,我趁人没注意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饭后,外婆抓了一把开心果到我手里,又给我拿了一瓶果汁道:“你别端碗,舅妈她们自己会弄,你难得回来一次,快坐下,我有话和你说。”我眉头不觉微微一皱,想着估计又是那些话,但还是不得不在外婆身边坐下。妈妈本来是要去厨房帮着舅妈们收拾的,但是见外婆找我,便也端了把椅子过来在旁边坐着。
      外婆看着我语重心长地道:“马上就要三十了,真的要找个女朋友,要结婚了。你看你几个表哥,表姐都结婚了,孩子都有了。别说他们,就看你姑妈家的小孩,和你同龄的,你爸爸每次看见都要羡慕一阵。我常常和你爸爸说两句话,他就提起想抱孙子的事,估计人都要想疯了,你爸妈年纪都大了,还能帮你带几年孩子,再过几年,他们带不动了你自己带,哪里还能这么轻松。再说了,你妈妈也是三十二岁才有的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她去幼儿园接你回家,你那些小朋友还说林忆,你外婆来了,你还不开心。我看这两年你再不结婚生小孩,到了三十多岁再生,你小孩也是要嫌弃你的,你说外婆说的话在不在理?”我明面上点着头,其实脑子里早就在放空了,见外婆停了下来,才顺势答应了两个嗯字。外婆继续叹了口气道:”我说这些话也不怕得罪你,就算你不喜欢,我还是要说的,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常说你爸妈,说他们没尽力,没管着你,让你在外面一个人上哪儿去找老婆。“外婆的脸色带着怒气,又盯了我妈一眼,妈妈不免委屈却是大声道:“妈妈哟,我什么时候不管来着,你自己问林忆,我哪次打电话不说,哪次打电话不问,也要小孩听我的啊,他不听我的,我有什么办法,我和他爸爸就算急白了头发都没用。你看你常常说你儿子的那些话,他们现在还听不听,都是一样的。都说小孩难带,我看大了更难管,哪里还由得你说?”
      外婆听了心里头自然不高兴,见妈妈扯出舅舅的事来便不再理她拉着我道:“我知道你是最听话的,从小谁不夸你,你三个舅舅现在还经常夸你,说你表哥、表妹不懂事,又懒。你又勤快,又乖,就是只有一个还没能如外婆的愿,你要是成了家,外婆的心才放下,就算是过几年闭了眼也安心。对了,你是没看到你爷爷奶奶,你爷爷那么重男轻女的一个人,上次过来说起重孙子的事,就在那里边说边叹气,我看着他的样子也好笑,老人家嘛,心里还不是在意这些,你真的长大了要懂事。外婆这两年身体不好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活,你可一定要满足外婆的这个心愿。”外婆最后说得感伤起来,眼睛红了一圈,忍不住掉泪,我心里觉得委屈但是又不能说出来,看着外婆难过的样子,又想起自己的问题,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妈妈见了忙劝道:“好好地说话哭什么啊,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外婆是关心你才说这些话,她身体好着呢,你别担心。”说着又忙给外婆使眼色,外婆方才擦了眼泪道:“对,对,你妈妈说得对,我刚刚就是随便说的,我前天还一个人走去菜市场买菜,人家还说我精神好,气色好。你是不知道,我在家里什么事也不管,就只管自己吃吃喝喝的,你舅舅们也从不惹我生气,我也想通了,只管养好自己,你放心就算了。”二舅舅恰好进门来听见了,笑道:“您不惹我们生气就好了,我们哪敢惹您呢?”外婆听了不由得啐了一口道:“就你会说话,谁又让你跑过来的,外面的钢材都乱了,你赶紧叫你大哥和你去摆好。”二舅舅听了拿了保温杯又晃晃悠悠地出去了。我低着头,玩弄着手上连衣帽的带子,一时停了眼泪,却也是答不上话来,只得沉闷着,心里头却是早已过了山路十八弯一般,一个个想法涌在心头打转,出不去,挤压得人难受。
      外婆见我还是不说话,突然转了话头对我妈道:“那天帮林忆说的女孩家里是不是明天有空,你赶紧约了人家明天中午见个面,我看着他们家里人倒是不错,爸爸妈妈都是老师,都有退休工资,也只有这一个独生女,没有负担,而且也是在高中教书的,现在这样的女孩可不好找。”“什么女孩?”我立马愣住了,妈妈笑道:“舅舅的朋友介绍的,我一直没和你说,准备等你回来告诉你的,我怕我说你又不肯,让你外婆出马告诉你,你外婆那么喜欢你,你总不能拒绝吧。”“我不去。”我低声说了一句,含着抗拒的意思,我从心底里厌恶他们这样瞒着我的做法。妈妈忍不住厉声说道:“你不去,你怎么能不去呢?你姐姐不听话,你也不听话,我怎么养了你们这样的孩子。”她站起来脸上带着不解和愤怒的表情,我许久没有看到她这么激动了。外婆忙示意她坐下道:“你又急了,你就不能和孩子好好说话嘛,让我来和他说。”妈妈听了这话方才又重新坐下来,叹了口气。外婆拉过我的手道:“忆忆,你要懂事啊。你爸妈都六十几岁了,别人家像你爸妈这个年纪的孙子都好几岁了。再说外婆年纪也大了,还能活几年啊,经不起折腾了,你就听话好不好?你表哥当年听到有人给他介绍都很开心,怎么你反而还不高兴的样子,相亲又不丑,现在你们大城市不都是这样吗?”
      外婆的几句话把我说得哑口无言,对啊,别的男生听到可以去相亲应该都很开心吧,可我却是如此不情愿,想必爸妈又看出了一些端倪,我不能再这样明着拒绝下去只好赶紧道:“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们不提前和我说,我什么准备都没做,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我转换了一种口吻,带着不满意的口气说出了这句话。外婆笑道:“是准备提前和你说的,大家都忙一下就忘了,现在说也是一样的,去见一下又没什么,男孩子就是要大方啊,对不对?”外婆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大约是觉得把我说动了,得意地朝我妈看了看。妈妈也不禁笑道:“外婆说得对,又不是逼着你们明天就结婚,两个人相互认识一下,合适当然最好,不合适也没关系嘛,又没事。”后面她们还在聊着什么,我已经完全没有也不想听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也不知明天该怎么应付。
      今天的这番谈话,我没有告诉梁亦匡,想着说了也没啥用,干脆自己消化掉。我是这样想的,明天赶紧和那个女孩随便见个面,之后就说人家没看上我,等过几天回了岐山,他们也就管不到了。也许是被晚上的天气冻得麻木了,我明明盖了一件很厚的棉被在身上,可是身体怎么样也暖不起来。我很想梁亦匡,想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样就心安了。
      一大早,爸妈就催我起床,说是和人家爸妈说好了十一点半约在河东的某个连锁火锅店,还把女孩的微信推给了我,我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他们如此自作主张,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得不迈开脚去,只得连声答应了,加了那个女生的微信。简单地问好之后,我和她再次相互确认了一下时间和地点后,我就去洗漱了。妈妈在我后面追着问道:“怎么样,商量好了没?那女孩怎么说?”我越发地不耐烦了,拿起毛巾使劲地朝空气里甩了一下道:“商量好了,一直在问,烦不烦啊。”妈妈见我真的发怒了,便转了笑脸道:“好,好,好,我不问了,你记得把你新买的那件带了绒的牛仔外套穿上,我给你做了最爱吃的肉丝面,你赶紧洗完了过来吃,一会儿放凉了。”妈妈一面笑,一面絮絮叨叨地从洗手间出去了。
      外面的天气暗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冷风呼啸地吹着似乎是要下雪的样子。我出门的时候隐约感觉到爸妈在我的身后兴奋地窃窃私语,我既觉得烦恼又不得不体谅他们的苦心,鼻子在寒冷的环境中不觉变得敏感起来,我掏出纸巾捂住鼻子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刚进店,我就闻到了一股重重的油味,想着等下吃完衣服上必定残留发臭的火锅味。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给那个女孩发信息说我到了,她回了句不好意思说还有五分钟,叫我稍等,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有礼貌。餐厅坐落在一个广场的二楼,从窗户看出去能见到一个狭长的步行街,两边是张灯结彩的商家,街道旁还有不少卖着年货的商贩,来来往往的行人穿梭在街道上,那场面热闹非凡。我同他们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喜笑颜开,而我却满怀心事。
      我刚把头转回来,就看到一个长发女生在门口张望着,我瞄了一眼手机发现她已经发了微信告诉我到了,便赶紧对她挥了挥手,她笑着快速地朝我走过来。她比我想象的大方,脱了外面的紫色羽绒服放在一边,露出雪白的针织毛衣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忙摆摆手笑道:“没事。”她椭圆的脸笑起来很随和,微卷的头发散漫地披在肩上,看起来是很好说话的那种,有点像我高中的某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性格就是很开朗的,所以我对她第一印象很不错,想着应该很好应付。
      “我叫顾悠然,你叫林忆对吧,我爸妈和我说过了。”我正准备拿了菜单和铅笔递给她,她倒先开口了。我有点不自然地笑道:“对,你看看你想吃什么?”顾悠然很爽朗地道:“你看着点就行,你应该是第一次出来相亲吧,看起来这么害羞。”她这么一说,我的脸霎地红了起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只顾着点点头。顾悠然笑道:“我一看就看出来了,算了,我来点吧。”她从我手里接过了菜单,低头看着上面的菜品道:“你有什么不吃的吗?”我连忙道:“没有,我都行。”这种第一次和陌生女子约会的场面使我极其不自然,我拘束得倒像个女生。
      我们刚开始没几句话,后面才渐渐多了起来,顾悠然大概是已经相亲了三四次了吧,一开始也是抗拒,后面被父母逼得没办法了只好来了,慢慢倒也习惯了。“我看你还挺年轻的,为什么你爸妈也这么急?”我不自觉地问出一句,顾悠然从火锅里夹出一片牛肚道:“我今年也二十七了,不过在他们眼里,我要是再不结婚估计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我也烦得很。”我点点头道:“其实也还好,那之前的几个?”还没等我说完,她就打断我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还真的不想结婚,就算应付个过场,我这样说你应该不介意吧。”我听完这句话心里反而一下子痛快了,忙笑道:“当然,当然不介意,我和你想法一样。”
      两个人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气氛自然顺畅了很多,聊天也变得更加随和起来。顾悠然显然比我更能吃辣,红油锅里的牛肉我才吃了两片就连着喝了两大口凉茶,她倒是镇定得很,只是微微地喘着气。
      顾悠然拿纸巾擦了擦嘴巴道:“不过你和我之前相亲的几个人都不同。”点的东西也差不多吃完了,服务员看着还有些杂菜摆在旁边便要过来加水,忙被我们制止了。我笑道:“唔,是吗?应该差不多吧。”我习惯性地闻了一下外套的味道,果然是重重的油腻味,我不觉皱了皱眉头。顾悠然笑道:“前面几个要么自信得很,要么像家里有皇位继承似的,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正常的,听到我不想结婚,还觉得自己被骗了似的,吃完饭就把我微信拉黑了,你斯斯文文的,和他们不同。”我端起茶杯的手短暂地在空中停留了两秒,忙又回过神来,赶紧喝了两口缓解自己的紧张道:“可能是我想的和你一样,所以就觉得没有什么吧。”顾悠然听后也是一副赞同我的回答的表情。
      我想着时候也差不多了,看了眼手机道:“你等下要做什么?”顾悠然也瞬间明白过来笑道:“你不用管我,我约了闺蜜去看电影,我就在这里等她们,你有事就去忙吧,反正爸妈那边我们都知道怎么回答的。”我很喜欢这样的爽快人,说起话来都轻松很多。“好,那我先走了。”我把店里的围裙脱下来,和她道了别就出去了。
      店里被火锅熏得这样热,出来经风一吹又觉得十分的冷,本来被店里的杂味盖着不是十分明显的油腻味在外面被风吹进鼻子里令我十分嫌弃。早知道就不穿这件新买的衣服出来了,还不是被妈妈逼着,我心里又不禁埋怨起来。经这件小事又散发到小时候,再到考大学,找工作,好像我一直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大学那会一心想读中文系,妈妈在耳边唠叨中文系不好,找不到工作。毕业后找工作的时候,逼着我去考公务员,不过我也没花多少功夫去复习,自然也是没有考上。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培训机构的工作,又被她念了许多遍,直说不稳定,我就没有同那家公司签三方。不过现在想想也是我耳根子太软,经人一说,自己就会改变原来的主意。
      妈妈见我中午吃了饭就回来,心里自然是有些不大满意的,免不了问东问西的一大堆,又是怎么没有约人家女孩去看电影,逛街之类的,见我表情不大对,问我是不是觉得不适合,爸爸也开口附和道叫我多主动点,家庭条件好的独生女原本就是要男生多哄着点才行,叫我别像他一把年纪了还不大会说话。我被问得烦了,只好道:“应该是不大适合吧,我累了,洗个澡躺会儿。”妈妈听了还想再劝几句,但是我头也不回地进了洗手间,外面又传来她和爸爸的争吵声,我也懒得去管了。
      冷水碰到脸上特别刺痛,像一根根针一样刺进皮肤,让人瞬间清醒过来。我多想现在就冲出去,坦白一切,可是我不能也不敢。此时的我,真的好想梁亦匡,想到他的时候不禁更生起爸妈的气来,恨不得此刻就打了电话叫梁奕匡过来,豁出去也就算了。我把毛巾重重地挂在杆子上,脸都没擦干就出去了。我现在只想快点把这个年过完就回去,在岐山买房,以后过年就有理由不回来了。
      过年的前一天是妈妈最忙的时候,收拾屋子是早些天就已经完成了的事,最麻烦的就是提前准备好各式的菜,除了除夕中午团圆饭要吃的,还有正月里招待亲朋好友的。因为我们这边习惯过年每次正餐都要准备十二个菜,所以多数的蒸菜、卤菜必须提前备好了,等着客人来的那一天,放在圆形的蒸屉里,用铁罩子盖着,十分钟蒸就好了,另外的主菜现做就可以了。虽然我这两年常劝说客人来的时候可以去外面餐馆里吃,也不至于那么累,但是妈妈还是嫌花销太大,照样还是自己来,忙完一整天下来又喊着腰痛,叫爸爸给她揉。
      我一般除了初二去给外婆拜年,初三给爷爷、奶奶拜年后就哪里都不去了,窝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出去见了人也是要应付一大堆何时结婚的话,心里听了不免受气。饶是这样,还是又被外婆、爷爷、奶奶她们各自问了一大圈,知道我去相亲了,又多了一个可以闲聊的话题,我后来干脆是用“啊、哦、额”这样的语气敷衍着,实在是懒得回答同样的话题了。顾悠然这两天也和我分享了她走亲访友的经历,果然我们面临的局面都差不多,她说她妈妈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年再不结婚就断绝母女关系。
      转眼间就到了回去的那天,梁奕匡已经先我一步回到了岐山,并把跳跳从宠物店接了回去,抱怨说跳跳见到他的时候蹦得老高,差点尿在他的裤子上。我是上午十一点的高铁,因为还要从县城里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去火车站,所以我早上八点多就出门了,我回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回去的时候却是被妈妈塞满了一箱子吃的,我好说歹说才拿了半箱出来,我说我提不动,在车站提着费力,用这个借口才成功说服她。
      爸妈照例一起把我送到路口坐出租车,妈妈在我上车前除了说几句注意身体和好好工作外,最重要的还是提醒我成家的大事,末了还提了一句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和顾悠然的事情,见我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便笑道:“好了,好了,你自己喜欢就好,只是今年一定要买房结婚了,你先去岐山看好了告诉我们,我和你爸就过去。”
      我直到坐上车,心里面才陡然放松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对我挥手的爸妈,心想他们的确老了,又不觉心疼起来,恨自己不能遂了他们的心愿。汽车缓缓地往前驶去,家乡的人物和和琐事仿佛都随着两边的景色渐渐地朝后退去,可还有一根无形的线将这些与我的心牵在一起,剪不断也绕不开。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又怕被司机注意到,忙拿起袖子擦了擦,假装是迷了眼睛。
      我是穿着厚外套和毛衣出门的,等下午七点从岐山的轻轨站出来时,陡然觉得热得不行,忙把外套脱了拿在手里,一只手拉着箱子,快步朝出租车上车点走去。虽说才大年初五,可是返回的人也不少了,等出租车的队伍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龙。梁奕匡发微信告诉我说萧雷雷也回来了,还准备好了各类火锅食材,就等着我回去,我听了便觉得胃里涌起一阵饥饿的感受,高铁上的盒饭又贵又少又难吃,我吃完感觉和没吃似的,又不想买车上的零食,就这样饿了一下午,到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了。
      开出租车的司机一看就是外地人,一张油光满面的脸,高高的颧骨,厚厚的嘴唇操着不知道哪里的口音一个劲地问我从哪里来,在这里做什么,絮絮叨叨地问个没完,像是要给我介绍对象一样。听到我是从湘城过来的,他似乎想了片刻道:“哦,那地方我坐火车经过的,还没有机会去,吃得很辣是吧。”我点点头,“你还是学生吧。”他平白无故地冒出这一句,我心里一阵窃喜,说来我也工作五年了,虽然肚子隆起了一些,但脸还是挺瘦的。我忙笑道:“我都来这里工作五年了。”我这样说着心里面着实得意,脸上也堆起笑容来。“哦,看不出来,现在的年轻人都会保养,结婚了吗?”司机随口问出这一句,我的心情立马又低落下来,怎么好像到哪里都躲不过这个问题似的,“还没呢。”我随意地答道,那司机继续问道:“有女朋友了吗?”他显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我想着他的生活是不是太无聊了才抓着一个萍水相逢的乘客问东问西。我淡淡地道:“还没有。”我故意回答得很简单,希望他觉察出我的些许不快从而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可是司机完全没有发现的样子,仍旧很自然地接过话道:“那是要结婚啦,你爸妈应该也催了你很多次吧。我小孩今年二十五,小孩一岁了。”那人越说越兴奋,我只好尴尬地笑着,说了一句挺好的,等他滔滔不绝的兴头过了,才赶紧掏出耳机戴上。下车的时候,那司机还不忘提醒我一句道:“小伙子要早点结婚,早生孩子早享福。”我很想装作没听到直接转身走掉,不过终究还是朝他点点头才离去,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似乎还在家里接受亲戚们的盘问。
      我才走到门口就闻到了牛肉丸的香味,这是梁亦匡每次回家必带过来的食物,“还有我的吗?”我打开门看着他们吃得正开心忍不住笑道,跳跳兴奋地差点蹦到我怀里,梁奕匡连忙放下碗筷,帮着我把行李箱拖进来道:“我们才刚吃了一点你就回来了,有你最爱的牛肉和豆腐。”外面虽说还是有点凉,但是屋子里的门都关了,又开了电子炉煮着这些食材,暖黄的光线照着,身上倒觉得暖烘烘的。萧雷雷端起碗来,轻轻喝了一口火锅汤道:“林忆,你怎么还穿着毛衣呢,这么热,我都出汗了。”我边走去房间边笑道:“这里可比我家里暖和多了,我刚刚下了火车还不适应。”我找了个衣架子把外套挂去平台外面吹风,进了屋内又把毛衣脱下,找了件居家的外套披着就在梁奕匡旁边坐了下来。
      我端详着梁奕匡的脸问道:“怎么好像又瘦了,过年都吃不胖吗?”梁奕匡给我夹了一块刚煮好的牛肉笑道:“才几天不见,哪有什么瘦不瘦的。赶紧吃吧,刚刚还说饿得不行了。”我笑眯眯地吃着,又对着他们把高铁上的食物吐槽了一遍,顺带还把家里亲戚催婚的事以及和顾悠然相亲的事稀里哗啦地一股脑似地全部吐了出来。“就连刚刚我打车回来碰到的师傅都要我早点结婚,你说我气不气?”说到这里,我拿着筷子用力朝碗里怼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表示自己的愤怒。萧雷雷听了乐个不停,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梁亦匡笑道:“好了,好了,人家也只是随便说说,别气了,快吃吧。这块油豆腐刚煮好的,你慢点吃,小心烫到。”梁奕匡边说边给我碗里夹东西。我这样全部说出来,心里觉得畅快了些,完全没注意梁奕匡同我说的话,看见豆腐就连忙抓起来往嘴里放去,热汤一下子从豆腐里被牙齿挤出来,烫得我都说不出话来。梁奕匡忙端了一大杯冷水递给我道:“才和你说完,赶紧喝口水,快快快。”我把豆腐又吐回了碗里,不停地哈着气,喝了一大口冷水后才平静下来。“慢点吃,慢点吃。”梁奕匡还在不断嘱咐我,萧雷雷望着我笑道:“你说你都急成这样了,看来在家里是受了不少委屈。”我用纸巾擦了擦嘴边的水不服气道:“对啊,我回家的第一天就想回岐山,我真是一天都没办法待下去。你呢,你回家就没被催吗?看你一副得意的样子。”萧雷雷笑道:“我爸妈还好,也是随口提了一句,见我还是老样子也不怎么说了,不过我的房子已经弄好了,我后两天就要搬进去了,估计他们也要来一段时间了吧。”萧雷雷说完这句话,气氛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离别总是会让人觉得悲伤的。梁奕匡问道:“需要我们帮忙吗?”对于这些事情,他比我看得开一些。萧雷雷摆手道:“不用,你们明天就要上班了,家具在年前就弄得差不多了,这里本来也没啥东西,一趟也就拉过去了,剩下的东西我也在网上买好了,明天就送到新房子那边。等我彻底弄好后,就接你们过来玩。”萧雷雷的语气很平静,我心里也由衷地为他住进新房子而开心,只是我想着原先四个人住在这个房子里,热热闹闹的,陡然就只剩我和梁奕匡了,难免会觉得有点失落。以前我总想着要另外找房子和梁亦匡两个人住,但真的到了这么一天,心里还是要有些适应的过程。不知道蓝东东现在在做些什么,会不会也偶尔想起我们从前的生活来。
      萧雷雷看我情绪有些低落便笑道:“林忆,你又来了,我们不还是在岐山嘛,可以经常出来聚一聚对吧。对了,你看房子看得如何了,今年也要买了吧。”我点点头道:“看好了市区边上的一个小区,过几天就去看看,业主还没从老家回来呢!我不想找家里拿钱,怕拿了又被逼着催婚,我自己手上存了十多万,再借点消费贷,应该差不多够首付了,公积金还能扛点。”其实我自己都细细打算好了,我现在能承受的只能是市区边缘地段交通不大好的二手小区,最好还是满五唯一的,能少交不少税,公积金的钱等买了房子再提出来也能还上一部分消费贷。萧雷雷若有所思地听着,半晌才回道:“我手上也没啥钱了,不然还能借你点。”我忙回道:“不用,我这里能应付得过去,你首付都给了六十万了,真厉害。”萧雷雷显然是有点吃撑了,摸着肚子顺了口气道:“害,都差不多的,买了房子都是房奴了。不过你看房子真的要谨慎再谨慎,毕竟也是人生大事,不要马马虎虎的,多问问你们银行的同事也好。”我点点头道:“知道的。”
      说完买房的话题,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梁奕匡和萧雷雷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我本来也要插手,却被梁奕匡赶回了房间休息,才吃了一肚子东西,胃里又感觉有不少食物搅拌在一起,腻腻的让我哪里平静得下来。我索性坐在书桌前想着事情,外面不时传来碗盆碰撞的清脆声和水龙头流出的刷刷声。
      我想着上半年就把买房子的事情弄好,然后和梁亦匡一起搬进去,就算父母要过来,也只是说好朋友和我一起住罢了,想他们心里虽有一些想法但应该也不会说什么。我现在每个月扣去社保、公积金后到手就五千多块钱的工资,如果每个月还房贷三千多,公积金再抵扣掉一大半还是能过下去的。我也不打算硬撑着买市区好一点的房子了,一来过不了太负债和过于节衣缩食的日子,二来手里再存点钱偶尔还是能和梁亦匡出去旅游调剂一下,我这样想着,嘴上不禁露出了一点微笑,眉头笼罩的愁云也渐渐消散了。
      梁奕匡洗了碗进来,见我呆呆地便笑道:“一个人想什么呢?有什么开心的事吗?”我方回过神来笑道:“没有,随便想想。”我见他手上端着一盘切好的橙子,那橙色看起来黄澄澄的还滴着水,十分诱人,忙拿了一个吃起来,果然甜甜的,没有什么酸味。我不觉笑道:“什么时候买的,还买得这么好吃?越来越会买东西了。”我吃完一个又拿起来一个,梁奕匡站在我旁边抚摸着跳跳的头道:“就是下午买的,我随便选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没想到吃起来还不错。”跳跳从宠物店回来之前是洗了澡的,身上发出淡淡的沐浴露的香味,梁奕匡边摸边笑道:“你是不知道跳跳,越来越凶了,今天宠物店的老板要给它洗澡,它简直是要把人家吃了,带了伊丽莎白圈也不行,后来还是我自己在店里给他洗了,那老板也没收我的钱,以后我们还是自己来吧,这么凶也没人敢给它洗了。”我听了把跳跳抱过来,把它的前爪搭在我的膝盖上问它道:“怎么这么凶了啊,是不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是不是生爸爸气了啊?”跳跳得眼睛不敢看着我,发出低低的哼声,一副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的样子。我看着它委屈的眼神,也不好再说什么,放下它道:“行了,去玩吧,可怜兮兮的。”跳跳便一溜烟地跑去客厅了。
      萧雷雷只用一天的时间就把行李都运去了新家,他的卧室就只剩着空的床和柜子,看起来空荡荡的,半旧的黄色窗帘也拉起来,透不进光线,整个房间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腐木味,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我倚在他们门口发了会儿呆,想着从前屋里是何等的热闹,现在虽然是达成了和梁奕匡二人世界的愿望,但也没想过是这样的局面造成的。
      没过多少日子,萧雷雷就邀请我们去他新家玩了会儿,两室的带简装的房子,看起来和大多数的样板房差不多,萧雷雷除了添置些家具也没有过多的布置。不过最显眼的是他放了一张我们四个人出去玩的合照摆在了电视柜右边,那是我们去周边镇区的一个游乐场外面合拍的,其中蓝东东笑得最开心,一只手还搭在梁亦匡的肩膀上。我和梁奕匡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这张照片,但我心里面却是有一点刺痛。
      也许是晚饭吃得太腻了,萧雷雷坚持要开车送我们回去,但是吃饭的地方离我们住的地方不算远,我也想消消食,便说要同梁奕匡走回去,萧雷雷就没有强求。想来我和梁亦匡也是许久没有这样两个人步行回家了,从前要么是各自上下班,要么就是四个人在萧雷雷的车上侃天侃地的,这样忽地两个人走在春夜的梧桐道上,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看着那张照片,就好像觉得我们还在一起的样子。”我淡淡地道,语气里有点怅然的味道。梁奕匡道:“是啊,一晃还真快,东东在过几个月就要毕业了吧。”我点点头道:“是啊,要不我们联系一下他,去找他拍个毕业照。”梁奕匡想了下道:“算了,算了,东东也不想我们去找他,就这样吧,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应该也不想再提起这些事了。”我低头不语,算是同意了梁奕匡的话。
      我因为不想在这个有回忆的房子里待得太久,便加紧联系中介看起房子来,终于在两个月后看上了市区最西边的一个小区的二手房,虽说位置是挺偏的,但是小区的绿化还不错,更为主要的是在这个房价飞增的年代,能在岐山市区找到一个一万一方的房子已经算很好了。其实还是因为这里靠近国道,很嘈杂,而且交通不便利,周围也没有什么便民生活区,房价也是实在涨不起来了。
      中介带我去看的第一次,我心里其实就下定了主意,只是我嘴上还没说出来,只说考虑考虑。梁奕匡因为加班没空,还是我一个人去看了来。小区中间是别墅区,周围是一长排居民楼,像保卫别墅的卫士,居民楼的门口一排走下来几乎全是对着国道的,听着都是车辆行驶的声音。但是好在我看的这间屋子的业主把它家的玄关用外墙围了起来,隔了三间出来,进门右边就是厨房,左边是餐厅,餐厅里面连着的是一间杂物房,玄关和客厅之间还有一道门,关上了就一点杂音也听不到。
      客厅的采光特别好,阳台正对着别墅区,望出去的风景倒是不错,房子的装修和摆设完全是中年男人的风格,电视墙正对着阳台的地方还挂了一副巨大的毛笔字幅,我倒是没有太大在意,因为业主肯定会把它带走的。我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电视墙的墙贴,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绿叶和蝴蝶的贴纸,我盯着电视墙想着该刷成什么颜色才对。中介一个劲地告诉我业主本来是不想卖的,实在是因为做生意需要资金才急于出手,九十万已经是他们能给的最低价格了,但我还是让中介照着八十万去谈,能谈下多少是多少,中介的脸色特别为难但还是勉强答应了。
      我看完房子的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和梁奕匡分享了,梁奕匡笑着说他不懂得这些,我自己拿定主意就好,住哪里都是一样,我想着他性格大抵也是如此,也就不再找他商量了,满脑子只期待着和他搬去新家后的幸福日子。
      过了两天,梁奕匡忽然告诉我他爸爸身体有些不好要请假回去一趟,大约四五天的样子,我看着他脸色不太好,便劝慰了他几句,帮着他收拾了些衣物。临走前,我抱了抱他,叫他放宽心。
      梁奕匡的爸爸住院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等着检查结果。梁奕匡和我说他爸爸平常胃就不好,又爱喝酒吃辣,前两天正喝着酒,吃着菜,胃又开始痛了,可能是实在是痛得受不了了才送去了医院,现在全家人都在医院陪着。我打电话给梁奕匡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叫他照顾好自己便挂了。
      梁奕匡回家的这几天,房子里显得更冷清了,好久没有这样一个人生活过了,竟然还稍微有点不适应。我除了上下班,就是在家里陪着跳跳,哪里也不想去,丁杰来找过我一两次,不过也是说不上半天的话就走了,他们公司现在忙着研发新的产品,他说他的报告都写不完了。
      这天照例下了班回来,我带着跳跳去外面溜达了一圈就赶紧上了楼,窝在沙发上发微信问一下梁奕匡那边的情况。没说两句,电话突然响了,我盯着屏幕竟是愣住了,江少川三个字赫然出现在屏幕上,我稍微踟蹰了一下还是接通了,“林忆,我在你家楼下,方便和你说会话吗?”江少川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好,像是经历了什么事情一般,但还是如上次那般几乎不给你拒绝的余地。我吸了口气道:“行,我在家,你上来吧,二楼。”他似乎有点没反应过来道:“上楼,方便吗?”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忙道:“没事,上来吧,就是我家狗有点凶,不过叫两声就没事了。”他低声应了一下。
      我把跳跳挡在身后给江少川开了门,跳跳大声地吼叫着,被我连声呵斥了才渐渐安静下来。江少川看起来很疲惫,眼下黑了一圈,脸上看起来也没有多少血色,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觉吓了一跳。江少川看见我惊讶的表情,勉强笑道:“干嘛?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样。”他环顾了一下我的客厅继续道:“怎么这么暗,这种老式房子的光线果然不太好,你还是应该多出去晒晒太阳,你记得我从前经常叫你陪我去体育广场来着。”他说着说着,似乎有点戚戚然的味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先叫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又问他喝什么饮料。江少川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整理着头发道:“我不喝,别忙了,你一个人在家吗?”他虽是这样说,我还是拿了一罐可乐给他,就在他对面端了把椅子坐下道:“嗯,他有事回老家去了,这几天就我一个人在家。”跳跳对陌生人的来临还是带点戒备的意味,坐在我的旁边,紧紧地靠着我的大腿,喉咙里面发出一点呼呼的声音。江少川当然知道我说的他是指谁,也就没有多问,只是笑道:“你怎么养了一条这么凶的狗,不怕咬到人么?”我摸了摸跳跳的头道:“小时候很乖,怎么知道长大了这么凶,它就是一只纸老虎,吓吓人而已,平常多注意点就是了。”江少川点点头道:“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多久了?这里看起来湿气挺重的,还是早点搬出去才好。”我笑道:“一年多了,最近在看房了,再住也就是这几个月了。”江少川道:“唔?看了哪里,怎么不见你说的。”突然又意识到这句话问得奇怪,转瞬笑道:“我才说了不再找你的,没想到还是来找了,你不介意吧。”我摇摇头,见江少川还没切入正题,心下倒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他看起来又是这样的窘迫,两只手交替揉搓着。江少川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所想道:“其实我也不该来找你的,可是我不知道和谁说,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想起了你,我也只能和你说了,要让你看笑话了。”我眉头微微一皱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江少川摸摸自己的额头,叹口气道:“我要离婚了。”我听完心里一惊,嘴巴也不自觉地张开,一脸不相信地看着对面的江少川,他用双手使劲地搓了搓脸道:“本来也是我对不起她,这样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吧。”江少川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嗓子有点沙哑,我甚至都差点没听清他要说什么,他用手撑着额头,一只手在膝盖上来来回回地摩挲着,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悲伤。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心疼他,还是最近的许多事搅在心里缠成一团,让人透不过气。江少川喝了口水继续道:“我的手机不小心在昨天被她看到了,里面有我和其他人的很多聊天记录,她也就知道了,哭着吵着要和我离婚,还要把小孩带走,还要告诉我爸妈。我给她道歉,给她下跪,想让她放过我,她也只是抱着小孩一直哭,最后说可以不告诉我爸妈,但是一定要离婚,而且要带着小孩,让我净身出户,给我两天的时间决定,所有的理由和说法让我自己去想,自己去搞定。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下了班连家也不敢回,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林忆,你说我该怎么办?”江少川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是低声的呜咽,他终于绷不住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我凄然地看着他,让他先默默地发泄完,他应该是憋了很久了吧,一次性哭出来也好,此时的江少川看起来那么脆弱,可终究也是自己造成的结果。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又递给他纸巾道:“哭出来就好了。”江少川擦了眼泪后,慢慢镇定下来,不过眼神里还是透露出无助。我缓缓地开口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也只能慢慢想办法去解决了。”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碰到,也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合适。江少川叹口气道:“林忆,我也是没办法,你以为我想结婚吗?谁不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也许就是报应吧,你上次说我一定会后悔的,现在看来是成真了,我还那样说你,是不是很可笑?”江少川这样说着,发出两声冷笑,表情看起来极其不自然。我皱眉道:“算了,我那也只是说的气话,你不需要放在心上,现在只需要把事情顺利解决才好。”江少川听了又不言语,低头想着事情,我想着先不要打扰他,就把跳跳带回了房间,蹲在它的窝前抚摩它的头,心里却是一阵惆怅。
      大约是见我许久没有出来,江少川走到了房门口道:“你怎么不出来了?”我见他进来了,才起身道:“我看你想事情也不好打扰你,就带跳跳进来玩玩,免得它一会儿看到外面平台有人经过又要鬼吼鬼叫的。”我刚才蹲得久了,一下子起来倒有些头晕,脚下晃了两步。江少川木木地立在门口,扫视了一眼我的房间道:“你还布置得挺温馨的,有家的味道。”江少川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心下似乎有点触动道:“我以后就一个人了。”眼神里透露出说不完的哀伤。我有些不忍道:“你再回去好好和她谈谈吧,要是她原谅你了或许还好说,要是回不了头了,就和她一起好好说话把这件事情的影响控制到最小,毕竟小孩还在那里呢。”其实我心里觉得江少川是无法被原谅的,我要是那女生估计也是要和他拼了命的,只是事已至此,我看他又是那样的可怜,只好说些话来安慰他了。江少川摇摇头道:“我知道她的脾气,昨天她对我说的话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毕竟是我对不起她,她现在应该觉得我无比恶心吧。”话竟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需要再说一些无谓的话了,只得无奈地道:“你也不要多心了,回去看看吧。”江少川看了一眼手机,点点头道:“行吧,那我先回去了。”
      我把江少川送到门口,正要开门时,他突然转过身一把抱住我,泪水掉进了我的脖子,我愕然了,却也由他这样默默地抱着,希望能缓解一下他内心的情绪。短暂的沉默之后,江少川松开手开了门就出去了,我在门口默默地伫立着,心下一阵凄然。
      大约十分钟后,我收到了江少川的微信:“林忆,当初认识你的时候,我却那么害怕,很怕自己会喜欢上你,现在才知道这是最初的最真的感情。没能和你在一起,是我自己没有好好珍惜,现在变成这样的局面也是我咎由自取,我看着你把和他的家布置得那样温馨,就知道你们有多幸福,所以林忆,你一定要和他好好走下去!可是你知道吗?我多希望那个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我关上手机,不禁泫然泪下。我不是因为觉得遗憾,除了为江少川所发生的事情感到难过,更多的是一件件事情叠上心头让我顿觉悲戚。我多么想坚守住和梁奕匡的未来,可是很多事情却让我们不由自主,我所能做的是一次次的逃避和一次次的拖延,我不敢去想这一段刻在我心里的感情还能坚持多久,甚至有一种随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之感。
      外面突然起了风,似乎是要下雨了吧,我把房间的窗户打开来,正好透透风,似乎这风可以吹散屋子里悲伤的氛围一般。我看着窗外的雨滴慢慢落下来,打在树叶上,又从树叶上滴下来,如悲伤的眼泪,缓缓地流个不停。
      就这样过了两天,差不多是梁奕匡该回来的时候了,我像前两天一样问了他爸爸的情况后,又问他买了什么时候的票,结果他没有回我。直到我下班到家,他才打了电话过来。
      “林忆?”梁奕匡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使我心里惴惴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怎么了,小宝,是不是叔叔的情况不太好。”我关切地问道,心里面一沉,担心他说出不好的话来。梁奕匡低声道:“是,是有点不好,不过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安,不过所幸还不是不好的结果,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道:“哦,没事的,等医院结果先,叔叔吉人自有天相。”梁奕匡应了一句,继而又开口道:“林忆,其实我是想说我今天回不来了,妈妈让我在家里再多待一个月,公司那边我也辞职了,你也知道他们是不会让我请这么久的假的。”这句话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梁奕匡竟然已经辞职了,但既然是他家里的决定,我也不好表露出什么情绪,只得继续宽慰他道:“唔,没事啊,反正你以前也只有过年才回去,现在在家里多陪陪家人也好,等叔叔病好了再回来也好。”梁奕匡沉默了一会才道:“嗯,先这样了,我先回病房了,你照顾好自己和跳跳。”挂完电话后,我的眼皮挑动了几下,觉得仿佛有一种诀别的意味,可能是我自己多心了吧,一个月很快就到了,没什么大事。
      讲完电话后的五分钟,我收到了江少川的微信,“林忆,我离婚了。房子和孩子都归她,她选择不告诉我家人,我暂时先出去租房住。”这一刻,我觉得心里面特别的压抑,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一颗心不停地跳动着。我足足喝了大半杯水才定了定神回道:“照顾好自己。”多余的话也变得没有意义了,此刻的他一定是充满了无限伤悲,但是也只能硬逼着自己从泥潭里爬出来,重新去面对新的生活。我觉得有些累,回房的脚步也是虚飘飘的,我以后会不会遇到和江少川同样的情况,会不会重蹈他的覆辙,我忽然觉得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外婆使劲地在劝说我结婚;梦到爸妈大声呵斥后为什么喜欢男生,外面的风言风语都传遍了,这个家也过不下去了;梦到梁奕匡拉着我的手只是哭也不说话,我蹲坐在墙角,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不敢看他们,浑身如没有了力气一般,仿佛四周都是无穷的深渊,好不容易在黑暗中发现一缕阳光,走过去看时,才发现妈妈手上突然抱着一个小孩对我说:“快叫爸爸。”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伸出手时,却又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梦,一场我不知道是好梦还是噩梦的梦。
      三天后,江少川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是那样的憔悴,仿佛老了十岁,下巴布满了胡须,我几乎都快要认不出他来了。他手上提了两瓶红酒,朝我拎了两下,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拿了两只杯子放在茶几上道:“我陪你喝吧,但你知道我不大能喝的。”江少川笑道:“没事,我多喝一些就行,你随意。”才喝了一杯,我脸上就泛起了红晕,脸上也暖烘烘的,江少川望着我笑道:“林忆,你还是这样,以前在支行,大家一起出去吃饭,没喝两杯,你就一副要醉倒的样子,非拉着我和孟源陪你喝,劝都劝不停。”我笑道:“还不是你们两个害我,就想看我出丑而已,第二天还不是被你们在柜台里面嘲笑。”江少川笑道:“谁害你了,要不是后面我劝住你,估计你都要进医院了。大晚上的,我和孟源送你回家,还是你室友下来接的你,叫李威来着对吧,我那时还以为是你男友呢。”李威,这个曾经对我很好的室友,再次被提起时,才发现我已经来岐山五年多了,想想时间可过得真快。我点点头笑道:“什么男友,人家直得不能再直了。”江少川举起酒杯晃了晃道:“怎么,你那时会怕我吃醋吗,你早说啊,早说我就让他吃我们的醋就好了。”“滚滚滚,喝你的酒,废话那么多。”我及时制止了江少川,怕他说下去又勾起一些前尘往事来。
      此时,正是晚饭的当头,不知谁家做的红烧肉香味飘了进来,十分的馋人。江少川狠吸了一口道:“真香,还是家里做的饭香,我今晚吃了几口外卖差点没扔了。”江少川发出干干的笑声,我怕引起他心里的苦楚忙转移话题道:“我经常吃外卖,没有你说得那么难吃。”江少川道:“行行行,反正我以后除了回爸妈那边也是要吃外卖,就当提前适应了。”他拿着杯子对我示意了一下,转眼又是一口下肚。我实在是觉得红酒难以下咽,视线也变得迷离起来,摆摆手道:“喝完这一瓶就好了,我实在是喝不了了,你也少喝点,我可不想大晚上的还要扛你回家。”江少川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行了,你别喝了,我喝完这点也差不多了。”我扶着椅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去厨房,拿了两瓶酸奶出来道:“你等下把酸奶喝了再走,舒服点,都说酸奶解酒,我这两天刚好买了,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江少川笑道:“林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总是一副小孩模样,那么任性,又爱生气,现在真的成熟了不少。”我用手指敲了敲茶几笑道:“少来,我一直都这样,是你没有发现而已。”江少川低声道:“是啊,是我没有发现。”我想我是真的是喝醉了,听不大清他说了什么。
      整个晚上,我们两个像是心有默契一般没有聊到任何伤心的事,只是回忆了曾经一起做柜员的日子。后来,江少川就哭了,是那种无声的流泪,像无助的孩子一样,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背,他抱住我的腰,变成了低声的啜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在江少川出门前我对他说的话,他顶着两只灯笼般的眼睛笑道:“以后不哭了,太丢人了,再哭你就骂我。”我笑道:“行啊,听你的,不过最好还是罚钱吧,哭一次转我一百。”江少川点点头道:“这个主意也不错。”说完对我挥挥手就下楼去了,我正准备关门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黑暗的楼道喊道:“你没有开车来吧。”楼下同时响起了闸门打开的声音和江少川的声音道:“我打车回去,你放心好了。”再后来,就是门关上的声音和楼道里余留的回声,我在门口静默了一会儿后才关上门。
      江少川走后,我给梁奕匡打了个电话但是他没接,于是便把桌上收拾干净了去洗澡。我拿衣服穿过平台走去放洗衣机的小房的时梁奕匡才回了微信过来,只是说在忙,叫我早点睡觉,我虽然觉得他好像有点莫名的冷淡,但是也没去细想,心情郁结的人总是没有太多话的吧,我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还怎么好去责怪他的冷淡呢,倒显得我很不明事理似的。
      今晚的夜色因为没有月光而显得十分惨淡,被乌云笼罩着,人也似乎被笼罩了,置身于迷雾之中。我真想这一个月快点过去,希望梁奕匡的爸爸没什么事能早日出院,我就安心等梁奕匡回来后好好地和他倾诉一下心事,把近来的这些不愉快全部抛到脑后。
      房子的价格,中介帮我谈了两万下来,业主说什么也不肯再少了,我当即答应了下来,把定金单也签了,不过我也提了一下自己的要求,希望付了首付后就可以搬进去,业主虽说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估摸着算了一下时间,因为业主的房子还有抵押,所以我要先付他一部分首付款,好让他先去解除抵押,我这边再办购买、抵押、公积金贷款等手续,来来回回的,最快八月初就可以搬进去,也就是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想想马上就可以拥有属于自己和梁奕匡的房子了,我不免感到欣喜。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爸妈,想着他们知道了肯定要来看一番,又要嫌这不好嫌那不好,拖拖拉拉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况且也不一定合我的意,也不想自己工作好几年了还要他们拿钱出来,便准备等着自己搬进去了才告诉他们。我心里既然打定了这个主意,又开始着手准备消费贷的事,不过都还算简单,是确定能在付第三次付首前办下来的。
      令我没想到的是此后的一个月,梁奕匡回复我的话越来越少,以至于后来几乎都是我在主动询问他的情况,他也只是淡淡的说话或者在微信里给我很简短的答复,问他爸爸的情况也是说还在检查中,我都只当他是心情不好,不再过多的追问。这是我们分开最久的一次,我几乎每天都在想他,想他晚上睡觉老不老实,想他吃不吃够饭,想他会不会也像我想他这样想着我。其实,我有点想请几天假过去他家那边看看,但想着跳跳没人照顾,自己又这样不和他商量莽莽撞撞地过去也会影响到他,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好在一个月后,梁奕匡终于回来了。
      梁奕匡提前一天告诉我他要回来时,我激动得在房间里上蹿下跳,抱着跳跳亲了又亲,他特意选了周六回来,我正好今天下班后方便去超市买些零食和饮料回来,我想着他爱吃日料,又提前订好了一家日式烤肉店的团购晚餐,顺便还给跳跳洗了个澡,怕它太久没见到梁奕匡一个劲地朝他身上扑,把衣服都弄脏。我晚上又重新前前后后打扫了一遍屋子,恨不得把房间里的空调都换个新的,清扫完后觉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我暗笑自己道这才一个月没见就这样,如果是一年,估计要换一栋房子才好。
      我睡觉前想着明天见到梁奕匡还是不要太过于激动了,至少也摆点谱出来,也不能太让他小瞧了下去,还以为我离不开他似的,这样越想越激动,最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嘴角还带着笑意。
      我醒来拉开窗帘的时候,金黄色的阳光一下就把房间晒满了,夹杂着清新的口气让人觉得十分爽朗,我把零食和水果都搬了出来,装在盘子里,一盘盘摆在茶几上,好像过年要招待客人似的。梁奕匡是十点的动车,估计下午四点就可以到家了,我也是不必急成这样,可心里总怕漏了一些事没做,还是提前把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
      等到阳光变成淡黄色的时候,楼下的闸门开了,熟悉的脚步声也在楼道响起来,我连忙跑过去把门打开了,探出头去看时,果然见到梁奕匡从拐角处走上来,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跳跳就趁我没注意就疯狂地扑了上去,激动得不成样子,任我怎么叫都不肯回来。梁奕匡两只手分别抓着跳跳的前爪道:“跳跳,好久不见了,真乖。”随后就是一个劲地抚摸着跳跳的头,我倚在门口笑道:“好了,快进来吧,我昨天才给它洗了澡,楼道里都是灰,它爪子踩在地上别把你搞脏了。”梁奕匡听了这才抱起跳跳慢慢走上来,他的脸随着他慢慢地走上楼也渐渐地从黑暗的光线中变得清晰起来,瘦了不少,颧骨有点凹陷,虽然皮肤显得更白了,但是缺少一些血色。梁奕匡看着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但我分明从那抹微笑中感受到了一丝丝陌生。没有大大的拥抱,没有久违的相思之后再见的那种激动,那些我在家想了无数遍的见面的画面,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饿不饿,吃东西了吗?快喝点水吧。”梁奕匡一进门,我就对着他问东问西的,又把他的水杯递过去。他看见茶几上摆满了吃的喝的,要是放在以前肯定要说我瞎忙一通,可是现在他什么也没说,眼神里似乎还有些不忍,这更令我诧异起来。梁奕匡把双肩包放在一边,顺势在沙发上坐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想他可能是累了忙道:“我把房间的空调开了,这里热,到床上躺一会儿吧。”
      梁亦匡轻声道:“林忆,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我听到的时候不觉心里一颤,好像每次别人把你不愿听的话对你说时都是这样的开场白。我本来是想坐到他身边去的,我看着他那么瘦,真的想好好抱着他,可是现在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屏障架在我们面前,让我无法去靠近他,我感觉此刻他的身上在这样的天气里散发出的竟是一股冷意。
      我从餐桌边端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双手交叉撑住额头的样子,心里不觉一沉,想着是不是他爸爸不好了,才要开口问时,但见梁奕匡猛地抬起头长舒了一口气道:“林忆,我们分手吧。”
      也许是夏日的午后会让人觉得昏沉,我甚至还有点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在做梦,心仿佛被一把刀扎开,那是撕扯的感觉。我就坐在那里,身上的毛孔似乎都打开了,脸上汗涔涔的,一股热气像一团火似的砰的一声从心里直冲到头顶,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梁奕匡,想哭又哭不出来,仿佛中了梦魇一般,人也变得呆呆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梁奕匡险些要掉下泪来,但还是拼命忍住了道:“我明天就要回家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你先别激动,让我把话说完。”梁奕匡略显平静的表情出乎我的意料,我又是不解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待要发作也只得先等着他把话说完才行,梁奕匡的为人我是清楚的,明明回家前还好好的,怎么如今倒像是换了天地一般,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么,就算有什么我也决心要和他一起扛下去,我就不信他心里没了我,有什么困难我也是不怕的。
      梁奕匡见我还是静静地看着他,缓了缓道:“我爸的病应该是好不了了,医生说是胃癌,估计活不过今年了。所以我要结婚了,亲戚介绍的,连对方家里也见过了,双方都满意。林忆,你知道我家里就我一个小孩,这是我爸爸最大的心愿了。”我本来以为梁奕匡会和我说一大段话,告诉我他心里怎么怎么苦,怎么怎么为难,又是怎么不得已,他果然还是他,言简意赅,把话都得明明白白,字字都如刀一样插进我心里,而且是我无法辩驳和抗争的事情。所以,等他说完这段话,这一个多月来我心中的疑惑自然都解开了,这是我决计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从前,我就知道他特别听家里人的话,而且又是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看来木已成舟,我和他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第一个反应是想安慰他,第二个反应才是流泪,我张了张嘴,恍恍惚惚地道:“哦,是这样,你不要太难过了,叔叔也不想看你难过,那你往后好好陪陪家人吧,我没事的。”我说完这句话后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是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从眼角滑下来,我不想被他看到,忙站起身道:“好热,我去洗把脸。”我跑到洗手间,关紧门,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用手捧了水冲刷着脸。可是我怎么也洗不干净,即使一遍遍地冲刷后用毛巾擦去,还是湿了整脸,我后来都分不清脸上残留的到底是泪水还是清水。有时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你猝不及防,让你无力抵抗,让你只能顺从。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洗手间走出来,脸上确定是干干净净的,看到梁奕匡还静静地坐在那里,见我出来,抬起头,眼睛也是红了一圈,脸颊挂着泪渍。还是我先笑道:“明天几点的动车?”“八点,中午还要赶回去吃饭。”梁奕匡哽咽的语气使我听起来更为难受。我淡淡地道:“唔,这么早,我来帮你收拾东西吧,晚上叫外卖好了。”我默默地掏出手机,把本来定的日料套餐退了,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思了,想必他也是不会去的。梁奕匡忙道:“不用了,我自己收拾就好了。”我笑着打断他道:“没事,反正我闲了一天了,找点事做也好。”梁奕匡默然了,把跳跳抱在怀里,一副十分不舍得的样子。我心里酸酸的,又要掉下泪来,勉强忍住了道:“没关系啊,我们还是好朋友,又不是不联系了,你要是想跳跳就回来看看他。对了,我买下那套房子了,估计八月就可以搬进去,你有空就来……”说到这里,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呜咽着用手扶住额头,不停地哭。梁奕匡放下跳跳,慢慢地走过来,抱住我道:“林忆,是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你还可以找到更好的。”梁奕匡说不下去了,低声地啜泣着。两个人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泪水。
      晚上,我把梁奕匡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整齐地放回箱子里,记得他以前总说我衣服叠得不好,还特意教过我,可是我还是没学会,想着日子还很长,总是有他在的。梁奕匡把电脑,充电器还有其他一些必备的物品也一件件地塞进了双肩包,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似乎谁都怕打破这寂静的画面。
      “这个,我带不走了,你帮我收好吧。”梁奕匡站在我身后突然低声道,语气里透露出不舍,我蹲在地上转回头去看时,发现是我曾经送他的一本相册。那个相册,还是我偷偷收集了我们的照片,在网上下单设计好了,打印出来的,只做了一本在去年的生日送给他的惊喜,梁奕匡收到的时候笑得像个孩子,还说会好好珍藏下去,我还笑话说明年我真的不知道送什么好了。可是现在,这本相册却成为了他的负担,也一定是带不走了,我伸手接过来赶紧低下头道:“没事,放我这里吧。”眼里起雾了,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我怕把他的衣服打湿了,便赶紧伸手拭去,但还是不小心滴了几颗下来,啪嗒打在他的牛仔裤上。
      我整理完他的行李箱后就顺势靠着床尾坐在地上,一条腿屈膝着,跳跳似乎发现了我的心情不太好,走过来舔我的手。“小宝。”我低声唤了一句,“怎么了?”梁奕匡背对着我坐在床沿边,好像在发微信。我哽咽道:“小宝,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分开,我不会去打扰你的生活的,你和她结婚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只要你有一天还愿意回来,我都行。”我发现我拼命想忍住不说的话,到了这一刻还是藏不住,。梁奕匡默然了,我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他停止了发微信,双肩有微微的颤动,半晌才道:“林忆。”他转过头,满是泪水的眼眶带着无奈和哀愁,我知道他唤我名字的这声语气就代表了他的答案。“没事了,我乱说的,我去洗澡。”我用手撑着床沿站起来,脚下虚飘飘的,拿了衣服就去洗手间了。
      以前,我们睡觉前总要说上很多话,可是今夜两个人都在黑暗中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知道对方都没有睡着,可是却都没有张口打破这个沉默,很是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在里头。我想我心里还是有点恨梁奕匡的吧,我过年回家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有可能撑不下去,没想到才几个月,倒是他先遇到了家庭的这些事,如果换作是我,我是否也会像这样来对他。这样一个问题在我脑海里面反反复复地萦绕着挥之不去。我以前从没有料想过会和梁奕匡面对这样的局面,觉得就算是自己有一天对不起他也不可能是他对不起我,他总是爱我多一点的吧,我这样想着,心里面才充斥了蕴含哀伤的满足。
      我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也是这样躺在一起,那个时候我想抓住他的手还要一步步试探,等到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时,心里面无限欢喜。虽然此刻,我也想抓住他的手,可心里面却是又气又悲,本打算再慢慢地把手挪过去,最终还是放弃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我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就转个身朝另外一面转了过去。梁奕匡无言,一切归于寂静。
      天微蒙蒙亮时,梁奕匡就起床了,他大约是很快就洗漱好了,我听到客厅传来微微的咳嗽声。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小时,头特别重,慢慢地走出房间看了他一眼,想必他也是一夜无眠,连眼皮都没有完全撑开,只露出半睁的眼睛,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跳跳。他抬起头看着我道:“我走了。”继而又对着跳跳道:“跳跳,你要听爸爸的话,知道吗?我有空再来看你。”他明显哽咽了一下,对着跳跳笑着。我走过去,在他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算是当作最后的告别,临别之前的心情似乎释然了许多,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梁奕匡站起来,抱着我道:“对不起。”我以为他会说一句我还是爱你,但是我没有听到,门关上的那一刻,那一声响,就像是尘封了一道厚重的石门,从此再也找不到门后面的那个人。
      他走了,我静静地盯着那扇门,心里一股热气涌上来,眼睛就湿润了。我很后悔,后悔心里不该恨他,后悔自己应该再多抱他一会,后悔昨晚不该一句话也不说,我心里还藏了好多好多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了。今天的云很多,淡淡的阳光都照不进屋里,我坐在沙发上,一遍遍地擦着眼泪。
      “本来以为可以一直走下去,我很好,希望你幸福。”我发出了这条朋友圈,配上的图是我和他去某个乐园喂鸽子的照片,这张照片还是蓝东东帮我们抓拍的。在我刚发出这条朋友圈的时候,我看到下方是陈灿军刚刚发出来的和杨锦文的合照,配上的文字是:“五周年,还好有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们中总有人是可以相守下来的,只是那对人不是我和他。
      我知道吴尚然他们都会愕然,都会来问我这件事,我打算再找个时间告诉他们,现在的我只想好好休息。谁家的小孩在练习钢琴,一遍遍地弹着同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但是曲调特别忧伤。原本四个人的屋子就只有我了,我第一次觉得这房子真大,大得让人孤单,大得让人心酸。
      没过几天,江少川来找我了,他紧紧地抱着我让我和他在一起,我笑着拒绝了他,我说我暂时走不出来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重新喜欢上一个人。他说他不会放弃,会等我,我也只是笑笑没有回话。
      一周后,我把梁奕匡的微信删掉了。我不能也不想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我希望时间可以快点冲淡这一切。我上班的时候常躲到卫生间偷偷流泪,夜晚梦醒的时候会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就连走在路上的时候听着歌也会莫名地流出眼泪,我厌恶这样的自己,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但是我也只能想到这样的方法去忘记他了。
      江少川时常来接我下班,或者不经意出现在我楼下,甚至想带我去海岛散心,这些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事情,到现在都不重要了。我笑着对他道:“少川,你放弃吧,我真的走不出来了。”我见他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后面也不怎么答应和他出去了,两个月后,他渐渐地也就淡了下来,我想这本该就是属于我们的结局。
      三个月后,我带着跳跳搬进了自己的新家。搬家的那天是大晴天,阳光正好,整个客厅都被金色的阳光铺满了,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感受这热烈的温暖,我很开心后来的我终于有了后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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