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随》阿鹂

30、第三十章

　　我是个以卜卦算命为生的相士，目前在伝州地界可谓是家喻户晓，不信您上四处打听打听，保准儿人人都知道我贾无道的名号。

　　不过咱名气虽大，声名却是惨了点。
　　运气好时，无非是些老弱妇孺跟在身后指指点点，骂我是招摇撞骗的神棍。悲催一点的话，就会遇见以城东朱屠夫为代表的壮汉，毫不客气地招呼上咱八辈祖宗。
　　哎，算来也是自作孽呀，谁让咱们当初为了糊口，昧着良心将人家原本预备用来娶媳妇的银子俱吞得精光，害得他朱屠夫如今都年过不惑了，却仍旧打着光棍。

　　可是，有一件事我需得向世人澄清。
　　其实吧，我贾家家世清白，祖祖辈辈均是有名的相士，那可绝对是有真才实学的，才不像我半路出家，是个学艺不精的半吊子，至于我为什么没有继承家学只混了个神棍的名头，着实是因为志不在此，换句话说就是我不好算命，我贾无道这辈子只对一件事物感兴趣，那便是——玉。

　　实不相瞒，二十年前当我尚且年轻之时，我可是商人，一个辗转五湖四海，专门兜售玉器的玉商，名气呢较之今日名满伝州的林子秋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那个时候的我，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商人啦。
　　于是不乏有人怪问：“既然你曾经富有，怎么如今会变得这般落魄？”
　　我吧唧了两下嘴巴回想了一下……大约我人生的转折，是从十九年前的那一场沉船开始……

　　那一年正赶上朝廷举试，京中汇聚了各地举子，这些应试者中有不少出自名门望族，身上所携带的东西，譬如玉佩之类的，那可比古玩店里头的珍藏靠谱得多。我琢磨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发财之机，于是便豁了出去，倾尽财力从一摞考生手中收购来不少奇珍异宝，打算往异地倒卖狠狠地赚他一笔。

　　然而棘手的问题接踵而至。我收购完之后，行囊确实是鼓了起来，但腰间的钱袋却瘪得可怜，主要是京中识货者多，不及乡下那些土财主好宰，一般的玉器卖不到好价钱。于是没捱多久我就悲剧了，沦落得有上顿没下顿，最要命的是连回家的路费也凑不齐。把我愁的，抓耳挠腮的，那阵子险些变成个秃顶。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我最窘迫最抓狂之际，我碰见了林晋。
　　对，您没听错，就是林子秋的父亲——林晋。

　　说起林晋，我只能说这个人很特别。
　　那个时候他已经将生意做到了京中，但也只能算根基尚浅，还没成什么气候。可就像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亦是轻易不肯安于现状，一方面他家传的绸缎生意才在京中扎稳脚跟，另一方面他便对完全陌生的玉器行当产生了兴趣。

　　所以我和林晋认识了。
　　经由一个朋友的引荐在酒馆里碰了头，和这位俊逸华贵、头脑精明的年轻男子有了交集。

　　生意最终没有谈妥，原因很简单，无非是林晋没瞧上咱家的宝贝。
　　他甚至都没有触碰过玉石，只那么用眼睛扫了一圈我带去的货样，便道美玉可遇而不可求，可一不可再，说到底就是我这儿没有令他满意的东西。
　　我听了心头蛮不是滋味，暗暗愤懑自己收罗来的虽然称不上极品，可也算是精品，他不过一届布商，眼光再刁钻，又能懂玉几分，但当我无意间瞥见他脖间那枚玉葫芦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是真的识货。

　　林晋佩戴的玉葫芦乍一看不甚起眼，如果不是行家，恐怕都会误认为是赝品。殊不知这世间越是稀罕的东西，往往越不出彩，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玉葫芦成色清冽，浅碧冰清的光华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以我多年相玉的经验来看，它无疑是返璞归真的上上之品，古来唯有王室，方能拥有此等手笔。

　　难怪林晋十分珍惜那枚玉葫芦了。
　　珍视到何种程度呢？这么解释吧，虽然我们那笔买卖没谈成，但他还是很爽快地邀我同船回乡，直到此处我还觉得他这人挺爽快，可后来就因为我本能地多瞄了他的玉葫芦一眼，以致那个时候我险些失去了搭顺风船的机会。

　　不过现在想来，我当年就该多瞅那玉葫芦几眼，甚至可以对其露出垂涎的目光，若是真惹恼了林晋被他赶下船去，兴许现在的我，生活会是另外一番光景。
　　因为搭载我的船在半道上沉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原本坚固结实的船底不知怎的渗进了水，结果满船的布匹连带着我那一摞宝贝玉石，就那么泡在水中壮烈地沉入江底给鱼儿垫背去了，连个零头也不舍得给我剩下。

　　……啥都没了！我使出了吃奶的劲终于扑腾上岸，望着电闪雷鸣的苍穹和浪涛翻滚的大江无法抑制内心悲怆，嚎得惊天动地。
　　林晋也哭了，不知是不是受到我感染，又或者根本就是我受了他的影响，总之当时他相当地不淡定，丝毫听不进众人劝阻，只借着一根浮木，迎着雨浪往江心扑游，不要命似地呼喊着一个名字。

　　他在找一个女人。一个与我们同行，本该由他护送回乡、却遭遇沉船失踪不见、名唤“小宛”的女子。

　　小宛是林晋好友的妻子，模样生得并不十分靓丽，不过呢，行止优雅、谈吐温婉，就像一朵芙蓉色茶花，表面素净，香气亦是淡淡的，初识看去你不会觉得她如何出众，然久一处来几番细味，却觉其里丰盈秀雅，煞是聪慧。

　　可小宛又不仅仅是林晋的朋友妻，用文人们经典的字眼来形容，她还是林晋的红颜知己。
　　闲聊时林晋告诉我，昔年他曾追求过小宛，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小宛心仪的对象，始终是他一位拜把子的好兄弟。

　　林晋的结拜兄弟具体叫啥，时隔太久我已不能肯定，似乎和当朝那谁的名讳是一个样子的。
　　不过咱们才懒得计较这两位究竟是不是同一号人物，反正十九年都过去了，只要是个人模样都会有所改变。我只记得开船当日，那男子一袭青衫来到码头相送，宽大的衣摆随着晨风轻轻飘展，俊朗的眉目堆积着离愁，久驻着，和小宛脉脉凝望，就甭提有多登对了。

　　可就是这样相配的两人，最后却没能落着个好结果。
　　正是民间那句话——人怕出名猪怕壮。
　　据说林晋这位好友考取功名后，朝廷便来了位皇亲贵戚，无论如何一定要招他为婿。

　　或许对普通人而言，考得好不如娶得好，可林晋的这位好友却认了死理，据说圣旨当前，他是说什么也不肯抛弃糟糠，眼瞅着就要身首异处，还是人家小宛姑娘识大体，主动站出来自请回乡。当事时把林晋的好友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愣将家传玉佩分了一半做来支簪子戴在她头上，许诺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哦，对了，那块家传宝玉的成色竟和林晋的玉葫芦是一样的。
　　也不知道当初结拜时是不是就用它们作为信物。
　　总之啊，小宛姑娘自从戴上了簪子，我就没见她摘下来过。

　　要嘛怎么老有人念叨天公无良呢。
　　依我之见，老天爷也确实不厚道。
　　怎么说呢？事情是这样的。
　　其实事发当晚船舱虽然漏了水，但在船体尚未沉没之前，小宛姑娘已经成功地逃到了甲板上。真的，速度比我快了不知多少倍，当我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地被人解救出舱，就见小宛正默默抱着桅杆，而不远处林晋则顶着风雨，高声指挥着众人抢修。

　　但不知何时起，风刮得更猛烈了，船体倾斜异常，雨点密密麻麻地打在脸上，打得面皮生疼，刺得我连眼皮都睁不开。
　　忽然，小宛的身子朝前就是一个踉跄，我原以为是桅杆倒塌她一时没稳住脚，孰料伸过手刚想逞回英雄拉她一把，她却一个俯身躲了过去。

　　她在捡簪子。在捡她与林晋好友的信物。
　　一江汹涌拍得船身倾斜，只见那簪子顺着甲板滑下。小宛姑娘虽是眼疾手快拽住了簪子，可她的双腿却因甲板断裂而生生踩了个空。

　　小宛落水了！我见状本能地大叫，四周也嘈杂起来，林晋闻声惊惶而至，不料船体经不起狂风的摧残已是支离破碎，他被一大块木板压住了去势，与此同时小宛也被江浪卷进了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晋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搜索，不夸张的说，那几乎是淘遍了江水，连虾米都被他折腾哭了，可小宛却像人间蒸发一般，至始至终也没见着她一根头发。
　　哎，多少平凡人这一辈子，生前无名无利的，就巴望着死后能有一处葬身之所，可是贤淑如小宛，一不害人二无贪念，一副菩萨心肠花似的年岁，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丝荣华富贵，怎么就这么冤枉地进了鱼肚子。
　　这叫人如何能不痛心，如何能不感到惋惜啊。
　　所以林晋残了，像被人往后脑勺狠狠招呼了一记闷棍，丢魂似地枯坐江岸，直到那位友人赶来。

　　原来在爱情面前，友谊是这般不堪一击。
　　其实他们兄弟感情本不虚假，只是因为爱慕着同一个人，故而心中难免会有芥蒂在悄然滋长，想维系兄弟关系嘛，平日里大可假装不知，用说笑来掩饰，可真一到了时候，那芥蒂冷不防就能幻化成荆棘，把你刺得体无完肤。

　　林晋与其八拜之交决裂了。彼此猜忌如毒蔓延，将对逝者的悲痛抛诸脑后，曾经在一片泥泞里打滚的生死弟兄，从此之后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只有那枚玉葫芦和那支玉簪，似乎时不时还会在人世间徘徊。虽然我已多年不做玉器买卖，却还能从这些玉器今时之主和旧时之主酷似的容貌中嗅出点味道。
　　恍是去年冬至，又仿佛在今年七夕，咱见玉指路，跟月老抢了两回生意，他月老又能奈我何呢？

作者有话说

　　(⊙_⊙)没谁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