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暴亡 ...
-
自那日城门一别,已然过去半月,被派去边地送信的张昶赶了回来,谢知锦忙问宋清渊的答复,张昶将一封有些发皱的信递到了谢知锦的手上,拆开来看,竟是一张空白的信纸,一旁‘咕嘟咕嘟’灌水的张昶差点呛到。
“咳......咳咳,少主,咳......属下实在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信的的确确是宋将军交予属下的”,张昶急忙辩解道,当日他快马飞驰到了桑殖,宋清渊挂着笑看完了信,热情款待了张昶一番好酒好菜后,递给了他一封信,还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他兹事体大,务必好好地将信交给谢知锦。
“莫急”,谢知锦将信纸放在灯下仔细观察,他对宋清渊很是了解,是个表面轻浮,实则颇为沉稳之人,虽是喜欢搞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对待正事却是从不含糊,谢知锦知道他一定是又在信纸上做了些手脚,便仔细地研究起这张纸来。
张昶站在一旁有些紧张,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办了个糊涂差事,正懊恼着,就听见谢知锦略有些咬牙切齿的话。
“宋清渊,真有你的!”
原来这张无字的信纸,是用笔蘸着无色的药水写的,只有在靠近烛火,温度升高时,才能够隐隐约约显露出文字,张昶和烟如都好奇地凑了过去,信纸上是奇丑无比的三个大字——看信封。
宋清渊将回复写在了信封的里面,与信纸上的字不同,是一手颇为清秀规整的楷书。
宋清渊的回信应允了谢知锦的请求,并承诺会暗中派人护卫。
谢知锦读完后,便立刻用烛火燃了,扔到一旁的炭盆里,火舌很快吞没了信封,看着逐渐平息的火焰,谢知锦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一连几日,谢知锦都提心吊胆,他对宫中递出来的消息很是敏感,生怕听到他最不想听到的结果,如今有宋清渊的相助,他也可放宽心一些。
算了算日子,谢知锦估计,赫连律等人距离桑殖已经不远,在跨过茫茫大漠后,还需驾船渡河,才能够抵达桑殖外城,只待宋清渊的消息传回来,谢知锦便会接受太子敕封,入主东宫。
这是他答应宋清渊的,作为护送赫连律的条件。
谢知锦近几日,也不再抗拒谢懿的传召,只是父子见面,已没有了曾经的感情,只剩下臣子对君王冰冷疏离的恭敬,谢懿自知理亏,便也不再强求,默认了谢知锦住在谢府,还自作主张地派了一众仆从丫鬟去伺候,又办置了些珍奇古玩,将谢府重新修整了一番。
谢知锦来者不拒,看着被重新布置一番的谢府,也没说什么,不过他还是住在曾经的屋子,这里的陈设布置一如从前,待在这座偏院,谢知锦才能追寻到一丝旧日的痕迹和记忆。
谢知锦上月刚刚领兵得胜归来,还有些后续的事务没有处理完,因而不得不常常出入御书房进行汇报。
在谢知锦看来,谢懿确实是一个勤勉合格的皇帝,他自登基以来,不仅重整了官员结构,还制订了新朝律例,每日不是在接见大臣,便是在批折子,连后宫都极少踏足,若非得位不正,想来会是一个生前受臣民爱戴,死后史书百世流芳的明君。
谢知锦不明白,这样的生活,比起曾经作为谢氏家主,要辛苦劳累得多,为何谢懿非要做这个皇帝,不惜为了皇位大开杀戒。
权力,就那么令人无法自拔吗?
谢知锦没有办法理解,他对权力没有任何的欲望,看着这宫中的红砖绿瓦,青玉台阶,不免觉得压抑和束缚,比起这座宏伟壮丽的宫室,他更向往曾经宫外的谢府,那里有严厉却不失慈爱的父亲,温柔贤淑又坚毅精干的母亲,还有,与赫连律那难以再续的过去。
然而往事不可追,如今的一切都化为虚无,只余模糊的念想了。
谢知锦照例去御书房向谢懿汇报军队的后续安置奖赏,谢懿从厚厚一摞奏章中抬起头,将一旁的各邻国与藩主上表的贺章和礼品清单递给他,“新帝登基,他们都依例奉了贺礼,都堆放在库房,你清点登记后,挑些喜欢的带回去,剩下的朕便留着赏人。”
谢知锦粗略翻看了一下,都是些各国的珍奇异宝和风物特产,他对这些赏玩之物向来没有什么兴趣,“谢父皇,不过,府里什么也不缺。”
“罢了”,谢懿见他不愿接受,也不愿强求,已经破裂的父子关系,也不是一时一晌可以弥缝的,“去吧。”
“儿臣告退”,谢知锦带上那一摞贺章与清单,悄悄退出去了。
来到库房,便见到几位礼部的郎中在规整角落的礼品,这些东西都被封装在精美的盒子里,要归入库房,还需先进行分类,谢知锦拿出清单,交给几位郎中,“这是礼品清单,你们对照着登记造册即可。”
“是”,侍郎们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差事了,他们熟练地将一个个盒子打开、分类、登记、入库......
谢知锦见也插不上手,便溜达进内室,架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珍宝赏玩,有些还是曾经谢家进献给皇室的,还有打败收服各部族藩国时的战利品,谢知锦无比眼熟,件件都是过了他的眼、经了他的手,最后被送到了宫里。
他看着这些熟悉的物件,心中无比感慨。
等将所有贺礼全部规整完毕,已经是黄昏了,礼部的郎中将一本厚厚的册子交到谢知锦手上,“殿下,此次入库礼品共五百三十八件,均已进行了详细登记。”
谢知锦翻开册子,每一件物品的来处出处、存放位置都记录的详略得当、一目了然,谢知锦点点头,“辛苦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
礼部郎中行了礼,便恭敬地退下了。
谢知锦坐到放有纸笔的桌案前,翻看起那些上表的贺章,内容都差不太多,无非是恭贺新帝、表达臣服或友好,还有想要派遣使臣重新商讨缔结关市协议的......谢知锦将贺章与清单整理好,这些东西还要送回奉天殿,由书房进行整理封存。
谢知锦抱着东西,缓步走在宫内,入夜了,宫里也点起了灯,微风拂过,薄纱灯罩里的烛火跳动着,将人的影子渐渐拉长。
估算着这个时间,谢懿该去用膳了,谢知锦心里轻松了一些,他不用假惺惺地装作父慈子孝,也不用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谢懿也不必放低帝王态度,讨好赎罪似的与自己说话。
他呼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因为御书房地处偏僻,谢知锦绕了些路,在距离书房还剩一条街时,谢知锦便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吵嚷声,按理来说,御书房附近十分清净,是绝对不会有如此喧闹之声的。
谢知锦心下一沉,大概猜测到发生了什么。
御书房的大门敞开着,跪了一地的丫鬟太监,太医围在一旁紧张地擦汗,谢懿趴在御案上,好似熟睡了一般,手中朱笔在未批完的奏章上晕染开鲜红的印记。
谢知锦怀里抱着的奏章散落一地,他呆呆地走进屋子,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半日前还与自己交谈的父亲,如今已溘然长逝。
悄无声息地,带着他那些未完成的雄心伟略,离开了人世。
谢知锦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谢懿的正宫皇后,谢知锦的亲生母亲,宁晚蕴,狠狠拽住谢知锦的衣衫,泪如雨下,“是你,若非你的任性执拗,你父皇他怎会劳心而亡,是你的逼迫,葬送了你父亲的性命!”
谢知锦任凭母亲的捶打怪罪,默默无言,自宫变那日起,他便再未给过谢懿一个好脸色,他不认同谢懿谋权篡位的做法,也连带着否定了他作为父亲的那一部分。
谢知锦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早已被泪水打湿,曾经的怨言、责怪,如今都化作无言的泪,只能够在心中默默地道歉,旧日的父子温情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谢知锦心里再清楚不过,谢懿即便是再心狠独断,却也始终为自己保留有一分慈爱。
只是作为皇帝,有太多的不得已。
谢知锦无法理解认同,固执赌气一般地与他作对,却不料这受伤的父子亲情,再也无法弥合了。
皇帝驾崩,整个皇宫都陷入一片悲伤寂静中,谢知锦穿着孝衣,跪在灵堂,带领着满朝文武,为谢懿尽哀礼。
谢懿崩逝,按律来说,自然是由生前所立太子,承继皇位,称制新帝。
谢知锦站在椒房殿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叩响了房门,“母后,是我。”
自谢懿离世后,宁晚蕴因忧伤过度,大病一场,卧床不起,谢知锦猜想,怕是母亲如今还是不愿见他,等了好一会,见无人应答,本欲离去,便听到屋内传出平淡的声音,“进来吧。”
谢知锦推开门,浓烈的药草味道扑面而来,他咳了几声,进了内室,见到了卧床的母亲。
“坐”,宁晚蕴指了指床边的矮凳。
“谢母后”,谢知锦坐下,看着神色疲惫的母亲,愧疚之意更甚。
刚想说些什么,宁晚蕴先开口了,“那日,是我昏了头,我与你父亲夫妻伉俪数十年,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他离去的事实,迁怒于你,别怪母亲。”
“不,母亲,是我的错”,谢知锦开口,“是我一直让父亲母亲为难操心,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左右为难,一面是忠君,一面是尊父,我做不了选择......”
“我都知道的”,宁晚蕴满眼怜爱,“你父亲本就身子不好,却总是勉强自己,没日没夜地处理政事,他是真心想要做一个好皇帝的,我知道,你一直不肯认同他篡位之举,可是,人谁无错,孩子,你能理解吗?”
谢知锦点了点头,母子二人相视一笑,旧日的冲突与矛盾在这一刻消解了,是啊,人谁无错,只是,错了便是错了,谢懿的错,就由他来一力承担。
“对了”,谢知锦想起正事来,“父亲停灵七日便该入葬了,父亲生前可有向母亲透露过陵寝之事?”
“这他倒没有提过”,宁晚蕴想了想,“不过,我想他应该会想要安眠于一处僻静清幽的地方吧。”
“是,我知道了,母亲”,谢知锦若有所思,“具体陵寝定址何处,待礼官商议过后,再来告知母亲,那,儿子告退。”
“嗯”,宁晚蕴点点头,叫住了转身欲走的谢知锦,“等等。”
“母亲还有何要事吩咐?”
“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不,儿子只是......”,谢知锦顿了顿,“儿子只是想要这个悲剧,能够就此中止。”
是啊,席卷朝廷内外的动荡,让多少无辜之人,含冤不白,又有多少亡魂,至今无法瞑目,多少个家庭就此分崩离析、支离破碎,明明,他们并没有什么错,他们什么也没做......
谢知锦抬起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心中做下了决定。
这个悲剧,是时候该结束了。