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纪》傅栩

6、赫缇西斯

　　陆昭昭潜入水中，顿觉痛楚消散不见，连同身体的一切感知也都无影无踪，她不断地下坠，感受水流温暖着自己的身体，却并未伤自己分毫。她向下俯视，却发现池子深不见底，她好似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水中。她抬头，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快速地向自己游来，是雷蒙德。
　　雷蒙德紧紧撇着眉头，一双利眼直勾勾地盯着陆昭昭，使她感知到他的怒意，陆昭昭于是噤声，却觉得他的皮肤异常灼热，浑身上下蒸腾着热气，又像是烧焦的感觉。陆昭昭瞳孔一震，慌张地捞起他的手臂拉开衣服一看，水汽环绕的手臂深受灼烧，一点一点破开裂口，皮开肉绽。陆昭昭该知道，原初之水只为洗濯一切污浊，而沾染他人血液的雷蒙德必然深受它的折磨。陆昭昭拧着眉头低下脑袋，无奈地沉默着，她终还是让雷蒙德为她受伤了。雷蒙德压着火气，混不在意身上像是被太阳灼烧的疼痛，握着小朋友的手腕加速往下游。
　　他们一同在漫天的池水中不断地下沉，终于看到一桩沉浮于其中的棺材，它被安然置放在一个巨大的球形玻璃罩子内，而此时罩子内棺材似乎在发散着光亮，像是有什么动作。雷蒙德意欲伸手击碎玻璃罩子，陆昭昭抬手连忙阻止他，拼命地摇头。
　　“你才几岁，怎么敢这么对自己的命？”
　　雷蒙德咬牙切齿，终是忍不住轻敲了她的脑袋。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棺材盖子逐渐就盖不住了，它缓缓打开，内里一具裹着层层绷带的尸体，可又不是一具完全的木乃伊，因为这副尸体并不干瘪，表面缠绕的绷带也依旧洁白整齐，就好似刚刚裹上去的一般。
　　而众所周知的，这是一座埋葬着末代法老赫缇西斯的金字塔。赫缇西斯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火邢烧死了，那么这具尸体只能属于赫缇西斯。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陆昭昭失神间喃喃自语，看见那周身的绷带逐渐一点点解开，露出内里长相美艳的女人，皮肤上竟洁白无瑕，无一处有火焰烧灼过的痕迹。这也大抵是吉萨将赫缇西斯置于此处的原因。而此时，陆昭昭心脏震颤，不由得伸手捂紧了胸口，身体脱离雷蒙德的牵引，一点点向玻璃罩挪动，像是受到了召唤。
　　于是陆昭昭不断深入，身体竟虚幻地穿过了玻璃罩进入了内里，她转身看到玻璃罩外的雷蒙德，他的脸色依旧是铁青，她仔细地观察，终是从中捕捉到了担忧与自责。于是陆昭昭笑眼弯弯，隔着玻璃罩短暂的戳了戳他的脸庞，缓缓地离开了。他看见雷蒙德在说：“小兔崽子，活着来见我。”
　　陆昭昭点了头便转身离去，便与绷带虚虚缠绕着的赫缇西斯相对，受指引般的她闭上了双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再睁眼，她看见赫缇西斯静静地坐在堆满柴火与树枝的圆台中央，就好像是即将要接受火邢。赫缇西斯微笑着望向陆昭昭，招手喊她坐近。陆昭昭顺从地坐下，坦率地问道：
　　“你是要占据我的身体了吗。”
　　“想要占据你身体的是吉萨，不是我。”
　　陆昭昭顿了顿，抿着嘴又发问。
　　“可是他想要复活你不是么？”
　　赫缇西斯沉默着望向无尽的天边，敛去笑容，挂上几分忧伤，沉默了一会淡淡地说：“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回到他身边了。”
　　“流传都说我受爱情蛊惑，可是我早就对吉萨的目的心知肚明，我选择任由他起义反叛，是我早就看透了王朝更迭，不变的始终是腐朽的政治，无聊却严苛的神教信仰。我爬上法老之位，本就是为了改革这一切，只不过最后只是以这种残忍的方式结束。自始至终，我无悔自己的选择。”
　　只是，唯一的变数就只是她与他相爱了而已。
　　赫缇西斯深受这个年轻人赤诚又横冲直撞性子的吸引，而吉萨也为兼具美貌与智慧的女人而牵动心弦，他们不可抑制的相互吸引，无可奈何的互相深爱。
　　“然而，宿命不仅于此。吉萨的氏族曾触怒上代法老，于是法老一气之下杀光了所有，只留下年幼的吉萨险中脱逃。他恨透了这肮脏的阶级制度，决心要彻底推翻政治。可是，偏偏我就是他的仇人。”
　　陆昭昭安静地坐在赫缇西斯身边，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试图以此表达她的安慰，而赫缇西斯眼眶里蓄起了水光，短暂的停顿后又缓缓开口道：
　　“他曾试图带我逃离，幼稚地说他可以不要造反，他只要和我远走高飞。可这又怎是他一人可以掌控的呢？民众的愤怒一点点被点燃，终是不可控地爆发了起义，我被他们挟持，最终施以极刑，吉萨也无能为力。”“是他这么多年来执念太深了，我们二人的缘分早就已经尽了。”
　　“即使如此深爱，也不愿再去见他么。”
　　“如果是以牺牲他人的方式，我宁愿永远不见。”
　　陆昭昭深觉这份爱情的深重，他们超越仇恨与地位紧紧相爱，最后却也无可奈何地受世事推动，阴阳两隔。那她自己呢？是否有能力去追求一份遥不可及的爱情呢？
　　“假如我喜欢上了一个太遥远的人呢…？我该怎么办呢？”
　　赫缇西斯覆手抚摸着身边小姑娘焦躁不安的脑袋，语气柔和地安抚道：“没有什么足够遥远的，只要你愿意去追赶，只要那个人愿意回首等待。”
　　“而且我相信，如果是Lily的话，那个人不会不喜欢你的，他一定在心里默默地喜欢了你好久好久，久到你自己都没有察觉。”
　　陆昭昭还没组织出语言回应她的话，她的身体便轻轻漂浮起来，一点一点离开赫缇西斯，她看见赫缇西斯依旧微笑着朝她挥手，然后逐渐消失不见。
　　“再见，替我对他说声再见。”
　　潮水推动着身体不断上升，陆昭昭闭上眼，感觉身体内的那股力量逐渐消失，她又回归了自己的本身。直到雷蒙德的呼唤声响彻脑海，她才缓缓苏醒，发现自己倚靠在他的怀里，而两人早已从池水中出来，回到了地下室。
　　“Ray…”
　　雷蒙德终是松了口气，把小姑娘的臂膀捞起来搂得稍紧了一些。而一旁因重击而负伤虚弱的吉萨却因眼前的场景瞪大了双眼，他的身体颤抖着，口中不断呢喃着自语：“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她竟然不想复活…赫缇西斯，赫缇西斯，你竟然这么恨我吗？你凭什么不肯见我！！”
　　吉萨的语气愈来愈激动，表情几近绝望与癫狂。他爱一个人爱得入骨，为她颠覆信念，为她如痴如狂，到最后，他爱的人甚至不肯再来见他。他想不明白，也不敢相信。
　　他始终固执的认为，他们还能再相见，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任何方式都可以。
　　“吉萨，赫缇西斯让我对你说，再见。”
　　再见，吉萨，再也不要相见。
　　我们的爱情早已步入坟墓，注定无缘再续。
　　哭声终是决堤般地涌了出来，此时的吉萨哭得竟像个孩童，仿佛几十年前那个年轻稚嫩的少年仍住在他的心底，从未离去。可是那时的赫缇西斯却早已离开，徒留少年留在原地，停留在了从前。
　　他们终是擦肩而过。
　　陆昭昭搀扶着全身烫伤的雷蒙德一点点往地面上走，沉默地回想着吉萨与赫缇西斯的故事，转头撇了眼有些狼狈的雷蒙德，倾首默默抿紧了嘴唇。
　　她喜欢上了一个遥远的人，尽管就在她的身边。
　　“陆昭昭，下次我要把你栓裤腰带上，要再干出什么事情我就一个栗子把你敲晕，看你还怎么闹。”
　　男人的脸色凶狠，语气不善，陆昭昭却能从中读出他的千般柔情与豆腐心肠。
　　不管你是否真心疼爱，我总要努力一下才知道。
　　因为没有什么足够遥远，只要我愿意追赶。
　　我一定会努力到让你无法忽视的。
　　于是陆昭昭开怀地大笑着，亦步亦趋地扶着雷蒙德向前走着。
　　夜晚的星辰闪烁，漫漫长夜，思绪也变得悠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